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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回 吃苦头良宵推磨 使酸劲暮夜摧花(1 / 2)

第二十三回吃苦头良宵推磨使酸劲暮夜摧花

看官们大约急于要知倪伯和因何一夜之间,变得如此狼狈。做书的不敢违命,只可权把方振武赴宴之事搁起,先叙倪伯和自那夜在媚月阁院中,花酒散席后,因时候尚早,先到三马路王熙凤家,恰值熙凤出局去了,便和她家娘姨妈子们,谈了会天,等着熙凤,还不来。只得离了三马路,踱向大马路,意欲兜一个圈子回家。走过楼外楼门口,见上上下下的人很多,因想这时候回寓也睡不着,不如上去玩玩。自己往日虽同寿伯上去过一次,却是白天去的,玩的人不多,听说现在新到了一班杭州木人儿戏,很为好看,而且价钱又便宜,只须化一角钱,就可看一个不亦乐乎,有何不可。当下便在柜上买了一张盘梯票,走了几层,看看还有一大半,因他同寿伯来时,买的是电梯票,故此并不觉高,此番走了盘梯,四面兜转,已多了几倍路程。因此才走得一半,已觉腿骨酸麻,再也支持不住只得在梯旁放的椅上,坐下喘息。眼看着电梯上下的人,暗羡他们好福气。坐不多时,气力回复,拍一拍腿,站起身预备再走,忽见面前那座升降机,又向上开来。伯和慌忙止步观看,此中又装着那几个有福之人。却见里面只有一个司机的,载着个衣妆华丽的中年妇人,那妇人见了伯和,不知怎的瓠犀微露,对着他一笑。这一笑笑得伯和骨软筋酥,两腿无力,不觉又在方才坐的那张椅上坐下,更要仔细看那妇人时,无如电梯已开过头去,看不清楚。伯和呆了一呆,重复站起,一气奔到楼上,只见书场中人已坐满,木人戏刚巧场开,伯和无心观看,只向女客座中找寻那妇人,那里有她的踪迹。伯和暗暗称奇,一看外面场地上也有人坐着,即忙跑到外面,也不见她在内,心中益觉奇怪。暗想我莫非老眼昏花,看错了人吗?又想起那边有座哈哈亭,不知她可在那边,进去一看,果见那妇人站在哈哈镜前,把一方手帕掩口葫芦。伯和好生欢喜,慌忙挨到她身旁照镜子。镜中照见自己身子,缩得和一个扁柿子一般,又阔又矮,不像是个人儿,忍不住哈哈大笑。那妇人见他发笑,也就笑将起来。两个人笑声混做一片,伯和笑道:“这镜子很古怪,怎么好端端的人儿,变作这般模样?”

那妇人接口道:“这镜子玻璃凹凸不平,所以照出来不成模样,其实并没甚古怪。”伯和伸手一模说:“咦,果然这镜子是歪的,怪道照得人头昏脑眩。”两个人三言两语,居然搭起话来。那妇人站了一会,走出哈哈亭,向书场这边看了一看,口中啧啧道:“阿哟,人多极了,天又这般热,怎么坐得下去,还是外边坐罢。”说着,便拣一个僻静之处坐下。伯和不敢同她并坐,便挨在她贴背后一张椅子上坐下,却把两臂搁在那妇人椅背上。那妇人故作不知,眼望着前面。伯和意欲与她说话,又因适才望着镜子,有说话的由头,此时无缘无故,不便开口。心想他若能对我看一看,或是笑一笑,我便可问她姓名了。无如那妇人并不回头,眼望着新新舞台的屋顶出神,似乎侧着耳朵在那里听隔壁戏。伯和好生着急,一连咳嗽了几声,那妇人仍不回头。伯和无奈,伸出两个指头,想在那妇人背后戳一下子,又恐戳得她恼将起来,反为不美,因此搔耳摸腮,不得主意。忽然一想,横竖我这般年纪了,便戳她一下子,她仍客客气气的固好,如若真个翻脸,只说出于无心,偶而碰着,料想旁人见我年老,决不致疑心我去寻她开心的,想罢,便撩一撩衣袖,将右手双指相并,用足了劲,先在那妇人背上虚空画了个圈子,然后轻轻在圈子正中一戳。一戳之后,缩手不迭。那妇人却被他吓了一跳,回头对伯和一看,笑道:“咦,你怎么也在这里?为甚不坐到里面去看木人儿戏呢?”

