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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昔今 全(1 / 2)

第一章?昔今

宁怀尊停下了脚步。

他蹲了下来,几番打量眼前这个人——浑身都是血,大大小小的伤口触目惊心,气息微弱得几乎探查不到,是死是活都分不清楚了。

这人现在半死不活,手无缚鸡之力,正是给他报昔日之仇的好机会。

宁怀尊笑了笑,缓缓伸出手,掐出了那人的脖颈。只要他稍带用力,这条命便报销了。堂堂一代武林宗师孟潜的单传弟子陆城,死在兴州枫谷的林间小道上——没人会怀疑是他宁怀尊下的手。

不待他狠下心来,那人猛地睁开了眼睛,看到是他后连喘了几口气,咳出几口血来,沙哑着嗓子道:“竟然是你!”

宁怀尊冷冷看着他,道:“是我。”

那人瞪大了双眼,在他手中挣扎了几下,最终彻底放弃地闭上了眼,低低道:“算是我亏欠你的。这命,你拿去罢。”

宁怀尊平静地看着他,应许般地“嗯”了一声。

刹那间,灰雁青鸟腾飞于树林深处,冲上白日朗朗下的青天。风声骤起,风声忽落,在听不真切的声音里,唯有翅膀扑动空气的微响遥遥地传来,令人仿佛置身千里之外。

漫天无云之下,枫林狭道,红霜满地,万里如一。

宁怀尊倏地松了手。

他缓缓站起身,拂袖,眉目间一片冰冷之色,低声唤道:“陆城?”

猎鸟腾飞,空旷得只有两个人的山腹谷地之中,唯有风声作答。

*******

口鼻似乎都被无形的异物堵住了,开口说不出话来,呼吸也是无比的困难。整个人如坠深渊,陆城不知自己身在何处,茫然环顾四周。极目处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冷的令人发指。

突然从最深处投入一道光线,刺破了囊裹着他周身的黑暗,一幕接一幕场景如残页上的篇目,纷至沓来。

突然间,四周变成了天寒地冻的三尺厚雪,陆城整个人就这样陷在里面,用自身的体温与刺骨的积雪做对抗。无非是谁先融了谁,谁先冻死谁。

身形瘦小的少年蜷缩在墙根,无悲无喜地凝视着眼前来往的人,无不行色匆匆、面容冷漠,心中仅存的一点期待都泯灭了。

陆城突然记了起来。

这是他十岁时的记忆。那年冬天下了大雪,天气寒冻,他身上的衣物过分单薄,十指发凉麻木握不住扫帚。因为手脚不利索,他被赶了出来,丧失了最后的容身之处。然而,那天是他第一次见到宁怀尊。彼时两人素不相识。

那时宁怀尊正跟在一个老人身后,匆匆路过,看到即将冻死的陆城后,便迟疑了那么一刻,脚下停了停。然后他解下了披在身上的大氅,扔给了陆城。只消一刻,陆城便睁开了沉重的眼皮,打起精神,满怀感激地看向宁怀尊。对方大概是习惯了这种卑微到无所回报的感激,便是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去。

那日来往行人不计其数,各行各路,唯独是宁怀尊为他停驻——越是饥寒,越是贪婪,陆城记住了这个人。

这是陆城对宁怀尊最初的回忆,与后来所有的国破家亡、情仇爱恨都无关。

******

渴望已久的舒适床榻。屋外不知何处传来水声潺潺,从高处往低处流淌,声音渐远渐缓。鸟鸣于山涧中,啼啼宛转。陆城试着动了动自己的手指,发现自己还活着,不由得舒了口气。

耳畔忽地传来一声冷哼,“醒了?”

声音稍显凉薄低沉,在陆城耳里却如平地惊雷,他猛地一下子坐了起来,却不小心扯到背上的伤口。

“嘶!”他痛呼一声。

宁怀尊皱起眉,伸手压住他的肩,道:“你全身都是伤口,别乱动。”

陆城连忙躺了回去,一动不动地看着宁怀尊,满脸讨好似的感激。宁怀尊视而不见,沉吟片刻,道:“你为什么会被人追杀?”

陆城一愣,摇了摇头,“这和你无关,你没必要牵扯进来——”

“说!”

