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去冬来，季节变换。着装也换了，换成冬装。
顾震有算是领教了江城的冬天，虽然气温不是很低，可室内没有任何采暖设备，白天时还不如室外暖和。由于气候潮湿阴冷，手上竟然生起了冻疮，又痛又痒，真让人受不了。
“这天儿也他妈太够可以的了，比东北还冷。”
新开了一门主课，身着崭新蓝军装的教员一进屋，摘下栽绒棉军帽就冒出这样一句话。像是对站在门口的辛瑞说的，更像是自言自语。
“你们这儿有东北人吗？”在讲台上站定，教员向大家问道。
众人还惊愕于这位教员“石破天惊”的开场白之中，面面相觑，没人回答。
站在讲台旁边的辛瑞说道：“报告教员，我们这儿有五个辽宁人。”
顾震有站了起来：“不止，我也算一个！”
“你不太像。一口地瓜腔，个头儿也太矮。”这教员的嘴也够损的。
按正常程序，应该是区队长喊大家起立，然后立正报告，得到教员的指示后，才让大家坐下开始上课。以往无论大课、小课，这套程序从来不变，必不可少。可今天，新教员一来就把这套给免了。
“自我介绍一下：我姓刘，大地主刘文彩的刘。祖上三代贫农，和刘文彩本来也扯不上联系，可**********给了我一份荣幸，和“地富反坏右”成了一家人，我是****，括号，已摘帽。
“从今天开始，总共120个学时，我们一起来把这本书整明白。人这一生要读多少书？能读多少书？专业方面的，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方面的，马列著作加毛选，什么书是有用的，哪些书是扯淡的，只有读过以后才知道。但不管怎么样，这门课你们是要学完的，要通过考试。你们的作业要按时完成，但要说明一点，作业交上来我也不会细看，对与错你们可以自己参照书后的答案。每天课后我会安排一小时答疑时间，但希望你们尽量别找我。大学生要有自学能力，无论你用什么方法，都是为了发现问题、解决问题，这是两种能力，同样重要，缺一不可。读书是一个过程，无论快乐还是痛苦，都只是一个过程，结果是要应用。聪明人读书是先把这一本厚厚的书读到一张纸那样薄。应用的时候，这张薄纸又变成更厚的一本书。愚蠢的人，愚蠢的人我就不说了，说他干什么，浪费感情细胞。”
真是语惊四座！
此后数日，关于这位刘长顺教员的种种传说成了大家热议的话题。他是辽宁大连金州人，1933年出生，1951年考入大连第二海军学校，也就是海军军事工程学院的前身。毕业时是全院唯一的全优生，留校任教三年后，破格提拔，成为全军最年轻的讲师。在******年代因犯了立场观点错误，档案里装进了一份内定****材料，被处理复员回乡当了工人。1980年落实政策，恢复军籍重返教学岗位。
顾震有想到了自己的父亲。父亲也是摘帽****，平反后全家搬回辽宁瓦房店，所以他会在课堂上说自己也算是辽宁人。
课间休息时，刘教员身边总是围拢着一群人，大家喜欢听他讲讲军校过去的历史。顾震有更愿意听他说起带着****帽子当工人的经历。
“工人师傅好啊，他们最纯朴，最直接，出现技术问题了，厂里的技术人员解决不了，咱们给解决了，他们就佩服你。”
顾震有听得津津有味。辛瑞却刨根问底起来：“是什么样的技术问题呢？”
“哦，问题多了。什么样的问题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自身的价值。《理论力学》里面有个“二力杆”，在结构中它是必不可少的，但是，在做力的
简化分析时，首先就要把它去掉，就像你这个区队长，这个官衔本身没有一点价值，它就是个二力杆子，可以随时被拿掉。”
众人哄笑，辛瑞一脸窘相。北方话中，把那种傻子、呆子称作“二杆子”，现在教员弄出个“二力杆子”，明摆着糟蹋人嘛。
从此，辛瑞尽可能离这个刘教员远远的。可“二力杆子”还是很快变成了一个专有名词，变成了一个外号，刚开始时，辛瑞还以为这是在说他，直到有一天，邵钧在课堂上大声喊道：“哎，是不是又该上“二力杆子”的课了？”
辛瑞马上说道：“是，是。”
顾震有嘟囔道：“你们这样说人家刘教员，多不好。”
一天下课，在路边等待集合时，从操场上滚过来一个足球，辛瑞随便抡腿就给踢了回去。这一幕让刘教员看到了，他大为赞叹：“哎，我不会踢球，但看得出这一脚踢得太漂亮了。”
顾震有马上说道：“他是校队的。”
“你看看，我没说错吧。专业的就是不同于业余的。”
