秋历十四年，天通上游。</p>
子夜朦胧，天地间，黯淡无光。</p>
跑牛坡上，破败的兽皮帐篷在大风中摇摇欲坠，带着湿气的木柴被烈火点燃，伴随滚滚浓烟，于昏黄的世界中噼啪作响。</p>
一圈圈的鲜果熏肉，整齐的码放在边缘两脚，底下搁了几块木板，避免被灰尘覆没。</p>
南北通透，气流畅行无阻。</p>
“还记得，这是你第几次中毒吗？”</p>
一碗汤药递上，转眼间，被人三两口喝了个精光。</p>
垂垂老矣的麻衣老者跪坐于少年身旁，腰背佝偻，眉发间，透露出一股止不住的腐朽之气。</p>
许是天寒吧。</p>
他伸出手，向边上一放一摸，又朝着正中的火堆里，扔进去一块褐色的木头。</p>
“次数太多，有些记不清了。”</p>
躺在地上的姜岩稍稍一笑，苍白的样貌，倒是和自家长辈颇为配合。</p>
他向着逆风的位置，费力的挪了两下，离帐篷的边缘，又远了一些。</p>
爷孙俩的距离，更加贴近了。</p>
“第两百五十七次。”</p>
沉重的声音颇为嘶哑，语气中，听不出什么特别的味道。</p>
“迄今为止，这是最严重的一次。”</p>
少年费力的抬起头，向上偷瞄了一眼，见姜从还是那副无情无欲的模样，看起来，好像并没有和他计较的意思。</p>
但后者知道，那些都只是假象。</p>
从小到大，只要自己犯错，他这个爷爷想教训他之前，就喜欢做出这副死人表情，以此，来表明自己的威严。</p>
“嘿嘿…二爷不愧是二爷，记性还是这么好，比起当年，那是一点没差。”</p>
但要说全是虚张声势，那也不尽然。</p>
少年唾沫一吞，仿佛记起了某些深刻的回忆，浑身上下，默默的打了个寒颤。</p>
他回过头来，嘴上话锋一转，尝试着转移话题，并以此，来逃避后续的数落。</p>
“少贫嘴了。”</p>
可，很明显的。</p>
他二爷是一个通透的人，这种小招数，对其毫无用处。</p>
“我问你，族里新抓了一批奴隶，你为什么又是不用？”</p>
姜从缓缓的垂下了眼帘，半露的瞳孔中，倒映出两抹火色的神采。</p>
黑影厚重，静默的匍匐在这个年过六十的老人脚下，像是座特殊的高台，安然如石。</p>
风吹草动间，一股无形的威势悄然铺张，瞬时，便已抵到了少年的心口。</p>
“我用了！”</p>
姜岩白着脸，脑上好似有千万根小针扎着，危机感迅速飙升。</p>
慌乱间不由加快的语速，冲得他心脏“彭彭”直跳，一股热气上涌，激起大汗淋漓。</p>
“但他们里面有好几个硬骨头，强撑着就是不肯说出实际的感受，再加上我观察了这么久，确定没什么大事，这才没再强迫他们，自己服用了两副。”</p>
他委屈的解释着自己的行为，好像就连一点小小的过错，少年都不曾有过。</p>
可老人并不是宗祠里的泥塑雕像，也还远没到被人做成牌匾的年龄。</p>
他是一位祭司，一位掌权了十五年之久的大祭司。</p>
作为凌驾于族长之上的超然者，在这族里发生的所有事情，姜从不说是一清二楚，那也铁定有所耳闻。</p>
更何况，姜岩的这次重伤，在近十年以来的奇闻异事里，都可以排得上头一号。</p>
其中细节，早已在之前族长来的时候，就被老人记得滚瓜烂熟。</p>
“三月十一，族人姜岩，领走奴隶十八头，送至南山，染灰岩病试药。”</p>
“七天之内，八人身亡，又过三天，无一生还。”</p>
“死状痛苦，几近癫狂，闻者，惊惧色变。”</p>
姜从双眼微睁，平静的诉说着由另一位祭司记下的事实，干裂的嘴唇间，露出了一条小小的缝隙。</p>
“要不是这些年的历练，外加先人庇佑，你自己差点都去见了祖宗，这，难道就是你说的没什么大事？”</p>
他偏过头，望了眼有些无地自容的姜岩，实在无法想象，如若这小子出事，当年跪在大哥坟前的自己，该如何面对早已登天的长兄。</p>
愧疚，自责，懊恼，悔恨……</p>
无数种交杂的情绪，在沉寂了许久许久之后，再一次罗织成群，网向了这个迟暮的老人。</p>
“呵呵…”</p>
他莫名的低头一笑，呼吸间，长舒了一口心中的郁气。</p>
真是，没法想象。</p>
一种名为后怕的恐惧，渐渐袭上了老人的心头，打湿了他略显单薄的背脊。</p>
鬼使神差的，这个端了一辈子架子的长者，头一次由着脾气，对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直言训斥。</p>
“姜岩，你早就是一个大人了。”</p>
“你早就是一个很大、很大、很大的人了。”</p>
“不论是对于我，亦或是对于你娘，再或是对于全族的族人，你都是一个不可或缺的部分。”</p>
“这么危险的事，你为什么不用其他人，为什么不用奴隶，为什么非得愚蠢到，要自己亲自去做？”</p>
“你是要让我们在以后的日子里，都记住对你的亏欠，然后郁郁而终吗？”</p>
“你是要我白发人送黑发人，再来一次吗？”</p>
“你是要让我们都痛苦，自责，乃至于癫狂绝望吗？”</p>
“姜岩，你真的，真的，太不懂事了。”</p>
“我先前，就不该和你说那些没用的屁话，徒增你早夭的风险，如此这般，恐怕咱们爷孙俩谁先谁后，都犹未可知。”</p>
他的鼻尖喷出一股长气，燎原的怒火，被压缩到了极小极小的心海之内。</p>
一股不受控制的力量悄然做大，驱使着老人淹没了神志，拉起袖子，就将那还未愈合的血色伤口，赤裸裸的展露在了少年面前。</p>
“你二爷我，一个六十好几的糟老头，为了见你的最后一面，不惜从中央部落四年一度的聚会里脱身，连夜坐牛车回来，上上下下，一共摔了三次。”</p>
“你娘她，今年也有三十六了，听到这消息时，直接就昏了过去，到现在你醒了，她还不知是死是活。”</p>
“族里的人自发请愿，在宗祠前为你祈祷了整整一天，祭祀结束时，台下倒伏大片，几乎没有可以立刻起身的。”</p>
“算二爷求你，别让心疼你的人和你自己一同受伤，行吗？”</p>
“你瞧瞧，你瞧见了这些东西了吗？孩子？”</p>
烈火升腾，碎星飘然四溢。</p>
如同枯树一般的皮肤上，大片大片的擦伤形同剥皮，深浅不一的色差，让人触目惊心。</p>
瞳孔睁大的少年显然是被吓了一跳，全身上下瞬间紧绷，但没过多久，便又马上舒缓了过来。</p>
他有些愧疚，也有些心痛。</p>
但，对于亲身试药这件事，老实讲，他并不后悔。</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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