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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书答(2 / 2)

以此慎交,犹恐有便辟之友,善柔之友,故曰“赐也日损”,以其悦与不若已者友耳。如之何其可以妄亲而自处于不闻过之地也乎?故欲敏事而自明己德,须如颜子终身以孔子为依归,庶无失身之侮,而得好学之实。若其他弟子,则不免学夫子之不厌而已,学夫子之不倦而已,毕竟不知夫子之所学为何物,自己之所当有事者为何事。虽同师圣人,而卒无得焉者,岂非以此之故欤!吁!当夫子时,而其及门之徒,已如此矣。何怪于今!何怪于今!吁!是亦余之过望也,深可恶也。

又答京友

善与恶对,犹阴与阳对,柔与刚对,男与女对。盖有两则有对。既有两矣,其势不得不立虚假之名以分别之,如张三、李四之类是也。若谓张三是人,而李四非人,可欤?不但是也,均此一人也,初生则有乳名,稍长则有正名,既冠而字,又有别号,是一人而三四名称之矣。然称其名,则以为犯讳,故长者咸讳其名而称字,同辈则以字为嫌而称号,是以号为非名也。若以为非名,则不特号为非名,字亦非名,讳亦非名。自此人初生,未尝有名字夹带将来矣,胡为乎而有许多名?又胡为乎而有可名与不可名之别也?若直曰名而已,则讳固名也,字亦名也,号亦名也,与此人原不相干也,又胡为而讳,胡为而不讳也乎?

甚矣,世人之迷也。然犹可委曰号之称美,而名或不美焉耳。然朱晦翁之号不美矣,朱熹之名美矣。熹者,光明之称,而晦者晦昧不明之象,朱子自谦之号也。今者称晦庵则学者皆喜,若称之曰朱熹,则必甚怒而按剑矣。是称其至美者则以为讳,而举其不美者反以为喜。

是不欲朱于美而欲朱子不美也,岂不亦颠倒之甚欤!

近世又且以号为讳,而直称曰翁曰老矣。夫使翁而可以尊人,则曰爷曰爹,亦可以尊人也。若以为爷者奴隶之称,则今之子称爹,孙称爷者,非奴隶也。爷之极为翁,爹之极为老,称翁称老者,非奴隶事,独非儿孙事乎?又胡为而举世皆与我为儿孙也耶?近世稍知反古者,至或同侪相与呼字,以为不俗。吁!若真不俗,称字固不俗,称号亦未尝俗也。盖直曰名之而已,又何为乎独不可同于俗也?吾以为称爹与爷亦无不可也。

由是观之,则所谓善与恶之名,率若此矣。盖惟志于仁者,然后无恶之可名,此盖自善恶未分之前言之耳。此时善且无有,何有于恶也耶!噫!非苟志于仁者,其孰能知之?苟者,诚也,仁者生之理也。学者欲知无恶乎?其如志仁之学,吾未之见也欤哉!

复宋太守

千圣同心,至言无二。纸上陈语,皆千圣苦心苦口,为后贤后人。公随机说法,有大小二乘,以待上下二根。苟是上士,则当究明圣人上语;若甘为下士,只作世间完人,则不但孔圣以及上古经籍为当服膺不失,虽近世有识名士一言一句,皆有切于身心,皆不可以陈语目之也。且无征不信久矣,苟不取陈语以相证,恐听者益以骇愕。故凡论说,必据经引传,亦不得已焉耳。今据经则以为陈语,漫出胸臆则以为无当,则言者亦难矣。凡言者,言乎其不得不言者也。为自己本分上事,未见亲切,故取陈语以自考验,庶几合符,非有闲心事、闲工夫,欲替古人担忧也。古人往矣,自无优可担,所以有忧者,谓于古人上乘之谈,未见有契合处,是以日夜焦心,见朋友则共讨论。若只作一世完人,则千古格言尽足受用,半字无得说矣。所以但相见便相订征者,以心志颇大,不甘为一世人士也。兄若恕其罪而取其心,则弟犹得免于罪责;如以为大言不惭,贡高矜己,则终将缄默,亦容易耳。

答耿中丞论淡

世人白昼寐语,公独于寐中作白昼语,可谓常惺惺矣。“周子礼于此净业,亦见得分数明,但不知湔磨刷涤”之云,果何所指也。

夫古之圣人,盖尝用湔刷之功矣。公所谓湔磨者,乃湔磨其意识;所渭刷涤者,乃刷涤其闻见。若当下意识不行,闻见不立,则此皆为寐语,但有纤毫,便不是淡,非常惺惺法也。

盖必不厌,然后可以语淡。故曰“君子之道,淡而不厌”。若苟有所忻羡,则必有所厌舍,非淡也。又惟淡则自然不厌,故曰“我学不厌”。若以不厌为学的,而务学之以至于不厌,则终不免有厌时矣,非淡也,非虞廷精上之旨也。盖精则一,一则纯;不精则不一,不一则杂,杂则不淡矣。

由此观之,淡岂可以易言乎?是以古之圣人,终其身于问学之场焉,讲习讨论,心解力行,以至于寝食俱废者,为淡也。淡又非可以智力求,淡又非可以有心得,而其所以不得者,有故矣。盖世之君子,厌常者必喜新,而恶异者则又不乐语怪。不知人能放开眼目,固无寻厨不奇怪,亦无奇怪而不寻常也。经世之外,宁别有出世之方乎?出世之旨,岂复有外于经世之事乎?故达人宏识,一见虞廷揖让,便与三杯酒齐观,巍巍尧、舜事业,便与太虚空浮云并寿。无他故也,其见大也。见大故心泰,心泰故无不足。既无不足矣,而又何羡耶。若祗以平日之所饫闻习见者为平常,而以其罕闻骤见者为怪异,则怪异平炽是两事,经世出世便是两心。勋、华之盛,揖逊之隆,比之三家村里瓮牖酒人,真不啻几千万里矣。虽欲淡,得欤?虽欲“无然歆羡”,又将能欤?此无他,其见小也。

愿公更不必论湔磨刷涤之功,而惟直言问学开大之益;更不必虑虚见积习之深,而惟切究师友渊源之自。则康节所谓“玄酒味方淡,大音声正希”者,当自得之,不期淡而自淡矣,不亦庶乎契公作人之微旨,而不谬为“常惺惺”语也耶!