陆城顿时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盯着宁怀尊。宁怀尊也冷冷地看着他。两个人这么相互瞪着,最后是陆城先转开了头,装出一副委屈的样子来,讷讷地道:“你是魔教尊主,我不能告诉你。”

“哦?”宁怀尊眯起眼,冷笑,“告诉我原因,我不计较你非礼我的事情。”话一出,宁怀尊自觉失言,连忙止了声,面色不善地看着陆城。

陆城呆呆地看着他,“怀尊……”

他本以为这人会对那件事如避蛇蝎,提都不愿提……没想到宁怀尊不但提了,还拿那件事要挟他,真不愧是枭雄本色,陆城震惊之余,在心里毫不吝啬地赞扬。

宁怀尊转过头去,“别那么喊我。”

魔教之人的心狠手辣早有耳闻,他们出牌不按常路,无情无义,连至亲之人都能手刃,更别说堂堂魔教尊主宁怀尊了。

陆城认识宁怀尊十年,在外人面前,两人一直形如陌路,连点头之交都算不上。即便是在武林大会上,也是各站各的门派,各做各的事,互不相干——除了半年前那场出人意料的“事故”。

陆城收起先前一副呆呆的模样,刻意面带不屑,哼道:“上次是意外,我中了毒,而你被毒宗弟子下了情蛊。你我皆非心甘情愿,怎么能说是我非礼你?我还没怪你非礼我,这可不能拿来做筹码。”

“你!”

这话极不好听,甚至可以说是无赖至极。

宁怀尊猛地瞪大双眼,咬牙切齿,便劈手去夺陆城的咽喉之处。那掌风疾劲凶狠,直朝命门而去,所经之处皆是劈空断风。陆城侧身一让,出手只是一招巧妙的擒拿术,一指扣住脉搏处,一指翻压过手背,便将宁怀尊的手腕牢牢地扣在手掌心中。

宁怀尊一惊,还没来得及破口大骂,就被人揽住腰背,猛地带上了床榻。天旋地转间,他已被陆城压在了身下。

陆城看到那人震惊得说不出来的呆滞神情,心中大为满意,冲他文质彬彬地笑了一笑。不错,孟潜老儿果然没有欺骗他,这一招对付魔教的劈风掌屡试不爽。

他这一边还在称赞效果奇佳,另一头宁怀尊已经拼命挣扎起来,怒骂道:

“滚开!”

明明是责骂,却偏偏暗含三分情人间的嗔怪之意,陆城面上不动声色,心里早已心花怒放,他见自己用手压不住宁怀尊,便干脆直接跨坐到他身上。宁怀尊只觉得身上猛地一沉,深吸一口气,几乎要昏厥过去。

“轻点哦。否则弄得伤口开裂就不好了。”陆城凑了过去,压在他身上,用手捏着他的下巴,强迫他与自己四目相对。“到时候伤在我身,痛的却是你的心了,嗯?”一人笑意盎然,一人怒火中烧。吸气呼气,口鼻唇齿间中皆是对方身上的气息,死死相逼。无论是谁,挣也挣不开,逃也逃不掉。离了近了,两人额头抵在一起,陆城便笑道:“宁尊主的皮肤可真好,瞧着便是叫人舍不得□□了。”

宁怀尊常年不见日光,皮肤稍显苍白。陆城早有耳闻,据说魔教中人大多容颜永驻,魔教是个邪气的地方,更有传闻说魔教教主素来都长得“不同于常人”,面容姣好者数不胜数。但陆城向来不信这些传闻。他还小的时候便听说毒宗的宗主是一个年过七旬的糟老头,在各种故事里无恶不作,掀起一轮又一轮的腥风血雨。等他亲眼见到了,不由得大呼江湖传闻散播者的用心险恶,明明只是一个年轻貌美女子,偏要用谣言来糟蹋。

陆城是听着谣言长大的,而宁怀尊也是谣言的一部分,还是他最感兴趣的一部分。如今宁怀尊却是咬着牙,恶狠狠道:“你放开我!”

陆城兀自回忆着,充耳不闻,又道:“我从奉安出来,倒是听了不少江湖传闻,说你们魔教教主是个丧心病狂的大魔头,不认自己的亲生胞妹,无情无义至极。更是为了一己私欲害她身败名裂、下狱枉死——”陆城面上是笑吟吟的,口中言语却愈发令人心惊,大肆措辞。他话未说完,就被宁怀尊抢过了话头。

“事情不是这样的。”

陆城敛去笑容,眯起眼睛。身下的人气息未平,在这种时刻竟然还出言为他人辩护,好像生怕有什么误会似的——这样直言争辩的宁怀尊,十年来也不曾见过。

还偏偏不是为了他陆城。

陆城看着他,便不由得笑道:“好罢。我又不认识你们教主,知道的都只是些流言蜚语罢了……”

“君教主和尔等所知的截然不同。”宁怀尊此时此刻异常严肃,认真地说道:“你休要听信那些不着边的恶言恶语!”

