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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回 太糊涂人何梦梦 真狡猾想入非非(2 / 2)

贾少奶也不理会,自己走到房中,开了前窗,向对面一望,对面乃是蔡公馆后房,窗里面便是那梳头的娘姨的房间,她此时刚巧不在房内,里边灯火俱熄。她窗外恰有一盏灯,斜光照进去,里面的床帐箱笼,隐约可见。贾少奶心中暗喜,再低头看下面时,王妈出了自家门口,去叩魏家的后门,那边出来开门的,正是那梳头娘姨。王妈向她捣了一句鬼,并不就走,却反一同缩进里头去。隔不多时,王妈还没出来,倒是梳头娘姨一个人先出后门,径奔自家门口而来。贾少奶即忙闭上窗,等候梳头娘姨上楼。梳头娘姨见了贾少奶说:“少奶出去回来了。”贾少奶道:“回来了,你家姨太太在家么?”娘姨道:“她也出去咧。少奶奶唤我有事吗?”贾少奶道:“我有一句话问你,你随我来。”说时把娘姨引到床前,同在床沿上坐下。贾少奶低声问她:“昨夜你家姨太太可曾出去?今天又是往那里去的?”

那娘姨本是贾少奶的旧人,自到魏公馆以来,因魏姨太太看待下人颇不和善,往往摆出主人架子,故心中颇为不服,时常在贾少奶跟前讲她主人的坏话。今被贾少奶一问,她岂肯代为隐瞒,自然连头搭脑,一齐吐露出来,不但她把魏姨太太在伯宣处过夜这件事泄漏,并且连她由赵公馆带来一只漆匣内藏许多金饰,回来的时候怎样鬼鬼祟祟,被她在房门口偷看得见,以及午后用计驱出文锦,自己急急又往赵公馆去了等情,一并告诉了贾少奶。贾少奶不料内中还有这许多曲折,暗暗惊异,心想魏家的好大胆,竟敢这般胡为,随意在外住宿,视文锦如无物。那一只首饰匣,不消说得一定是媚老二之物,当时我也见过,内中还有许多金镑,不过这东西缘何入她之手,料她不敢偷窃,必是伯宣送她的。但这些东西,并非伯宣自己之物,怎可由他送人。看他这般举动,想已存心不要媚老二了,放着这个题目,我更可使他们二人加上一重恶感,永无言和之望。心中想着,得意无比。面子上仍不肯被梳头娘姨看出神色,假说亏得你家老爷糊涂,若被他察出形迹,万不得了,你得空儿劝劝她,教她以后不可这般大意才好。娘姨摇头道:“这个干我们什么事,莫说劝不进,就劝得进,也劝得太没来由了。”

贾少奶道:“如此你可知她明儿那边去不去?”娘姨道:“自然要去的。我听她的口音,仿佛要天天去呢。她对我们说,将来她不在家,老爷回来,在前头敲门,教我们故意慢慢的开门。一面马上差人出后门,到赵公馆唤她回来。照她这般吩咐,怕不要鬼混一世么!”贾少奶听说,微微一笑说:“你就在这里吃了晚饭回去罢。”娘姨道:“不然还可吃了晚饭走,如今姨太太出去了,老爷虽说两点钟回家,如果弄到了钱,说不定就要回家的。家中小丫头和粗做的都是一对呆鸟,不会到赵公馆去唤她,那时岂不要闹出事来,故我不得不在家里守着,她倒在那边适意,要我们替她提心吊胆,真是应了一句俗话:皇帝不急急死太监咧。”

贾少奶卟哧一笑,娘姨也笑着,辞别下楼。走到门口,刚值王妈回来,两个人一进一出,冷不防撞了个满怀,彼此都倒退了一步。王妈先开口说:“阿哟!你吗!少奶奶唤你何事?”娘姨笑说:“她缠七夹八问了半天,我也不明白是什么事呢!”王妈疑心梳头娘姨放刁,送她走后,自己上楼问贾少奶,贾少奶也说并没甚事,我问问她姨太太在家作何消遣,她说出去了,我留她晚饭,她因家中没人,就走了。王妈闻言,对她面上端详多时,说:“这是什么道理?这几句话,我也未必问不明白,为甚么偏要唤她来当面询问,又教我扮得这般鬼头鬼脑,我还当你为着怎样大事,故叫梳头的来此以后,自己不敢就回来,假意和他家粗做的谈了一会天才走。不意你们却谈论着这样芝麻绿豆的大事,可把我一个人弄够了。”贾少奶笑道:“别混说咧,快弄夜饭来吃罢。”