答刘宪长

自孔子后,学孔子者便以师道自任,未曾一日为人弟子,便去终身为人之师,以为此乃孔子家法,不如是不成孔子也。不知一为人师,便只有我教人,无人肯来教我矣。且孔子而前,岂无圣人,要皆遭际明时,得位行志。其不遇者,如太公八十已前,傅说版筑之先,使不遇文王、高宗,终身渭滨老臾,岩穴胥靡之徒而已,夫谁知之。此盖亦不求人知也,直至孔子而始有师生之名,非孔子乐为人之师也,亦以逼迫不过。如关令尹之遇老子,拦住当关,不肯放出,不得已而后授以五千言文字耳。公老子毕竟西游,不知去向。惟孔子随顺世间,周游既广,及门渐多,又得天生聪明颜子与之辩论。东西遨游既无好兴,有贤弟子亦足畅怀,遂成师弟名目,亦偶然也。然颜子没而好学遂亡,则虽有弟子之名,亦无有弟子之实矣。

弟每笑此等辈,是以情愿终身为人弟子,不肯一日为人师父。兹承远使童子前来出家,弟谓剃发朱易,且令观政数时,果发愿心,然后落发未晚。纵不落发,亦自不妨,在彼在此,可以任意,不必立定跟脚也。盖生死事大,非办铁石心肠,未易轻造。如果真怕生死,在家出家等,无有异。目令巍冠博带、多少肉身菩萨在于世上,何有弃家去发,然后成佛事乎?

如弟不才,资质鲁钝,又性僻懒,倦于应酬,故托此以逃,非为真实究竟当如是也。如丈朴实英发,非再来菩萨而何?若果必待功成名遂,乃去整顿手脚,晚矣。今不必论他人,即今友山见在西川,他何曾以做官做佛为两事哉?得则顿同诸佛,不理会则当面错过,但不宜以空谈为事耳。

答周友山

所谕岂不是,第各人各自有过活物件。以酒为乐者,以酒为生,如某是也。以色为乐者,以色为命,如某是也。至如种种,或以博弈,或以妻子,或以功业,或以文章,或以富贵,随其一件,皆可度日。独余不知何说,专以良友为生。故有之则乐,舍之则忧,甚者驰神于数千里之外。明知不可必得,而神恩奔逸,不可得而制也。此岂非天之所独苦耶!无念已往南京,庵中甚清气。楚侗回,虽不曾相会,然觉有动移处,所憾不得细细商榷一番。此此俱老矣,县中一月间报赴阎王之召者遂至四五人,年皆未满五十,令我惊忧,又不免重为楚侗老子忧也。盖今之道学,亦未有胜似楚侗老者。叔台想必过家,过家必到旧县,则得相聚也。

答周柳塘

伏中微泄,秋候自当清泰。弟苦不小泄,是以火盛,无之奈何。楼下仅容喘息,念上天降虐,祗为大地人作恶,故重谴之,若不勉受酷责,是愈重上帝之怒。有饭吃而受热,比空腹受热者何如?以此思之,故虽热不觉热也。且天灾时行,人亦难逃,人人亦自有过活良法。

所谓君子用智,小人用力,强者有搬运之能,弱者有就食之策,自然生出许多计智。最下者无力无策,又自有身任父母之忧者大为设法区处,非我辈并生并育之民所能与谋也。盖自有受命治水之禹,承命教稼之稷,自然当任己饥已溺之事,救焚拯溺之忧,我辈安能代大匠所哉!我辈惟是各亲其亲,各友其友。各自有亲友,各自相告诉,各各尽心量力相救助。若非吾亲友,非吾所能谋,亦非吾所宜谋也。何也?愿外之恩,出位之诮也。

与耿司寇告别

新邑明睿,唯公家二三子侄可以语上。可与言而不与之言,失人,此则不肖之罪也。其余诸年少或聪明未启,或志向未专,所谓不可与言而与之言,则为失言,此则仆无是矣。虽然,宁可失言,不可失人。失言犹可,夫人岂可乎哉!盖人才自古为难也。夫以人才难得如此,苟幸一得焉,而又失之,岂不憾哉!

嗟夫!颜子没而未闻好学,在夫子时固已苦于人之难得矣,况今日乎!是以求之七十子之中而不得,乃求之于三千之众;求之三千而不得,乃不得已焉周流四方以求之。既而求之上下四方而卒无得也,于是动归予之叹曰:“归扉欤!吾党小子,亦有可裁者。”其切切焉唯恐失人如此,以是知中行真不可以必得也。狂者不蹈故袭,不践往迹,见识高矣,所谓如凤皇翔于千仞之上,谁能当之,而不信凡鸟之平常,与己均同于物类。是以见虽高而不实,不实则不中行矣。猖者行一不义、杀一不辜而得天下不为,如夷、齐之伦,其守定矣,所谓虎豹在山,百兽震恐,谁敢犯之,而不信凡走之皆兽。是以守虽定而不虚,不虚则不中行矣。

是故曾点终于狂而不实,而曾参信道之后,遂能以中虚而不易终身之定夺者,则夫子来归而后得斯人也。不然,岂不以失此人为憾乎哉!