陆城不急不缓地“哦”了一声,手指勾起宁怀尊的一缕长发,一环环地绕在指尖,行为轻佻。他漫不经心接过话头,道:“那改日可否让晚辈登门拜访呢?好让在下也一睹魔教教主的风采?”

宁怀尊犹豫道:“教主他……”他张了张口,却几次都未接下文,惶惶无措地看着陆城。最后干脆咬了咬牙,扭过头去,不料这等无心之举却引得陆城瞳孔一缩,只觉得心口处的活物剧烈地跳动起来,风声止息间竟觉得那声音都清晰可闻。

在枫林山谷中,他便是笃定了这人不会趁下毒手,放心地将半死不活的自己交付过去。

宁怀尊从不是那样心狠的人。陆城高兴地想着,再开口时满腔都是柔情。他道:“不说便罢了……”我们好久没见上面,让我好好看看你——只是后半段话尚未出口,整个人顿时眼前一黑,只觉得腰腹和后颈处同时一阵剧痛。

昏厥前的最后一眼,是宁怀尊那张辨别不出喜怒的脸。看惯的冷淡,和不着痕迹的嘲讽。

*******

次日正午时分,陆城一掀竹帘,矮身跨过台阶,走进一家熙攘的茶馆。九月末的奉安,天气开始转凉,这风吹得也不觉得冻人,还存留了盛夏的几许余温,吹着很是心旷神怡。陆城上了二楼,挑了个临栏的位置,想吹吹风。

那日宁怀尊引他分神,将他放倒之后便离开了。陆城醒后压抑着满腔怒火,在屋中来回踱步,找了一圈——那人竟只字未留。情理之中,意料之外,却依旧让他恼火不已。

茶馆二楼只修了矮矮的一围墙和木栏,只由红漆雕栏为柱,往下看去,市井间的繁华和喧嚣并存,远眺目及天澜皇城。陆城一手撑在栏上,托着下巴。店小二奉了色味独特的暖茶上来,陆城浅浅呷一口,便是苦甜两味俱于舌尖。

苦尽,甘也散,唯有涩味至始至终。

陆城目光一跳,凝眸处不由自主地转到落座于面前的人。

不过是个小姑娘罢了,十四五岁的模样,脸上还带有几分稚气。陆城面上一笑,颇有兴趣地打量着她。但也不只是一个尚未出嫁的女孩,这个年纪的丫头,哪个眉眼间能带三分阴狠七分肃杀之意?

陆城突然来了兴趣。对方腰间的绿竹打狗棒跃入了视野,这是最普通的丐帮弟子由长老授予的防身武器。

“阁下可是丐帮弟子?”

女孩正抿着茶水,闻言不得抬起头来,她看着陆城,面无表情地点了下头。

陆城长长地“哦”了一声。

丐帮总舵立于北易关中南部,在镜湖中央的桃花岛上,丐帮弟子向来与世无争,逍遥自在。陆城见过不少丐帮弟子,虽然近些年他们过得富裕了不少,但大多还是身着布衣。但丐帮弟子纵使衣衫褴褛,也能大摇大摆地走在街上,不论老少,皆不知世间苦愁。但眼前这个女孩子显然是个例外。

且不论这孩子穿的与其他弟子格格不入,她小小年纪,不但面冷寡笑,身上更是有一股很凶狠的戾气,神情桀骜,与那舒丽的眉眼不相符。

明明是煞气腾腾,却又死气沉沉——分明是个半死之人。

陆城心下明了,他笑了笑,将茶水一饮而尽。

“敢问阁下贵姓?”

对方冷冷答道:“阁下没有名字。”

窗外突然喧嚣叫喊声大起,尖锐刺耳的辩驳和人群中纷杂如蚊虫嗡嗡的闲言闲语,扰了难得的清净——原来是一个不守妇道的女子在和自己的夫君当街对骂。

陆城耸耸肩,他知道此举略有唐突失礼,但他只想求知姓氏,好梳理一下纷乱无章的思绪,却被这般无情直截了当地拒绝了。或许是有自己的难言之隐。

“喏……”陆城思忖片刻,便冲她笑道:“等你想好了,再告诉我罢。”说罢,起身离去。

时间越来越少,他不能再耽搁下去了。外头的吵闹声越发激烈刺耳,眼看着就要动手打起来。陆城心中的一面镜湖如石子投落,水波环绕着散开,再难平静下来。他匆匆离开茶馆,沿着繁昌街道,一路北向赶去。

*******

当陆城赶到兖州毒宗时,宁怀尊正站在毒宗的大门外,若有所思地仰望天空。陆城放慢了脚步,最终停在他身后三米之外,静静地看着他。那一刻已至黄昏,万里长云如泼了血一般,包裹着明艳烟霞,天空被染成了胭脂红。

陆城站在他面前,与他对视,良久无言。

半晌,宁怀尊先道:“你怎么跟过来了?”