伯和笑道:“里面人挤得很,还没请教奶奶贵姓?”那妇人笑道:“你问作甚?”伯和脸一红道:“没甚意思,请教请教而已。”那妇人笑道:“你姓什么?先告诉了我,我再告诉你。”伯和道:“我姓倪名唤伯和,可告诉你了,轮到你说咧。”那妇人笑了一笑,把手帕掩着嘴,和苍蝇躲在瓮子里似的,哼了一个字,伯和听不清楚,问是什么?那妇人道:“我已告诉你了,还问什么!”伯和道:“我实没听清楚,对不起,你再说一声罢。”那妇人起初不肯,经不起伯和再三盘问,才告诉他姓吴。伯和又问吴奶奶府上住在什么地方?吴奶奶笑道:“你也太古怪了,为甚问了人家姓,还要问住处呢?偏不告诉你。”伯和苦苦相问,吴奶奶始说住在中旺弄,又问伯和住在何处。伯和说在孟渊旅社。两个人你问我答,渐入佳境。伯和问知吴奶奶的丈夫,是做轮船生意的,十天回家一次,今天早上开船出去了,便要求吴奶奶,领到她家去玩玩,吴奶奶不肯,伯和涎着脸嬲她,才答应了。

此时将次十二点钟,木人儿戏已完,游客纷纷散去。伯和补了一张电梯票,与吴奶奶一同下楼,雇黄包车,坐到中旺弄。吴奶奶带着他,走进一条里内,里边电灯不甚明亮,只见挨次栉比,都是一上一下的石库门,一边是前门,漆着黑色,一边是后门,泥着红色,几十家尽是一个式样。吴奶奶走到一家后门,轻轻叩了几下,接着门开了,有个佣妇打扮的人,探头望了一望,见是吴奶奶,便闪身让她进内。吴奶奶向伯和招招手,伯和心中突突乱跳,一脚跨进去,见是间厨房,灶上点着油盏灯火,眼前觉得乌漆漆的,当地还放着一部磨粉的石磨。佣妇闭上门,也不理会他们,径自走到前面去了。吴奶奶教伯和在灶间内,权站一会,自己暗中摸索的走上楼去,半晌才手拿着一盏火油灯下楼。不知怎的走到半扶梯,灯又熄了。吴奶奶重复上楼点上火,才下来招呼伯和,一同上去。

伯和走到楼上,见房中摆设简陋,像是个经纪人家模样,心中并不怀疑,放胆在床沿上坐下。忽闻下面开门声响,伯和一惊,站起来,要向窗外观看时,却被吴奶奶拦住,笑说:“这是娘姨出去泡茶,你看她则甚?”伯和才放了心。又见壁上挂着许多小照,一大半是吴奶奶自己的,还有几张,男女不一。伯和指着两张男人的小照,问吴奶奶是谁。吴奶奶回说:“一个是丈夫,一个是我兄弟。”伯和看内中一张面貌,果与吴奶奶相像,便说:“这一个大概是你兄弟了。”吴奶奶笑道:“可巧是我丈夫,那一张才是我兄弟呢!”伯和很不明白,偷眼看吴奶奶,宽下纱裙,露出红点子细花的丝光席法布单,三寸金莲,穿着粉红洋袜,颇为动人。又看她把上身那件平纱夹衫,也脱下了,内衬的也是席法布单衫,一身白里带红,很是好看。吴奶奶把衣裙一一摺好,放入橱内,向伯和一看,带笑说:“倪先生可要宽宽衣吗?”