若夫贼德之乡愿,则虽过门而不欲其入室,盖拒绝之深矣,而肯遽以人类视之哉!而今事不得已,亦且与乡愿为侣,方且尽忠告之诚,欲以纳之于道,其为所仇疾,无足怪也,失言故耳。虽然,失言亦何害乎,所患惟恐失人耳。苟万分一有失人之悔,则终身抱痛,死且不瞑目矣。盖论好人极好相处,则乡愿为第一;论载道而承千圣绝学,则舍狂狷将何之乎?

公今宦游半天下矣,两京又人物之渊,左顾右盼,招提接引,亦曾得斯人乎?抑求之而未得也,抑亦未尝求之者欤?抑求而得者皆非狂狷之士,纵有狂者,终以不实见弃,而清如伯夷,反以行之似廉洁者当之也?审如此,则公终不免有失人之悔矣。

夫夷、齐就养于西伯,而不忍幸生于武王,父为西伯,则千里就食,而甘为门下之客,以其能服事殷也,子为周王,则宁饿死而不肯一食其土之薇,为其以暴易暴也。曾元之告曾于曰:“夫子之病亟矣,幸而至于旦,更易之!”曾子曰:“君子之爱人以德,世人之爱人也以姑息。吾何求哉!吾得正而毙焉,斯已矣。”元起易箦,反席未安而没。此与伯夷饿死何异,而可遂以乡愿之廉洁当之也?故学道而非此辈,终不可以得道,传道而非此辈,终不可以语道。有狂狷而不闻道者有之,未有非狂狷而能闻道者也。

仆今将告别矣,复致意于狂狷与失人、失言之轻重者,亦谓惟此可以少答万一尔。贱眷思归,不得不遣;仆则行游四方,效古人之求友。盖孔子求友之胜己者,欲以传道,所谓智过于师,方堪传授是也。吾辈求友之胜己者,欲以证道,所谓三上洞山,九到投子是也。

答耿司寇

此来一番承教,方可称真讲学,方可称真朋友。公不知何故而必欲教我,我亦不知何故而必欲求教于公,方可称是不容已真机,自有莫知其然而然者矣。

嗟夫!朋友道绝久矣。余尝谬谓千古有君臣,无朋友,岂过论欤!夫君犹龙也,下有逆鳞,犯者必死,然而以死谏者相踵也。何也?死而博死谏之名,则志士亦愿为之,况未必死而遂有巨福耶?避害之心不足以胜其名利之心,以故犯害而不顾,况无其害而且有大利乎!

若夫朋友则不然:幸而入,则分毫无我益;不幸而不相入,则小者必争,大者为仇。何心老至以此杀身,身杀而名又不成,此其昭昭可鉴也。故余谓千古无朋友者,谓无利也。是以犯颜敢谏之士,恒见于君臣之际,而绝不闻之友朋之间。今者何幸而见仆之于公耶!是可贵也。

又何幸而得公之教仆耶!真可羡也。快哉怡哉!居然复见愢愢切切景象矣。然则岂惟公爱依仿孔子,仆亦未尝不愿依仿之也。

惟公之所不容已者,在于泛爱人,而不欲其择人;我之所不容已者,在于为吾道得人,而不欲轻以与人,微觉不同耳。公之所不容已者,乃人生十五岁以前《弟子职》诸篇入孝出弟等事,我之所不容已者,乃十五成人以后为大人明《大学》,欲去明明德于天下等事。公之所不容已者博,而惟在于痛痒之未;我之所不容已者专,而惟直收吾开眼之功。公之所不容已者,多雨露之滋润,是故不请而自至,如村学训蒙师然,以故取效寡而用力艰;我之所不容已者,多霜雪之凛冽,是故必待价而后沽,又如大将用兵,直先擒王,以故用力少而奏功大。虽各各手段不同,然其为不容已之本心一也。心苟一矣,则公不容已之论,固可以相忘于无言矣。若谓公之不容已者为是,我之不容已者为非;公之不容已者是圣学,我之不容已者是异学:则吾不能知之矣。公之不容已者是知其不可以已,而必欲其不已者,为真不容已;我之不容已者,是不知其不容已,而自然不容已者,非孔圣人之不容已:则吾又不能知之矣。恐公于此,尚有执己自是之病在。恐未可遽以人皆悦之,而遂自以为是,而遽非人之不是也。恐未可遽以在邦必闻,而遂居之不疑,而遂以人尽异学,通非孔、孟之正脉笑之也。

我谓公之不容已处若果是,则世人之不容已处总皆是;若世人之不容已处诚未是,则公之不容已处亦未必是也。此又我之真不容已处耳。未知是否,幸一教焉!