辛瑞没吭声，心里却画了个问号：就这水平也成了专业的啦？
刘教员可是很少夸奖人的，非但如此，课上课下，话里话外总能听到他几近讥笑讽刺、尖酸刻薄的言论。讲“力的叠加原理”一章时，他的开场白是这样的：“你们受系里管，受队里管，受区队长管，当然，我是不管你们的，这么多的力压在你这个小薄板身上，受得了吗？”
辛瑞心想，讲个课都能随便把别人都捎带上。真是的，当了二十多年****，还是管不住那张嘴。
顾震有是打心里佩服这位刘教员，说他的课讲得最好，深入浅出，旁征博引，让一门枯燥无味的学问变得有声有色。
新调来了一位副院长，新官上任，三把火烧在了抓军容风纪，抓队列训练，抓环境卫生。这就苦了学员啦，每天都要到卫生分担区扫地、清理杂草树叶，能烧掉的就放火烧掉，不能烧的要用小推车运走。一时间，整个大院整洁一新，大路小路都是一尘不染，快可以和餐桌媲美了。自习时间随意被挤占，动不动就拉倒大操场上走正步、站军姿，所谓站军姿就是以立正的姿势站在那儿一动不动，一站就是两个钟头。系里、队里还三天两头检查个人卫生，重点是头发，要求是手掌贴着头皮时，不能有头发从指缝中露出，只要露出就是不合格，不合格就要马上剪短。辛瑞嫌麻烦，第一个剃成了光头，可惜了一头天然羊毛卷了。顾震有紧随其后，也把头发剪光了。
副院长的大刀阔斧终于抡出成效，学院成了行政管理标兵单位，名声出去了，上面派来了检查组，全院师生都集合起来，检查的重点还是头发。
检查组的人手里拿着推子，看那架势，不合格的恐怕要当场解决。学员们把水兵帽平端在左手，检查的人走到身边时，老老实实地立正、低头，这种阵势，没经历过的人还真有些忐忑不安。
刘长顺教员被从队列里叫了出去，他还在那儿解释呢：“我这两天忙，回去我就剪头。”
检查组的人根本不理睬他，用手中的推子直接就在他头上推出一道凹槽，然后挥挥手，那意思是可以了。这下子把刘教员弄懵了：“哎，你要剪，也给我剪完啊！”
“自己回去剪！”口气很生硬，一副不耐烦的样子。
“你们这算是什么？剃阴阳头，搞“**********”啊？”
“你这个老同志怎么一点觉悟都没有？军人要服从命令知道吗？”
“服从什么命令？服从谁的命令？你们这是公开整人！我要向上级告你们。”
“告啊，欢迎你来告。现在，我命令你马上回到队列里去。”
“你命令我，你算是什么东西。等着吧。”刘教员说完，愤愤地走开了。
他远去的背影，越来越抽象成一根细杆，这就是传说中的“二力杆子”吧？还真是的，没人把他当一回事。
检查照常进行，队列里依旧鸦雀无声。
没说明是什么原因，刘教员接连两天没来上课。其实大家心里清清楚楚，也不需要说明。
晚饭过后，顾震有和辛瑞一起散步，他们绕着操场上的跑道走着，却没说什么话。家属区和操场只隔着一条马路，尽管没有明令禁止，但一般情况下，学员很少会走进家属区。上课的教员很多，大都是课程上完了也就完了，不会有更多的来往。
顾震有突然说道：“我们去看看刘教员吧？”
“你知道他家住哪儿吗？”
“不知道，可以问啊。”
见辛瑞没有反对，顾震有马上又问道：“你说我们用不用买点东西？”
“不用吧？这样去都有些冒昧，买东西就更不合适了。”
“嗯，那就去随便坐坐。”
两个人在家属区转了半天，问了几个人才来到刘教员家门前。开门的是个中年妇女，满脸疑惑地看着他们。
顾震有捅着辛瑞的胳膊，那意思是让他开口说话。
“这是刘教员的家吗？我们是他的学生。”辛瑞说道。
“哦，请进。老刘，学生来看你了。”
走进狭小的客厅，便看见屋子里的墙上挂着一张全家福照片，四口之家，除了刘教员外，他们的女儿也穿着军装，而照片中的男孩子此刻正在屋里看电视，对站在门口的辛瑞和顾震有连看也不看一眼。刘教员从里屋走了出来，一副错愕的表情，他认得这是自己的学生，糟糕的是一时想不起两个人的名字。
“哦，你是那个踢足球的，校队的。”刘教员指着辛瑞说道，“快坐，你们坐。”
辛瑞和顾震有小心翼翼地坐下来，因为剃了光头，两个人都不好意思摘下帽子。
这时候男孩子说话了：“爸，他是校足球队的呀？”
“是呀，叔叔的球踢得可好了。姚老师，给倒两杯水来。”
顾震有连忙说：“不用、不用。我们坐坐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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