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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回 运慧剑一怒断情丝 惹邪魔联床追往事(2 / 2)

美士道:“并不是你得罪我,实因昨天我父派来的朋友。你也曾见过他的,回去告诉我父,不料我父为人十分顽固,他说我是中国人,不能和外国人攀亲,仍要我与从前那个女子结婚,如我不答应便不许我进门。你想他们将我由东洋哄到上海,依前强逼我干那不欲意的事,教我惹气不惹气呢?”他说这句话,便是伸一只后脚,想将那妇人赶回东洋,自己好挽一个人到无双处恳求,说已遵从命令,与这妇人拆开,请她顾念前情,重圆旧好之意。那妇人闻言,好似当顶门浇下一桶冷水。她面上本扑着很白的粉,此时竟由白中泛出青来。两只手也不再搁在美士肩上,不知不觉的缩进袖管里面,摊开一只大袖,哭丧着脸儿,说:“这便怎么处?你我再回东洋去罢。”

美士摇头道:“这句话谈何容易!回东洋也要盘费,设如你一个人回去,盘缠倒还有限,倘要两个人同走,船钱既加上一倍,而且我到了东洋,那里欠的下处钱,也要向我讨取,将来日用开销,也不能不预先筹备,看来极少非千金不可,这笔钱务必在我父处出产。但他此时正恨我不听他教训,料他决不肯拿出钱来给我花用,如何是好?”那妇人低头无言。美士又道:“我现在却有一个权宜之法,不过须得难为你一些儿,不知你愿意不愿意?照我看来,与其两个人伏在这里,穷饿而死,还不如依我计较办理为妙。”那妇人问是什么计较?美士道:“我想你行李带得太多,内中一大半是用不着的东西,拖来拖去,很为累赘,不如把来卖了,得来的钱,足够你一人回东洋的盘费。你我两人预先约定,在东洋某处相会。你先趁船回去,我再托人哄骗我父,说我愿意听他的教训,求他许我回家。到了家里,慢慢的再设法偷他几万银子,乘其不备,趁轮船逃往东洋,和你相会之后,就在东洋成家立业,一辈子永不再回中国,岂不甚美。”他自以为这一片话说得很是圆转,那妇人一定中他之计,只消她一到东洋,就不怕她再来寻我。不意那妇人也颇狡猾,她第一次误落美士的圈套,就是狡猾太甚之故。她在东洋见美士举动阔绰,相貌出众,像煞富家子弟,故被美士一番鬼话,便满心想由下女资格,一跃做一个富这少奶奶,欢欢喜喜,倾家跟着他来到上海。继见美士上岸之后,便有些鬼鬼祟祟,似乎怕见人的模样。说话也隐隐约约,游移不定,心中颇为怀疑。那妇人如今听得美士叫她一个人先回东洋,早已估出他是欺骗手段,不觉勃然大怒,厉声道:“你要我先走吗?这却万万不能。你既和我同来了,非得同去不可。我也不指望你哄父亲几万银子,若没盘费,就穷饿在上海亦可,要死两个人同死,要活两个人同活。你父亲容你不容你,我不知道,我只认得你,你答应娶我,我便是你的人。你到那里,我也跟你到那里。你若存坏心,想半途丢弃我,我老实先通知你,我是外国人,有领事保护,将来不怕你不偿还我的损失。”

美士听了,颇为吃惊,暗说了不得,这是国际交涉,如果真个被她小题大做起来。我前案未了,更加上这一案,可准的一辈子不得出头,万万使不得。若拖着她这一个妇人,却又是一生之累,只恨自己不该贪一时之便宜,惹终身之大患。左右没法,只可赔笑脸道:“好奶奶,你莫误会我的意思,我并不存什么歹意,委实是桩妙法。你既不赞成,就此作废何妨。”说时又把她两手从袖管中拉出,牢牢握着,那妇人方始一笑。自此美士死心塌地,不敢再存抛弃这妇人的念头。在旅馆中又住两天,不见无双处有人派来,知道这条脚路已完全断绝,没甚希望。又见存钱一天短似一天,知道再不设法,可就要当真穷饿死了。于是想起包打听阿珊教他的法儿,先变易姓名,在法界或是南市登台串戏。这时候上海新剧家愈产愈多,民瞑社一处不敷安插,故而法界南市都有这种不伦不类的新剧社设立着。

美士看南市新剧社营业不振,将次闭歇,自己不愿和他们一同坍台。法界的民醒社因男女合演,生意颇为发达。美士打听得其中颇有几个老朋友在彼做戏,便托人向开戏馆的商议,说愿意特别减价,薪水从廉,到他那里试演一月,再定身价。那开戏馆的也知美士演戏却还不劣,不过他这爿戏馆,全仗男女合演四字号召,并不在乎做的人好歹,有时弄些糖果玩具作赠彩,哄骗一班贪小便宜的人前去看戏,目的与别处不同,起初恐美士敲他竹杠,辞却不要,后来闻得薪水随他开发,方始应允。美士大喜,更名胡媚,先行悬牌。又因旅馆中房饭钱太贵,便在法租界借了所一上一下的住宅,和那妇人同居,以便出入。日间在家操作,晚间上台做戏,颇为困苦。他自己以为暂时虽然受些磨难,应了古语“豪杰生来运不通,沙滩无水困蛟龙”,日后若被我勾搭着一个富家妇女,也可接他两句,叫做“有朝一日春雷动,得遇风云上九重”。