试观公之行事,殊无甚异于人者。人尽如此,我亦如此,公亦如此。自朝至暮,自有知识以至今日,均之耕田而求食,买地而求种,架屋而求安,读书而求科第,居官而求尊显,博求风水以求福荫子孙。种种日用,皆为自己身家计虑,无一厘为人谋者。及乎开口谈学,便说尔为自己,我为他人,尔为自私,我欲利他;我怜东家之饥矣,又思西家之寒难可忍也;某等肯上门教人矣,是孔、孟之志也,某等不肯会人,是自私自利之徒也,某行虽不谨,而肯与人为善,某等行虽端谨,而好以佛法害人。以此而观,所讲者未必公之所行,所行者又公之所不讲,其与言顾行、行顾言何异乎?以是谓非孔圣之训可乎?翻思此等,反不如市井小夫,身履是事,口便说是事,作生意者但说生意,力田作者但说力田,凿凿有味,真有德之言,令人听之忘厌倦矣。

夫孔子所云言顾行者,何也?彼自谓于子臣弟友之道有未能,盖真未之能,非假谦也。

人生世间,惟是四者终身用之,安有尽期。若谓我能,则自止而不复有进矣。圣人知此最难尽,故自谓未能。已实未能,则说我不能,是言顾其行也。说我未能,实是不能,是行顾其言也。故为,故为有恒,故为主忠信,故为毋自欺,故为真圣人耳。不似今人全不知己之未能,而务以此四者责人教人。所求于人者重,而所自任者轻,人其肯信之乎?

圣人不责人之必能,是以人人皆可以为圣。故阳明先生曰:“满街皆圣人。”佛氏亦曰:“即心即佛,人人是佛。”夫惟人人之皆圣人也,是以圣人无别不容已道理可以示人也,故曰:“予欲无言”。夫惟人人之皆佛也,是以佛未尝度众生也。无众生相,安有人相;无道理相,安有我相。无我相,故能舍己;无人相,故能从人。盖强之也,以亲见人人之皆佛而善与人同故也。善既与人同,何独于我而有善乎?人与我既同此善,何有一人之善而不可取乎?故曰:“自耕稼陶渔以至为帝,无非取诸人者。”后人推而诵之曰:即此取人为善,便自与人为善矣。舜初未尝有欲与人为善之心也,使舜先存与善之心以取人,则其取善也必不诚。人心至神,亦遂不之与,舜亦必不能以与之矣。舜惟终身知善之在人,吾惟取之而已。

耕稼陶渔之人既无不可取,则千圣万贤之善,独不可取乎?又何必专学孔子而后为正脉也。

夫人既无不可取之善,则我自无善可与,无道可言矣。然则子礼不许讲学之谈,亦太苦心矣,安在其为挫抑柳老,而必欲为柳老伸屈,为柳老遮护至此乎?又安见其为子礼之口过,而又欲为子礼掩盖之耶?公之用心,亦太琐细矣!既已长篇大篇书行世间,又令别人勿传,是何背戾也?反覆详玩,公之用心亦太不直矣!且于礼未尝自认以为己过,纵有过,渠亦不自盖覆,而公乃反为之覆,此诚何心也?古之君子,其过也如日月之食,人皆见而又皆仰;今之君子,岂徒顺之,而又为之辞。公其以为何如乎?柳老平生正坐冥然寂然,不以介怀,故不长进,公独以为柳老夸,又何也?岂公有所憾于柳老而不欲其长进耶?然则于礼之爱柳老者心髓,公之爱柳老者皮肤,又不言可知矣。柳老于子礼为兄,渠之兄弟尚多也,而独注意于柳老;柳老又不在仕途,又不与之邻舍与田,无可争者。其不为毁柳老以成其私,又可知矣。既无半点私意,则所云者纯是一片赤心,公固聪明,何独昧此乎?纵子礼之言不是,则当为子礼惜,而不当为柳老忧。若子礼之言是,则当为柳老惜,固宜将此平日自负孔圣正脉,不容已真机,直为柳老委曲开导。柳老惟知敬信公者也,所言未必不入也。今若此,则何益于柳老,柳老又何贵于与公相知哉!然则子礼口过之称,亦为无可奈何,姑为是言以逭责耳。设使柳老所造已深,未易窥见,则公当大力柳老喜,而又不必患其介意矣。何也?遁世不见知而不悔,此学的也。众人不知我之学,则吾为贤人矣,此可喜也。贤人不知我之学,则我为圣人矣,又不愈可喜乎?圣人不知我之学,则吾为神人矣,尤不愈可喜乎?当时知孔子者唯颜子,虽子贡之徒亦不之知,此真所以为孔子耳,又安在乎必于子礼之知之也?又安见其为挫抑柳老,使刘金吾诸公辈轻视我等也耶?我谓不患人之轻视我等,我等正自轻视耳。

区区护名,何时遮盖得完耶?

且吾闻金吾亦人杰也,公切切焉欲其讲学,是何主意?岂以公之行履,有加于金吾耶?

若有加,幸一一示我,我亦看得见也。若不能有加,而欲彼就我讲此无益之虚谈,是又何说也?吾恐不足以诳三尺之童子,而可以诳豪杰之士哉!然则孔子之讲学非欤?孔子直谓圣愚一律,不容加损,所谓麒麟与凡兽并走,凡鸟与凤皇齐飞,皆同类也。所谓万物皆吾同体是也。而独有出类之学,唯孔子知之,故孟子言之有味耳。然究其所以出类者,则在于巧中焉,巧处又不可容力。今不于不可用力处参究,而唯欲于致力处着脚,则已失孔、孟不传之秘矣,此为何等事,而又可轻以与人谈耶?

