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中下游水面开阔，水流平缓。“东方红十八号”客轮溯江而上，比公路上行驶的汽车平稳多了，只是速度太慢，慢得让人几乎感觉不到船在移动。
中午时分，“开始供应午餐”的广播引发一阵不小的骚动，人们纷纷走向主甲板，那里有个餐厅，是船上唯一一处可以填饱肚子的地方。
在主甲板的下一层是四等舱区域，每个舱室有五个双层铺位，也就是说，可以容纳十个人。沈海平的铺位在靠近舷窗的上铺，大多数时间里，他都是倚在舱壁上看书。船上机器的轰鸣、广播喇叭的尖啸、人来人往的嘈杂，一切似乎都和他无关。
又一声重重的关门声响，抬眼看去，室内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四下里突然一阵宁静。
沈海平把头伸向舷窗，目光几乎是贴着水面向远处望去，岸边的物体在缓缓向后移动，没有风景，一张土黄色的画布而已。从小在海边长大，见惯了赏心悦目的蔚蓝色，这种色彩对他来说实在过于乏味。初次离开家乡，离开父母和小妹，如同高飞的风筝渐行渐远，隐隐一丝牵挂纠结在心头，挥不去、挣不脱。从上船时就带着一种消沉的倦意，此次此刻，更觉意兴阑珊。
一路上唯有一本厚厚的小说可以用来打发时间。什么书都无关紧要，夹在书页中、被他当做书签的却是一张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当初收到这张录取通知书时，沈海平的脸上露出过一丝少见的得意。也就是那么一霎间的事。很快，他又恢复了老样子。连考上大学这种足以改变一个人命运的事情都不舍得多激动几秒钟，不知道还有什么事情能让他冲动一回。他就是这样一种性格，内心平静，波澜不惊，也不善言谈。不能完全用性格内向来概括，他本来就不是那种世事洞明、遇事很有主见的人。可一旦做起事情来绝对是有条有理，并且特别喜欢按部就班。在高中老师眼里，他的学习成绩和他的人一样非常安稳，考上重点大学没什么悬念，关键在于选择哪一所学校。高考分数出来后，老师和同学都惊呆了，他竟考了个浙江省第二名！填报志愿的时候，学校和家里都倾向于浙江大学，在浙江人眼里，浙大和北大、清华没什么区别。可沈海平做了一个出人意料的选择，他要读军事院校。
老师不理解，这是上大学呀，还是参军入伍啊？
父母也不明白，祖上几代人数过来，就没有一个当兵的。
沈海平也不做任何解释说明，他自己知道，这样做只是为了解开几年前的一个心结。而这个心结是不能拿出来示人的。
从1968年起，轰轰烈烈的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席卷全国，十年时间里，几乎所有的城市居民家庭都或多或少地有子女被送往乡村，这恐怕是继上个世纪“闯关东”风潮之后中国历史上又一次更大规模的人口迁徙。恢复高考之前，参军差不多是逃避下乡和离开农村的唯一出路。能够当上兵的人不仅光荣，而且很优越。也正因为如此，想成为一名真正的解放军战士也是件很难很难的事。
初三那年，沈海平和一位叫薛莹的女同学同桌。那时候，尽管学校不怎么正经上课，可对他来说，上学还是件很快乐的事情。薛莹曾亲手用红红绿绿的塑料绳编织了一朵桃花送给他，可能是因为有一次沈海平呆呆地冲着她的脸，说了一句“人面桃花相映红”吧。少男少女的无邪，朦朦胧胧的情感，美丽故事的起源。可遗憾的是，故事只是开了个头，不知从哪一天起，薛莹突然就不来上学了。
沈海平猜想她是生病了。可过了半个多月，还是不见人影。接着老师又安排了另外一个女生过来和他同桌，沈海平有些沉不住气了，他鼓足勇
气向老师打听薛莹的下落。
“你们关系那么好，她自己没告诉你吗？”
“关系一般。她没说过。”
“她当小兵去了。”
薛莹的父亲是部队医院的政委，想必把女儿弄到部队当兵也不是一件难事。问题是，问题是连老师都看出来他们关系好，她竟没有一声言语就走了。