王妈气瘪着嘴下楼做饭,贾少奶跑到适才那扇楼窗旁边,开了窗,双手搁在窗沿上,眼望着对面梳头娘姨那间黑沉沉的房间出神。不多时,王妈端上饭来,贾少奶才关窗过来用膳。一边吃饭,一边仍想着心事。王妈站立一旁,笑盈盈的说道:“少奶奶,我告诉你一桩新闻,你要听不要听?对门魏姨太太昨天晚上一夜不曾回家,据她家粗做的说,是宿在隔壁赵公馆里。你想赵姨太太昨天傍晚才走,当夜魏姨太太便走填空儿,不是太性急了吗?”贾少奶假作不知,说:“大约没有这件事罢,你别胡说乱道。”王妈争辩道:“一定有的,我还亲耳朵听得魏姨太太在隔壁和赵老爷谈心的。”贾少奶不禁诧异道:“你如何会听得?”

王妈笑道:“说出来也没甚希奇。昨天你从赵公馆出来之后,不是同着曹少奶等一班人在对房吸烟吗?我一个人在这边房内铺好床,因墙上挂的那张月份牌,尘埃堆积,故用鸡毛帚拂拭,不意才一举手,那月份牌连钉吊在地下,月份牌背后墙上,原有一块砖头,在我们搬进来安床的时候撞活动了,抽出砖头,一直可以望到隔壁赵公馆的上房。我忽然想起赵姨太太走后,赵老爷一个人在家,不知作何勾当,故把砖头抽出来,想偷看他的举动。不过砖洞那边,还有一重糊房间的花纸,我因把纸头搠了个小孔,岂知仍不能望见里面。因这地方刚在他们安放梳妆台的所在,那窟窿恰被镜子背挡住了,我就无法可想。不过里面说话的声音,却隐约听得出来。我就把耳朵贴着墙,好像听德律风似的,听了一会,仿佛是一男一女,在那里讲话。我起初还道是赵老爷和娘姨们闲谈,后来听得连笑带说的,又听得赵老爷说什么上半夜陪我,下半夜回家,我就疑心他们路道不正,但万想不到就是魏姨太太,以为赵老爷因姨太太跑了,故弄一个堂子里的人来家解解寂寞的。正想再听下去,你在对房叫我倒茶,我就急忙塞好砖头过来了。今儿照魏家粗做的这般一说,昨天赵公馆房中那个女人,不是他家姨太太是谁!现在据说魏姨太太又到赵公馆去了,想必已在那边房中。你若不信,吃罢饭不妨将砖头再抽出来自己去听。”

贾少奶闻言,把吃剩的半碗饭向前一推,说:“我不吃了。窟窿在那里?你带我去看。”王妈一脚跨进房内,随手开了电灯,再将月份牌除下,抽出砖头,果有指头大一个透穿小洞。贾少奶先张了一张,然后侧耳静听。果听得隔房魏姨太太声音说:“你答应送我的东西,为何还不给我,莫非哄骗我吗?”又听伯宣的声音答道:“哪有这句话。只为梳妆台抽屉锁着,钥匙被老二带走,急切取他不出,须得唤铜匠来开。如你马上就要,惟有把抽屉毁了,但是这张柚木妆台,我足足花了八十块钱买的,为迟早一天上头,把抽屉弄坏,岂不可惜。早晚是你的东西,既答应了给你,将来决不交还老二便了。”

又听魏姨太太娇声娇气的说:“你在我面前虽然说得这般好,但我知道那些东西,都是老二自己之物,她将来问你要时,你待怎样?”伯宣大声道:“你放心便了,她既然作了我家的人,东西自然也归了我。昨天这一闹,她人虽然不愿意跟我,东西却不能再由她作主,我不还她,她又能奈何我不成!”讲到这里,忽然中止,魏姨太太连说:“来了,来了。”伯宣又说:“快走罢!”接着一阵脚步凌乱,声音寂然。贾少奶慌忙丢了墙洞,奔到窗口,开窗向下观看,见伯宣家门口站着一个小丫头,魏姨太太从里面出来,两个人慌慌张张,奔向自家后门进内去了。贾少奶心中会意,命王妈塞好墙洞,泡水洗了面,琢渠也回来了。贾少奶问他胜负如何?琢渠道:“赢虽赢了几百块,却都被文锦借去了。”贾少奶道:“他借了钱难道还在那里赌吗?”琢渠道:“他早已不赌,而且还比我先走一步。”