公闻此言,必以为异端人只宜以训蒙为事,而但借“明明德”以为题目可矣,何必说此虚无寂灭之教,以研人邪?夫所谓仙佛与儒,皆其名耳。孔子知人之好名也,故以名教诱之;大雄氏知人之怕死,故以死惧之;老氏知人之贪生也,故以长生引之:皆不得已权立名色以化诱后人,非真实也。唯颜子知之,故曰夫子善诱。今某之行事,有一不与公同者乎?亦好做官,亦好富贵,亦有妻孥,亦有庐舍,亦有朋友,亦会宾客,公岂能胜我乎?何为乎公独有学可讲,独有许多不容已处也?我既与公一同,则一切弃人伦、离妻室、削发披缁等语,公亦可以相忘于无言矣。何也?仆未尝有一件不与公同也,但公为大官耳。学问岂因大官长乎?学问如因大官长,则孔、孟当不敢开口矣。

且东郭先生,非公所得而拟也。公郭先生专发挥阳明先生“良知”之旨,以继往开来为己任,其妙处全在不避恶名以救同类之急,公其能此乎?我知公详矣,公其再勿说谎也!须如东郭先生,方可说是真不容已。近时唯龙溪先生足以继之,近溪先生稍能继之。公继东郭先生,终不得也。何也?名心太重也,回护太多也。实多恶也,而专谈志仁无恶,实偏私所好也,而专谈泛爱博爱;实执定己见也,而专谈不可自是。公看近溪有此乎?龙溪有此乎?

况东郭哉!此非强为尔也,诸老皆实实见得善与人同,不容分别故耳。既无分别,又何恶乎?

公今种种分别如此,举世道学无有当公心者,虽以心斋先生,亦在杂种不入公彀率矣,况其他乎!其同时所喜者,仅仅胡庐山耳。麻城周柳塘、新邑吴少虞,只此二公为特出,则公之取善亦太狭矣,何以能明明德于关下也?

我非不知敬顺公之为美也,以“齐人莫如我敬王”也。亦非不知顺公则公必爱我,公既爱我则合县士民俱礼敬我,吴少虞亦必敬我,官吏师生人等俱来敬我,何等好过日子,何等快活。公以众人俱来敬我,终不如公一人独知敬我;公一人敬我,终不如公之自敬也。

吁!公果能自敬,则余何说乎!自敬伊何?戒谨不睹,恐惧不闻,毋自欺,求自傲,慎其独。孔圣人之自傲者盖如此。若不能自敬,而能敬人,来之有也。所谓本乱而求未之治,无是理也。故曰“壹是皆以修身为本”。此正脉也,此至易至简之学,守约施博之道,故曰“君子之守,修其身而天下平”,又曰“人人亲其亲,长其长而天下平”,又曰“上老老而民兴孝”,更不言如何去平天下,但只道修身二字而已。孔门之教,如此而已,吾不知何处更有不容已之说也。

公勿以修身为易,明明德为不难,恐人便不肯用工夫也。实实欲明明德者,工夫正好艰难,在埋头二三十年,尚未得到手,如何可说无工夫也?龙溪先生年至九十,自二十岁为学,又得明师,所探讨者尽天下书,所求正者尽四方人,到未年方得实诣,可谓无工夫乎?公但用自己工夫,勿愁人无工夫用也。有志者自然来共学,无志者虽与之谈何益!近溪先生从幼闻道,一第十年乃官,至今七十二岁,犹历涉江湖各处访人,岂专为传法计欤!盖亦有不容已者。此其一生好名,近来稍知藏名之法,历江右、两浙、姑苏以至秣陵,无一道学不去参访,虽弟于之求师,未有若彼之切者,可谓致了良知,更无工夫乎?然则公第用起工夫耳,儒家书尽足参详,不必别观释典也。解释文字,终难契入;执定己见,终难空空;耘人之田,终荒家穰。愿公元以刍荛陶渔之见而弃忽之也。古人甚好察此言耳。

名乃锢身之锁,闻近老一路无一人相知信者。柳塘初在家时,读其书便十分相信,到南昌则七分,至建昌又减二分,则得五分耳。及乎到南京,虽求一分相信,亦无有矣。柳塘之徒曾子,虽有一二分相信,大概亦多惊讶。焦弱侯自谓聪明特达,方子及亦以豪杰自负,皆弃置大法师不理会之矣。乃知真具只眼者举世绝少,而坐令近老受遁世不见知之妙用也。至矣,近老之善藏其用也。曾子回,对我言曰:“近老无知者,唯先生一人知之。”吁!我若不知近老,则近老有何用乎!惟我一人知之足矣,何用多知乎!多知即不中用,犹是近名之累,曷足贵欤!故曰“知我者希,则我贵矣”。吾不甘近老之太尊贵也。近老于生,岂同调乎,正尔似公举动耳。乃生深信之,何也?五台与生稍相似,公又谓五台公心热,仆心太冷。

吁!何其相马于牝牡骊黄之间也!

展转千百言,略不识忌讳,又家贫无代书者,执笔草草,绝不成句;又不敢纵笔作大字,恐重取怒于公。书完,遂封上。极知当重病数十日矣,盖贱体尚未甚平,此劳遂难当。公得公一二相信,即刻死填沟壑,亦甚甘愿,公思仆此等何心也?仆佛学也,岂欲与公争名乎,抑争官乎?皆无之矣。公倘不信仆,试以仆此意质之五台,以为何如?以五台公所信也。若以五台亦佛学,试以问之近溪老何如?

公又云“前者《二鸟赋》原为子礼而发,不为公也”。夫《二鸟赋》若专为子礼而发,是何待子礼之厚,而视不肖之薄也!生非护惜人也,但能攻发吾之过恶,便是吾之师。吾求公施大炉锤久矣。物不经锻炼,终难成器;人不得切琢,终不成人。吾来求友,非求名也;吾来求道,非求声称也。公其勿重为我盖覆可焉!我不喜吾之无过而喜吾过之在人,我不患吾之有过而患吾过之不显。此佛说也,非魔说也;此确论也,非戏论也。公试虚其心以观之,何如?