伯和巴不得她有这句话,当下把纱马褂,熟罗夹衫,一并脱下,交给吴奶奶,摺了藏入衣橱。伯和贴身穿着一身土布衫裤,外罩熟罗紧身马甲,熟罗套裤,露出他新置的那只金表,金练一头,扣在钮子孔内,一头连着表藏在马夹表袋中。还有两只口袋,一只藏上鼻烟瓶儿,一只大约有三四块洋钱在内,叮作响。吴奶奶看在眼内,暗暗欢喜。伯和亦甚得意。此时楼下门声又作,伯和料是娘姨泡茶回来,并不介意。忽然听得除了那娘姨声音之外,还有个男子说话声音。伯和怔了一怔,吴奶奶慌忙开了窗,问是那一个?下面娘姨答应说:“是二少爷来了。”

伯和大惊,问二少爷是谁?吴奶奶低声道:“别做声,这是我兄弟,他从不上楼的,你放心便了。不过他也在我丈夫船上办事,早起船已开出,为何半路折成,待我下去问他一声,你在楼上休得走动,给楼下听出声响。”一边说着,一边经移莲步,下楼去了。伯和坐在床沿上,怀着鬼胎,连大气也不敢出一个,深恐给楼下听见。不一时,吴奶奶慌慌张张的奔上楼来说:“不好了!”伯和大吃一吓,问其所以,吴奶奶颤声道:“我丈夫的船,今天早上本已开出,不道在吴淞口外搁了沙,船身不能行动,据说要派拖船去拖,至少还得一二天耽搁,故而他们都趁火车回来。我兄弟先来,丈夫在大马路买些东西,马上也要回来了,如何是好?”话犹未毕,忽听得后门口有人哈哈大笑,吴奶奶慌忙奔到后房窗口,向外张了一张,疾忙跑回来说:“坏了坏了,他已回来了,现在后门口和人讲话。一时三刻,就要进来咧。”

伯和吓得面容失色,浑身发战,没了主意。吴奶奶又道:“不然,还可开前门放你出去,如今客堂中有我兄弟坐着,他自己又在后门口,真是前有追兵,后无去路,如何是好?”伯和听了,更觉着慌。吴奶奶又连连催他自己设法,伯和颤声道:“我那里有法想,好奶奶,求你给我一个地方藏藏身罢。”吴奶奶皱眉道:“这房里地方又小,那里藏身得下,后房更不消说了。楼下客堂中,又有我兄弟在彼,也罢,你快把马甲套裤都脱下了,交给我替你藏着,一面在床底下,摸出一套破烂不堪的夹袄裤,说:“你权把这套衣服穿上了,我自有道理。”伯和依言,把马甲套裤脱下,连着金表银洋等物,一并交与吴奶奶。吴奶奶拿来,卷作一圈,塞在衣橱内,拿一把锁,将橱门锁上了,看伯和穿上破衣,叫他放轻脚步,一同出房,蹑足走下扶梯。楼下通客堂的门,本挂着条门帘,因此客堂中人,看不见里面的动作。吴奶奶带着伯和,到灶间内,掇一条板凳,教他在磨子旁边坐下。又把一只米箩上盖的布揭开了,轻轻对伯和说:“少停他进来,你假做牵磨。他若问时,我便说唤你来替我家磨粉的。待他上去后,横竖他睡在后房的,我再设法替你把衣服拿下来,给你换上出去便了。”

伯和大喜,暗暗佩服吴奶奶的计较高妙。这旁边布置停当,外面已发作蓬蓬叩门声响。伯和慌忙抓一把米,放在磨眼内,用尽平生之力,推动磨盘。吴奶奶不慌不忙,上前开门,放进一个三十左右年纪的男子,手中还提着一个包裹。伯和不敢对他多看,低着头拚命推磨。那男子一进门,便呼晦气,牢船又搁了沙咧。吴奶奶道:“大约要耽搁两三天罢。”那人道:“自然。”又对伯和看了一眼道:“粉还没磨好么?怎么又换了一个人咧?”吴奶奶道:“在先一个害病走了,这是他的替工。”