不就是去当兵吗，有那么神秘？有那么了不起？
沈海平为此耿耿于怀好长一段时间。
恢复高考后，听说报考军事院校可以直接参军入伍，沈海平当时就打定主意，一定要通过这种方式成为一名军人。相比来说，上大学倒是排在次要地位了。为什么？为了争一口气吗？
可怜的少年自尊心呀。
江城夏口码头。陈旧、杂乱，人头攒动。
沈海平手里拎着一只沉重的大皮箱，随着熙熙攘攘的人流走下舷梯。
十七岁的他还是第一次走得离家这么远，也从未见到过这么多的人集中在一个地方。他有些慌张，更多的是好奇，边走边不住地东张西望。
前方不远处出现了一个醒目的横幅标语，上面书写着“海军军事工程学院新生接待站”，标语下站着一个身着上白下蓝海军制服的军官。沈海平挤过人流，径直来到了跟前。
接船的军官个子不高，眯着一双小得不能再小的小眼睛。他从沈海平手里接过录取通知书，又翻开手中的花名册查找了一番，终于有所发现。
“啊，在这里，沈海平，一系一队的。很巧呀，我姓潘，是你们的教导员。”
“潘教导员，您好。”
“你好，欢迎你。一路辛苦了。”
“还好，不算辛苦。”
潘教导员指了指不远处的一辆军绿色大客车，招呼他先上去，自己继续站在标语牌前翘首张望。
沈海平搞不懂一系一队是什么含义。直到此时，他也还不知道自己被分在哪个系、什么专业。当初填报志愿时被告知不需要填写专业，要听从统一分配。上了大客车，屁股还没坐稳，一个身材高大的男生就上来搭话：“你也是一系一队的呀？我叫林立。我们是坐同一条船来的。”
“以后也要在同一条船上呢。我叫沈海平。”
“你就是沈海平?”
“嗯。是呀。”
林立转身冲着车厢里其他人大声说道:“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沈海平啊。”
怎么就大名鼎鼎了？林立的举动把沈海平闹愣了。
车厢里很空，林立却在沈海平身边坐了下来。他手上一直抓着一个小本子，不用细看，沈海平也知道那是一个英语单词本。
“招生的人跟我们讲过，说他们把浙江省高考第二名给招到了，要不是说得有鼻子有眼、有名有姓的，我还有些不相信呐。”
“啊？都给他们吹到江苏去了，真是过分!”当初确定报考海军军事工程学院后，负责招生的人就曾经四处吹嘘、炫耀过，像是钓到了一条大鱼。而自己无形中岂不就成了他们的战利品，沈海平心里真有些不舒服。
林立又小声问道：“听说一年后就会保送你出国留学，是真的吗？”
沈海平沉吟不语。招生的人的确这样暗示过，可能，也许，暗示本身就包含着很大的不确定性，沈海平并没有放在心上，他对出国留学也没太大的兴趣，至少不像林立那么关注。
林立又紧接着追问了一句：“是真的吗？”
“是真是假谁知道。”沈海平敷衍道。
林立相信，这一定是真的，只是当事人表现出谦虚姿态而已。
陆陆续续又上来七八个人，最后，潘教导员也回到了车上。客车很快就开动了。
众人的目光又不约而同地投向了车窗外。
江城真是够大的了，马路很宽，四处都显得空旷。眼看就进入九月份了，天气依然闷热，难怪号称“火炉”。路面的柏油在烈日的照射下变得异常松软，看上去像是快要熔化了。道路两旁楼房很多，大都很陈旧，居民楼的阳台上随处可见竹竿挑着花花绿绿的各种衣服。街道上行人稀少，树荫中的竹椅上零零星星地坐着上了些年纪的人，他们手里拿着蒲扇，面前摆放着茶水，宽松的短裤，薄薄的汗衫，神仙般的安逸。军用大客车从身边驶过时，他们甚至连眼皮都懒得眨一下。
穿过一个又一个街区，在宽阔大道的前方出现了一个岔路口，车子右转驶向一条窄小的胡同，前方出现了一个有海军哨兵守卫的大门。车子进门时，哨兵在敬礼。林立注意到，门上却没有任何标志能说明里面是一所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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