每思公之所以执迷不返者,其病在多欲。古人无他巧妙,直以寡欲为养心之功,诚有味也,公今既宗孔于矣,又欲兼通诸圣之长:又欲清,又欲任,又欲和。既于圣人之所以继往开来者,无日夜而不发挥,又于世人之所以光前裕后者,无时刻而不系念。又以世人之念为俗念,又欲时时盖覆,只单显出继往开来不容已本心以示于人。分明贪高位厚禄之足以尊显也,三品二品之足以褒宠父祖二亲也,此公之真不容已处也,是正念也。却回护之曰:“我为尧、舜君民而出也,吾以先知先觉自任而出也。”是又欲盖覆此欲也,非公不容已之真本心也。且此又是伊尹志,非孔子志也。孔、孟之志,公岂不闻之乎!孔孟之志曰:“故将大有为之君,必有所不召之臣,欲有谋焉则就之,其尊德乐道不如是,不足与有力也,”是以鲁谬公无人乎于思之侧、则不能安子思。孔、孟之家法,其自重如此,其重道也又如此。公法仲尼者,何独于此而不法,而必以法伊尹为也!岂以此非孔圣人之真不容已处乎?吾谓孔、孟当此时若徒随行逐队,施进旅退,以恋崇阶,则宁终身空室陋巷穷饿而不悔矣。此颜子之善学孔子处也。

不特是也。分明撼克明好超脱不肯注意生孙,却回护之曰:“吾家子侄好超脱,不以嗣续为念。”乃又错怪李卓老曰:“因他超脱,不以嗣续为重,故儿效之耳。”吁吁!生子生孙何事也,乃亦效人乎!且超脱又不当生子乎!即儿好超脱,故未有孙,而公不超脱者也,何故不见多男子乎?我连生四子俱不育,老来无力,故以命自安,实未尝超脱也。公何诬我之甚乎!

又不特是也。分明憾克明好超脱,不肯注意举子业,却回护之曰:“吾家子侄好超脱,不肯著实尽平持内事。”乃又错怪李卓老曰:“因他超脱,不以功名为重,故害我家儿子。”

吁吁!卓吾自二十九岁做官以至五十三岁乃休,何曾有半点超脱也!克明年年去北京进场,功名何曾轻乎!时运未至,渠亦朱尝不坚忍以俟,而翁性急,乃归咎于举业之不工,是而翁欲心太急也。世间工此者何限,必皆一一中选,一一早中,则李、杜文章不当见遗,而我与公亦不可以侥幸目之矣。

夫所谓超脱者,如渊明之徒,官既懒做,家事又懒治,乃可耳。今公自谓不超脱者固能理家;而克明之超脱者亦未尝弃家不理也,又何可以超脱憾之也!既能超脱足追陶公,我能为公致贺,不必憾也,此皆多欲之故,故致背戾,故致错乱,故致昏蔽如此耳。且克明何如人也,筋骨如铁,而肯效颦学步从人脚跟走乎!即依人便是优人,亦不得谓之克明矣。故使克明即不中举,即不中进士,即不作大官,亦当为天地间有数奇品,超类绝伦,而可以公眼前蹊径限之欤?

吴少虞曾对我言曰:“楚倥放肆无忌惮,皆尔教之。”我曰:“安得此无天理之谈乎?”

吴曰:“虽然,非尔亦由尔,故放肆方稳妥也。”吁吁!楚倥何曾放肆乎?且彼乃吾师,吾惟知师之而已。渠眼空四海,而又肯随人脚跟定乎?苟如此,亦不得谓之楚倥矣。大抵吴之一言一动,皆自公来,若出自公意,公亦太乖张矣。纵不具只眼,独可无眼乎!吾谓公且虚心以听贱子一言,勿蹉跎误了一生也。如欲专为光前裕后事,吾知公必不甘,吾知公决兼为继往开来之事者也。一身而二任,虽孔圣必不能。故鲤死则死矣,颜死则恸焉,妻出更不复再娶,鲤死更不闻再买妾以求复生子。无他,为重道也;为道既重,则其他自不入念矣。公于此亦可遽以超脱病之乎!

然吾观公,实未尝有传道之意,实未尝有重道之念。自公倡道以来,谁是接公道柄者乎?

他处我不知,新邑是谁继公之真脉者乎?面从而背违,身教自相与遵守,言教则半句不曾奉行之矣。以故,我绝不欲与此间人相接,他亦自不与我接。何者?我无可趋之势故耳。吁吁!

为师者忘其奔走承奉而来也,乃直任之而不辞曰,“吾道德之所感召也”;为弟子者亦忘其为趋势附热而至也,乃久假而不归曰,“吾师道也,吾友德也”。吁!以此为学道,即稍稍有志向着,亦不愿与之交,况如仆哉!其杜门不出,非简亢也,非绝人逃世也;若欲逃世,则入山之深矣。麻城去公稍远,人又颇多,公之言教亦颇未及,故其中亦自有真人稍可相与处耳。虽上智之资未可即得,然个个与语,自然不俗。黄陂祝先生旧曾屡会之于白下,生初谓此人质实可与共学,特气骨太弱耳。近会方知其能不昧自心,虽非肝胆尽露者,亦可谓能吐肝胆者矣。使其稍加健猛,亦足承载此事,愿公加意培植之也。

