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晓红的头发连根脱落，头顶上露出了几块铜钱大小的头皮。顾震有以为是在广州烫头的时候出现了问题，基地门诊部的医生看过后确诊为斑秃。斑秃俗称“鬼剃头”，是一种骤然发生的局限性斑片状的脱发性毛发病，医生说这和烫发没有关系，主要是精神压力过大和水土不服造成的，目前也没有特别行之有效的治疗方法。开了点养气补血的中药回来连着吃了两天，病情不见好转，反倒越发严重，每天早晨起床，枕边是成把的头发。万晓红忧心忡忡，食无味，寝不安，人也明显消瘦了许多。
偏偏这时，刚去开发办报到的顾震有又接到了出海任务。
万晓红脸色苍白，因为消瘦，显得眼睛更大了。见丈夫没精打采，她安慰道：“你去吧，我没事。我能照顾好自己。”
顾震有这一去就是十天，回来时，眼前的妻子已经憔悴得像是变了一个人，她头上包裹着一条花毛巾，一见面就抽泣着扭过身去。顾震有连忙把妻子揽进怀里，心中千言万语，却不知如何开口。
“我想回家。”万晓红喃喃地说道。
“好。回家。”顾震有哽咽了。
“可我这个样子，回去后怎么见人啊？”
顾震有轻轻地解开万晓红头上的毛巾，瞬间，五脏六腑仿佛紧紧地揪在一起，眼泪止不住哗哗地流下来，滴落在万晓红青丝全无的头上。
顾震有从记事起就没再哭过。以前的日子再苦，生活再艰难，有泪也是流在心里。眼见心爱的人遭受如此大难，他再也控制不住了，无论万晓
红怎么劝阻，泪水就像洪水破堤，越一发不可收拾。
他哭妻子不值，不值得跟着自己受这样的苦。他也哭自己不值，大学毕业两年多了，搞不清楚自己都在干些什么，完全没有目标，整天看似忙忙碌碌地工作，却看不到有任何意义。就拿刚刚出海执行的这个任务来说吧，北礁附近一条荷兰籍游艇发生搁浅事故，基地派了一条拖船前往营救。赶到现场的时候，失事游艇已经借助涨潮自动脱浅，处于正常漂浮状态。拖船到了，二话没说，直接挂上缆绳，将游艇就近拖到了琛航岛。经检查，艇体完好无损，按常理说，到此就算完成救助任务了。可开发办主任非要拉着顾震有上艇，要和老外谈谈。顾震有不知道主任要去谈什么，他只管担任英语翻译。接下来的事真是让人大吃一惊，主任竟向老外提出要收费。
老外说：“按照国际惯例，海军援救遇难船只是不能收费的。”
主任说：“我们不是海军。”
顾震有犹疑了一下，他不想照直翻译，又不知该怎么说。
主任严厉地说道：“告诉他啊，我们不是海军。”
老外听到顾震有的翻译，耸了耸肩膀：“你们的船是灰色的，你们的裤子都是蓝色的，我们现在就处在你们的军港，你说你们不是海军？那你们是干什么的？”
顾震有的脸立时红了。可主任却不以为然，不但坚持要钱，而且一开口就是十万美金。老外说我这条破船也不值十万美金，喜欢你们就拿去吧，把我放了总可以吧。
拖了几天也没个名堂，钱终于没要到，也只好连人带船一起放了。
这叫干的什么事。想赚钱都想疯了，这还是部队吗？
顾震有不想在开发办了。回到基地，他直接就找到了干部处处长，要求给他换个地方，去哪儿都行，只要不做生意，自己也实在不是做生意那块料。
处长还是那句话：很多人都想去开发办呢，是照顾你才让你去的。
顾震有的关系已经转到了后勤，干部处长最后答应和后勤政治部商量一下，给他换个地方。
顾震有想把万晓红送到广州，为此找到开发办主任请假。主任考虑了一下，笑着说道：“也不用请假了，我给你安排个差事吧。”
主任安排的差事很简单，开发办通过广州一家贸易公司购买了一批广州产“双喜牌”啤酒，顾震有只需过去协调一下运输的事宜。主任还特别交待，可以坐飞机来回。
“至于家属的机票嘛，你也拿回来吧，我想办法给你处理了。”
按照部队财务管理制度，像顾震有这样的连职干部出差是不能报销飞机票的，更不要说家属了。万晓红上了飞机还担心呢，万一机票不能报销，这要花多少钱啊。
事后顾震有才明白，他这趟差事其实是可有可无的，贸易公司那边把一切事情都安排好了，货也早已送到了广州白鹤洞船厂，基地的一条运输船正在那里维修，很快就要完工出厂了。
这大概就是处长曾经说过的，开发办是很多人都想去的原因之一吧。
飞机真是快，一个多小时就降落在广州白云机场。走下飞机前，顾震有就拿定主意，让万晓红直接坐飞机回家。在机场售票处一问，马上就有飞沈阳的航班，票价128元，算算比火车卧铺票只多了三四十元，顾震有二话不说，就为万晓红买了一张机票。
分别就在眼前了。万晓红紧紧挽着丈夫的胳膊，心中依依不舍，脸上挂着浅浅的微笑。
“到了就给我写信。”
“嗯。”
“到了沈阳，去商场买点东西带给老人。”
“嗯。”
“你自己也去买个假发头套吧。”
万晓红仰脸望着丈夫，脸色微微红了。她低下头，自言自语道：“才一个月不到。”
顾震有没听清，他追问道：“你说什么？”
“我是说，咱们结婚还不到一个月。”
“是呀，又要分开了。这蜜月也过得太不像样子了，真是委屈你了。”
“我很幸福。真的，我很幸福。”
“不后悔？”
“不。”
顾震有扳过万晓红的双肩，定睛看着那张清癯、绯红的脸。大庭广众之下，他表达感情的方式简单而别无选择，只是相对凝视，看了很久很久，直到确信已经把这姣好的面容印刻在灵魂里，直到登机的广播通知骤然响起。
出基地大门往东北方向，北京吉普在一条简易的公路上行驶。
和公路并行的还有一条废弃已久的铁路线，铁轨上锈迹斑斑，枕木之间杂草丛生。史料记载，日本军队在1939年侵占海南后，随即展开了对我矿产资源的大肆开发掠夺。先后在海南岛的西部石禄和南部田独开采铁矿资源，并专门修建了两条通往港口的铁路。到1945年8月日本投降时止，日本在海南的采矿量总计达338。68万吨，全部经海路运回日本。
尽管只有大约半个小时的车程，可一路黄烟滚滚，暴土扬尘，到达田独潜水训练基地的时候，草绿色的车身早已蒙上厚厚一层黄土。顾震有跳下车，一边拍打着身上的尘土，一边向队部走去。站在门口迎接的人看上去那么眼熟，顾震有正在发愣，沈熙久已经把一双大手伸了过来。
“哈哈，是你呀，顾干事。”
同行的司机小文连忙上前介绍道：“这是我们营房处的顾助理。”
沈熙久一怔，但很快就说道：“欢迎欢迎，欢迎机关领导下部队检查指导工作。”
顾震有把左手搭在了正在和沈熙久握着的手上：“老沈，你千万别客气。”
进了屋，沈熙久一边倒水一边随口问道：“怎么又调到营房处去了？”
顾震有一时不知如何回答，两年换了三个单位了，真不知道该怎么和人家解释。他环顾四周，最后目光停在了天花板上，日光灯旁并联着一个白炽灯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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