那人对伯和笑了一笑,径向客堂中去了。吴奶奶向伯和挤挤眼睛,随着那人走入前面,伯和独自一人,用力推磨,可恨这部这部磨盘,很为沉重,一个人推时,极其费力。伯和推了一阵,力不能支,只可放手暂息。窃听客堂中吴奶奶等一班人,正在高谈阔论,料他们一时还不上楼,自己弄得不尴不尬,又不敢招呼吴奶奶。要推磨没气力,要逃走又没衣裳,一个人好不着急,深悔适才自己不该色胆如天,闯进别人家内。又想初来上海的时候,看看戏,遇见那个王金宝,虽然花了几百文钱,却没受什么惊吓。这一番钱虽没花,惊吓可受得大了。而且牵磨推粉,这种苦头也是我自出娘胎第一遭吃呢。正思想间。忽听得客堂中说话声音渐近,暗想大约吴奶奶的丈夫要上楼了楼梯脚下,看灶间内极其真切,自己不敢偷懒,竭力推磨。果见门帘起处,吴奶奶和他丈夫,都走了进来,却并不上楼,径向灶间而来。伯和急了,拚命推磨。那人走进灶间,一语不发,站在伯和面前,看他牵磨。伯和好生窘急,不敢放松,尽力推磨。吴奶奶见了,心中似很不忍,对他丈夫说:“你白天辛苦了,快去睡罢。这里磨粉,看他则甚?”

那人道:“这老儿太不中用,怎么只一箩米,方才我进来时这许多,此时还是这许多,没少分毫,一定背着人躲懒。这种老儿,焉能出来赚人家工钱,真是岂有此理。我务必看他磨完了这一箩米,才去睡。”伯和听了,吃惊非校暗道糟了,这一箩米磨完,可不要了我的老命么!吴奶奶只顾劝那人去睡,那人那里肯依,不住的骂伯和死老儿,不中用的东西,怎么不放些气力出来,今晚磨不完这一箩米,休想拿钱。伯和不敢做声,拚命的推着磨,两臂又酸又痛,额上的汗,和珍珠一般一粒粒直冒出来。那人见了,更骂得利害。吴奶奶苦苦的劝道:“他也一把年纪了,你让他慢慢的磨罢。太逼紧了,也罪过的。”那人怒道:“你们妇人家,只晓得讲慈悲话,其实这种老儿,就死了也没甚希奇。既如此,我看他今夜也未必磨得完,而且夜深牵磨,累人家不得安睡,不如打发他出去,明儿再来磨罢。”吴奶奶道:“你先上去,我自己打发他便了。”那人道:“我偏要看他走路。”吴奶奶无奈,假意说:“我还没给他工钱呢!”

那人听了,便在身畔摸出两角洋钱,丢给伯和,开了后门,命他快滚。伯和如逢皇恩大赦一般,跨出门外。那人随手把门儿闭上,接着一阵笑声,大约是和吴奶奶一同上楼去了。伯和大大吐了一口冤气,伸一伸腰,舒一舒臂,猛然一阵风来,吹得胸背上凉飕飕的,低头一看,才知身上还穿着一套破夹袄裤,自己的马褂、夹衫、马甲、套裤、金表、银洋、鼻烟壶等物,都藏在吴奶奶房中衣橱内,心知少停那人睡了,吴奶奶一定要送下来还他,因此不声不响,站在后门口,安心等着。岂知等了一点多钟,那扇后门永不再开。侧耳听门内,声息全无。料想里面众人,都在好梦正酣的当儿,此时六街静寂,万籁无声,伯和虽没看表,心中估量大约已有后半夜两三点钟光景。五月天气,日中热,夜间凉,伯和觉得一阵阵寒风澈骨,不由的牙关打战,浑身乱抖,又是困倦,又是寒冷。方才推了一会磨,两臂十分酸痛,此时站立多时,双腿又觉麻木,意欲敲门,又恐被那人听得。意欲回寓,身上这般模样,如何见人。正在无法可施之际,忽然眼前一亮,离开自己十来步远地方,不知什么东西,放出一道光华,射正面上,异常明亮。伯和被他逼得开眼不得,一霎时那道光又收了回去,眼前顿觉漆黑。伯和十分纳罕,猛听得发光之处,一阵脚声,现出一个妖怪,身长丈二,头如笆斗,面若砂,直向自己扑来。伯和吓得魂不附体,回身便走。不意两腿站得麻了,走不几步。被地上一件东西绊跌一交,那妖怪早已赶到,一把将他抓起。伯和定睛一看,才知是个印度巡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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