闻麻城新选邑侯初到,柳塘因之欲议立会,请父母为会主。余谓父母爱民,自有本分事,日夜不得闲空,何必另标门户,使合县分党也?与会者为贤,则不与会者为不肖矣。使人人有不肖之嫌,是我辈起之也。且父母在,谁不愿入会乎?既愿入会,则入会者必多不肖,既多不肖,则贤者必不肯来;是此会专为会不肖也。岂为会之初意则然哉,其势不得不至此耳。

况为会何益于父母,徒使小子乘此纷扰县公。县公贤则处置自妙,然犹未免分费精神,使之不得专理民事;设使聪明未必过人,则此会即为断性命之刀斧矣,有仁心者肯为此乎!盖县公若果以性命为重,则能自求师寻友,不必我代之劳苦矣。何也?我思我学道时,正是高阁老、杨吏部、高礼部诸公禁忌之时,此时绝无有会,亦绝无有开口说此件者。我时欲此件切,自然寻得朋友,自能会了许多不言之师,安在必立会而后为学乎!此事易晓,乃柳塘亦不知,何也?若谓柳塘之道,举县门生无有一个接得者,今欲趁此传与县公,则宜自将此道指点县公,亦不宜将此不得悟入者尽数招集以乱聪听也,若谓县公得道,柳塘欲闻,则柳塘自与之商证可矣,且县公有道,县公自不容已,自能取人会人,亦不必我代之主赤帜也。反覆思惟,总是名心牵引,不得不颠倒耳。

答邓明府

某偶尔游方之外,略示形骸虚幻人世如此,且因以逃名避谴于一时所谓贤圣大人者。兹承过辱,勤恳慰谕,虽真肉骨不啻矣,何能谢,第日者奉教,尚有未尽请益者,谨略陈之。

夫舜之好察迩言者,余以为非至圣则不能察,非不自圣则亦不能察也。已至于圣,则自能知众言之非迩,无一迩言而非真圣人之言者。无一迩言而非真圣人之言,则天下无一人而不是真圣人之人明矣。盖强为也,彼盖曾实用知人之功,而真见本来面目无人故也;实从事为我之学,而亲见本来面目无我故也。本来无我,故本来无圣,本来无圣,又安得见己之为圣人,而天下之人之非圣人耶?本来无人,则本来无迩,本来无迩,又安见迩言之不可察,而更有圣人之言之可以察也耶?故曰“自耕稼陶渔,无非取诸入者”。居深山之中,木石居而鹿豕游,而所闻皆善言,所见皆善行也。此岂强为,法如是故。今试就生一人论之。生狷隘人也,所相与处,至无几也。间或见一二同参从入无门,不免生菩提心,就此百姓日用处提撕一番,如好货,如好色,如勤学,如进取,如多积金宝,如多买田宅为子孙谋,博求风水为儿孙福荫,凡世间一切治生产业等事,皆其所共好而共习,共知而共言者,是真迩言也。

于此果能反而求之,顿得此心,顿见一切贤圣佛祖大机大用,识得本来面目,则无始旷劫未明大事,当下了毕。此予之实证实得处也,而皆自于好察迩言得之。故不识讳忌,时时提唱此语。而令师反以我为害人,诳诱他后生小子,深痛恶我。不知他之所谓后生小子,即我之后生小子也,我又安忍害之。公我之所好察者,百姓日用之迩言也。则我亦与百姓同其迩言者,而奈何令师之不好察也?

生言及此,非自当于大舜也,亦以不自见圣,而能见人人之皆圣人者与舜同也;不知其言之为迩,而能好察此迩言者与舜同也。今试就正于门下:门下果以与舜同其好察者是乎,不与舜同其好察者是乎?自然好察者是乎,强以为迩言之中必有至理,然后从而加意以察之者为是乎?愚以为强而好察者,或可强于一时,必不免败缺于终身,可勉强于众人之前,必不免败露于余一人之后也。此岂余好求胜,而务欲令师之必余察也哉?盖此正舜、跖之分,利与善之间,至甚可畏而至甚不可以不察也。既系友朋性命,真切甚于肉骨,容能自己而一任其不知察乎?俗人不知,谬谓生于令师有所言说,非公聪明,孰能遽信余之衷赤也哉!

然此好察迩言,原是要紧之事,亦原是最难之事。何者?能好察则得本心,然非实得本心者决必不能好察。故愚每每大言曰:“如今海内无人。”正谓此也。所以无人者,以世之学者但知欲做无我无人工夫,而不知原来无我无人自不容做也。若有做作,即有安排,便不能久,不免流入欺已欺人不能诚意之病。欲其自得,终无日矣。然愚虽以此好察,日望于令师,亦岂敢遂以此好察迩言取必于令师也哉!但念令师于此,未可遽以为害人,使人反笑令师耳。何也?若以为害人,则孔子“仁者人也”之说,孟氏“仁人心也”之说,达磨西来单传直指诸说,皆为欺世诬人,作诳语以惑乱天下后世矣。尚安得有周、程,尚安得有阳明、心斋、大洲诸先生及六祖、马祖、临济诸佛祖事耶?是以不得不为法辨耳。千语万语只是一语,千辩万辩不出一辩。恐令师或未能察,故因此附发于大智之前,冀有方便或为我转致之耳。

且愚之所好察者,迩言也。而吾身之所履者,则不贪财也,不好色也,不居权势也,不患失得也,不遗居积于后人也,不求风水以图福荫也。言虽迩而所为复不迩者何居?愚以为此特世之人不知学问者以为不迩耳,自大道观之,则皆迩也;未曾问学者以为迩耳,自大道视之,则皆不迩也。然则人人各自有一种方便法门,既不俟取法于余矣;况万物并育,原不相害者,而谓余能害之可欤?