贾少奶听说,不觉笑将起来。琢渠问她有何可笑”贾少奶连说没事,又道:“你明儿可以请他们这班人同到我家来打扑克么?”琢渠道:“这又是什么意思呢?”贾少奶道:“没甚意思,我意欲抽几个头钱,买一只手镯表带带。”琢渠道:“邀他们到此赌钱,可以使得。抽头这句话,却讲不去。适才云生等谈起,天天赌钱,输赢常有,牵来扯去,却输给了堂子里的头钱。如今想法子,教在局诸人,每人输一夜请客,供给酒菜,便在他家赌博,不准抽头,以示公道,我因请客不免自己花钱,在堂子中都是扰别人的,就使花几个头钱,也是赢得来的。若请了客,不论输赢,都要贴本,故没有赞成。你若要买手镯表,待明儿文锦还了我钱,就给你去买罢,何必抽什么头呢。”

贾少奶道:“不抽头也行,明儿你务必邀文锦、云生、仲伊这几个人来家打牌,若说酒菜,横竖明天我要请曹少奶奶、甄大小姐等来家晚膳,不须另备。你若舍不得花钱,明儿一天开销,都是我的了。”琢渠笑道:“这倒奇了。你素来不爱请客,为何忽然大出手起来?”贾少奶道:“你莫管他,只消替我把所说的那几个人邀到就是。”琢渠道:“那个未免太不明白了,邀他们究为何事,必须先告诉我才行。不然,邀了个不相干的来家,或者漏了个要紧人儿,岂不坏事。”

贾少奶想了一想道:“别无他故,就是媚老二昨天虽然由伯宣处走了出来,彼此相持不下,也不是个了局,我们做小姊妹的,理该替他们劝解劝解,故我想把昨天在场诸人都请了来,大家商议,向两方面劝和,一则聊尽我们朋友交情,二则昨天承伯宣看得起我们,请我们过去参预家事,原要我们临时劝解之意,我们当时袖手旁观,已是不该,事后若再不替他们设法转圜,岂非太对不住伯宣了吗!不过你在文锦等面前,万不能先行道破,只可说是打牌,因我明儿还须先去探探媚老二的口风,如她愿意了,再往伯宣那边去说,自然一说就上。如老二也不愿意,那时我们就打牌到底,那回事作为罢论,免得说了出去收不回来,给旁人笑话。”

琢渠点头称是,又说:“幸亏你告诉我一声,不然,赌场中共有十余人之多,我若一齐请了来,岂不要闹得更大。好在今天散局甚早,明儿约定三点钟入局,到夜间八九点钟时分,我暗约他们三个人前来便了。”贾少奶大喜。次日三点钟,琢渠出去赌钱。贾少奶也梳洗定当,坐包车到不克登去见媚月阁,天敏恰在那边,见了贾少奶,殷勤鞠躬为礼,贾少奶也含笑点头相报。媚月阁忙问打听的话儿怎样了?贾少奶因有天敏在旁,不便明言道:“说来话长,少停再说罢。”

天敏知趣,晓得她们还有正经,随向媚月阁告辞道:“此刻我还有朋友约着,明天再来看你。”说毕又向贾少奶鞠躬而出。贾少奶看他走后,才把梳头娘姨所讲的话,和盘告诉了媚月阁。又将王妈发现壁洞,自己听得他二人一番言语,尽情倾吐。媚月阁听得愤火中烧,面上发赤,说:“他们还想吞没我首饰,倒也不错。我再不告诉文锦,誓不为人。”

贾少奶道:“我现在又想出一个更好的法子,你也不须亲自告诉文锦,显得急于报仇似的。让我将昨天在场诸人,一一请到家中,推说替你夫妇们设法讲和,你在今夜十点钟时候,自己到我家来,须装作偶然去看我一般,万不可露出预先约定的模样。那时我先开口劝你回家,你须不肯答应,并说伯宣姘着一个四马路的野鸡,夜夜送上门来,此时想必已在家陪着他了。我们故意不信,再教王妈插口说,房中月份牌下有块砖头,可以移动,听得见隔壁声音,先让他们去听,我再说听虽听得,不过究竟是什么人,也须看个明白。或者伯宣同娘姨说话,我们不能冤他的。好在赵公馆对门是间空屋,我们不妨兜到那里,教管门人开进去,从后窗口可望见赵公馆前窗。前天我在你家楼上,仿佛前窗没挂窗帘。”媚月阁道:“果然没挂。因窗帘被洗衣作收去了还没送来。”

贾少奶道:“如此好极了,空屋中十分黑暗,你家电灯明亮,由暗处望明处,已极清楚。再加不挂窗帘,岂不可以一直望到床上。我看见之后,先抱怨你说,这明明是魏姨太太,你怎说是四马路的野鸡。那时旁人一定附和我说是魏姨太太,你再向文锦谢罪说:“不知魏老爷的姨太太,误当四马路的野鸡,望魏老爷恕罪。那时看文锦如何发作便了。”媚月阁拍手称妙。正是:未入甓中先捉鳌,既来洞里好寻蛇。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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