声音听不出喜怒,淡得像一曲平调,毫无起伏。陆城听着,不由得觉得有些悲伤。自半年前来,两人见面的次数也论不上屈指可数了——第一面在枫谷,第二面在木屋,第三面在此时此刻,陆城心若擂鼓,面上再平静,内心终究是激动得无以复加。

陆城琢磨着,此刻若是深情款款地说“因为你在这里”,如同少年心性,宁怀尊大概会不屑一顾。

宁怀尊转过身来,背对着毒宗寂冷的大门,朝树林里缓缓走去。陆城不加思索,连忙跟了上去。树林中起初树木稀少,越往里走越多,到了最后树冠大而密集,遮天蔽日,只有少许阳光能从层层枝叶中透进来。

曾几何时,两个人也这么走过。陆城紧紧地跟在宁怀尊身后,生怕跟丢了。这是个幼稚的招数,陆城百试不爽,他等的不过是宁怀尊的一个回头,所幸的是,他等到了。

“……”

陆城看着惊得睁大眼睛的宁怀尊,心中暗爽无比。

现下宁怀尊正瞪着他,一脸的惊魂未定,“你贴我这么近做什么?”

两个人先前隔了不过一臂的距离,即便是现在,更是近在咫尺。飞鸟还巢,霞光散尽,四周暗了下来。两个人面对面呆站着,陆城没忍住,伸手将宁怀尊拉向自己。宁怀尊挣扎反抗了一下,还是被他拖了过去。

陆城不知道要怎么做才能让宁怀尊高兴,两个人认识十年,他的少年时期一半跟着孟潜,一半跟着宁怀尊。宁怀尊没有一巴掌抽死他,说明他绝不讨厌他。

但也只是仅仅如此了吗。

不,他不甘心。

他有些犹豫着伸出手,捧住宁怀尊的脸,在对方疑惑的目光中低下头,试探着吻住对方的唇。这是他第二次亲吻宁怀尊,第一次是在两人处经人事之时、情动之际,陆城难以自制地吻了他最爱的人,对方却羞于回应。

宁怀尊一下子睁大了眼睛,所有欲脱口而出的话都被陆城用嘴堵了回去。陆城小心翼翼地贴着他的唇,紧张得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说是人生难得一度贪欢,自儿时以来的苦苦追寻时的委屈和患得患失,现下都如烟云般浮散了。夜风眷恋地牵着他们的衣角,纵横恣肆飞舞的枯叶在树林间打转,此刻唯有呼吸凝固在彼此之间。

就算是最后不能在一起,有这么一刻相拥,也是好得让人想落泪。

止息了好一会儿,宁怀尊伸手将他推开,脸上看不出喜怒,平静至极。月光下,宁怀尊的五官半面被打上银镀般的月光,眉目间依旧是看惯十年的冷漠,没有分毫人情味。他淡淡地看了陆城一眼,扭头向森林另一头走去。

陆城顿时觉得心里缺了些什么,身体先大脑一步,追了上去。三步两步便赶到宁怀尊身边,陆城连忙伸手拉住他,宁怀尊挣了一下,没挣开,再挣,还是没挣开,一下子怒了,“你这么拉着我做什么?”陆城可怜兮兮地看着他,不说话。

宁怀尊喝道:“陆城,你到底想做什么?”

陆城郁闷地想:我想做什么,你难道不知道吗?自从孟潜收他为徒之后,他便一心一意地想着去找他,总是找各种拙劣的借口制造两人见面的机会。就连孟潜这个老头子都察觉到他萌动的少男心意了,他宁怀尊怎么就不知道呢?他怎么会不知道呢?

时间跨度整整十年,当年他是千里逃亡独自苟活的孤儿,在雪地里有幸求得宁怀尊的一件大氅,他视如珍宝,满怀期待小心翼翼地去接触他;十年过去,他仍然要这般低声下气、满怀讨好地去说一句:“我喜欢你呀。”

夜晚将至,风声骤起,牵起地上的叶子猎猎地扑向天际,如呼啸声。陆城一句话说的那么小声,风声凛冽,宁怀尊很有可能根本就没听清这蠢蠢欲动之下的表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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