吾且以迹言证之:凡今之人,自生至老,自一家以至万家,自一国以至天下,凡迩言中事,孰待教而后行乎?趋利避害,人人同心。是谓天成,是谓众巧,迩言之所以为妙也。大舜之所以好察而为古今之大智也,今令师之所以自为着,未尝有一厘自背于迩言,而所以诏学者,则必曰专志道德,无求功名,不可贪位慕禄也,不可患得患失也,不可贪货贪色、多买宠妾田宅为子孙业也。视一切迩言,皆如毒药利刃,非但不好察之矣。审如是,其谁听之!

若曰:“我亦知世之人惟迩言是耽,必不我听也,但为人宗师,不得不如此立论以教人耳。”

果如此自不妨,古昔皆然,皆以此教导愚人,免使法堂草加深三尺耳矣,但不应昧却此心,便说我客人也。世间未有以大舜望人,而乃以为害人者也;以大舜事令师,而乃以为慢令师者也,此皆至迩至浅至易晓之言,想令师必然听察,第此时作恶已深,未便翻然若江河决耳。

故敢直望门下,惟门下大力,自能握此旋转机权也。若曰:“居士向日儒服而强谈佛,今居佛国矣,又强谈儒。”则于令师当绝望矣。

复周柳塘

弟早知兄不敢以此忠告进耿老也,弟向自通,此直试兄耳。乃知平生聚友讲学之举,迁善去恶之训,亦太欺人矣。欺人即自欺,更何说乎!夫彼专谈无善无恶之学,我则以无善无恶待之;若于彼前而又谈迁善去恶事,则我为无眼人矣。此专谈迁善去恶之学者,我则以迁善去恶望之;若于彼前而不责以迁善去恶事,则我亦为无眼人矣。世间学者原有此二种,弟安得不以此二种应之也耶!惟是一等无紧要人,一言之失不过自失,一行之差不过自差,于世无与,可勿论也。若特地出来,要扶纲常,立人极,继往古,开群蒙,有如许担荷,则一言之失,乃四海之所观听,一行之谬,乃后生小于辈之所效尤,岂易放过乎?

如弟,岂特于世上为无要紧人,息焉游焉,直与草木同腐,故自视其身亦遂为朽败不堪复用之器,任狂恣意,诚不足责也。若如二老,自负何如,关系何如,而可轻耶!弟是以效孔门之忠告,窃前贤之善道,卑善柔之贱态,附直谅之后列,直欲以完名全节付二老,故遂不自知其犯于不可则止之科耳。虽然,二老何如人耶,夫以我一无要紧之人,我二老犹时时以迁善改过望之,况如耿老,而犹不可以迁善去恶之说进乎?而安敢以不可则止之戒事二老也。

偶有匡庐之兴,且小楼不堪热毒,亦可因以避暑。秋凉归来,与兄当大讲,务欲成就世间要紧汉矣。

寄答耿大中丞

观二公论学,一者说得好听,而未必皆其所能行;一者说得未见好听,而皆其所能行。

盖但己能行,亦众人之所能行也。己能行而后言,是谓先行其言;己未能行而先言,则谓言不顾行。吾从其能行者而已,吾从众人之所能行者而已。

夫知己之可能,又知人之皆可能,是己之善与人同也,是无己而非人也,而何己之不能舍?既知人之可能,又知己之皆可能,是人之善与己同也,是无人而非己也,而何人之不可从?此无人无己之学,参赞位育之实,扶世立教之原,盖真有见于善与人同之极故也。今不知善与人同之学,而徒慕舍己从人之名,是有意于舍己也。有意舍己,即是有己;有意从人,即是有人。况未能舍己而徒言舍己以教人乎?若真能舍己,则二公皆当舍矣。今皆不能舍己以相从,又何日夜切切以舍己言也?教人以舍己,而自不能舍,则所云舍己从人者妄也,非大舜舍己从人之调也。言舍己者,可以反而思矣。

真舍己者,不见有己。不见有己,则无己可舍。无己可舍,故曰舍己。所以然者,学先知己故也。真从人者,不见有人。不见有人,则无人可从。无人可从,故曰从人,所以然者,学先知人故也。今不知己而但言舍己,不知人而但言从人,毋怪其执吝不舍,坚拒不从,而又日夜言舍己从人以欺人也。人其可欺乎?徒自欺耳。毋他,扶世立教之念为之祟也。扶世立教之念,先知先觉之任为之先也。先知先觉之任,好臣所教之心为之驱也。以故终日言扶世,而未尝扶得一时,其与未尝以扶世为己任者等耳。终日言立教,未尝教得一人,其与未尝以立教为己任者均焉。此可耻之大者,所谓“耻其言而过其行”者非耶!所谓“不耻不若人何若人有”者又非耶!

吾谓欲得扶世,须如赫峰之悯世,方可称真扶世人矣,欲得立教,须如严寅所之宅身,方可称真立教人矣。然二老有扶世立教之实,而绝口不道扶世立教之言;虽绝口不过扶世立教之言,人亦未尝不以扶世立教之实归之。今无其实,而自高其名,可乎?

且所谓扶世立教,参赞位育者,虽聋瞽侏跛亦能之,则仲子之言,既已契于心矣,纵能扶得世教,成得参赞位育,亦不过能侏跛聋瞽之所共能者,有何奇巧而必欲以为天下之重而任之耶!若不信侏跛聋瞽之能参赞位育,而别求所谓参赞位育以胜之,以为今之学道者皆自私自利而不知此,则亦不得谓之参赞位育矣。是一已之位育参赞也,圣人不如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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