他虽存心如此,无奈那妇人将他管得很严。若欲勾搭别个妇女,颇为困难。幸亏这民醒社做的戏不伦不类,那班看客也七零八落,上等女客百无一二。美士眼界过高,看来看去,没一个当他意的。倒是后台几个女新剧家,颇有属意美士的。但美士素知这班女剧员各有主顾,若一染指,不免惹动醋海风波,只恐怕连饭碗都保不住,只得安分守己,不敢轻举妄动。所以做了多时戏,竟没有闹出甚么笑话。有班不知底细的人,以为他吃了一遭苦,竟把脾气变好了,可谓皮毛之见。这些都是闲话。列位看过前书,大约都记得,在下从前表过,新戏馆中时髦妇女极多,缘何又说民醒社没有上等女客?内中也有一层缘故,皆因美士鼎盛时代,新剧家如裘天敏、王漫游等都还未露头角,及至美士逋逃海外,裘、王二人,乘时崛起,女界中都当他两个是当年的潘安、卫一般,争欲一承色笑。

他二人同在民瞑社,社中还有激烈派新剧家颜胡为,喜欢在台上骂政府,大为一班伤心国事的士大夫所赞许,潮流所趋,上等男女看客,尽在民瞑社一方面。女客既多,裘、王二人更是应接不暇。天敏与媚月阁这件事,现在已弄得天下闻名。这班家世清白深明大义的妇女,颇惜媚月阁不知自爱,甘入下流。还有些家门不幸,生来淫贱的女子,反羡慕媚月阁有福,得与他们心爱的人儿,晨昏相伴,因此更是呈娇献媚,指望天敏将爱媚月阁的爱情,移爱自身。无如抱同一观念的人太多了,天敏不知爱了哪一个好,只可一个也不去应酬,仍和媚月阁一人,作为正式的临时夫妇。在漫游方面,也有一个和天敏之与媚月阁般的正式临时主顾,但其人并不与媚月阁一般身份,却是苏州名门之女,姓韦,小字织娘,男家也是士族。丈夫姓武,名又图,乃是前清科甲中人。书呆子生性懦弱,加以酷爱杯中之物,娶了这位夫人,自知管束她不住,索性由她一个人在外胡闹,自己闭门推出窗前月,吩咐梅花自主张,吟诗饮酒。常言“三杯无外事,一醉解千愁”,倒也逍遥自在。更可笑的是他夫人自与漫游相识之后,也不租公馆,借小房子,就在自己家内相叙。家中虽有又图,全不在她心上。因又图嫌织娘肥胖,织娘嫌又图肮脏,夫妻二人分房已久。又图睡在楼上。织娘的卧房,却设在楼下。又图一天到夜,并不出门,没事常在客堂中读书饮酒。每夜十一点钟左右,织娘估量漫游将来,便差一名娘姨咨照又图,说奶奶说的时候不早了,请老爷上楼休息罢。又图听了,顿时携卷上楼。娘姨跟着上去,替他铺好床,将房门带上,自此又图永不自开房门下来,必待次日娘姨开房门唤他,他方肯下楼。有时漫游散场早,时候还未及十一点钟,织娘知道他要来了,不论八点或是九点钟,只须着人吩咐又图,说少停有客人来,奶奶教你早些上去,不许做声,不唤你休得下来,又图也从命惟谨。第二天或是漫游睡迟些,午时方起,又图在楼上虽已起身,不奉娘姨呼唤,自己躲在房中读书。织娘见他脾气如此,益觉肆无忌惮了。

这天漫游做罢戏,看表上将敲十二点钟,知道织娘在家等得他慌了,急急抹净了面上的脂粉,另外薄薄敷上一层雪花霜,梳一梳头发。好在他们做新戏的,有时便衣上台,不须更换衣服,戴了洋帽,疾忙奔出戏馆,坐包车径到织娘处。一按电铃,娘姨出来开门,说:“少爷因何此时才来?我家老爷已被奶奶驱上楼多时了,现在奶奶房中还有两个客人。”漫游问是哪两个?娘姨道:“一个是大姑奶奶,一个是袁家奶奶。”漫游知道大姑奶奶是织娘的胞姊,名唤云娘。袁家奶奶乃是织娘最知己的女伴,当年名妓林红珏,现已从良,嫁夫袁伯良。这二人自己素不回避,随即走到织娘房内。云娘、红珏见了他,都微微一笑,漫游也点头答礼。织娘即忙开大橱取出烟盘,安放在床上,亲自划火点灯。讲到织娘夫妇素不吸烟,这烟具也是专为漫游而设。云娘见此情形,当即起身告辞,说:“我要回去了。”红珏接口道:“听说你家老爷现已进京,大姊为何这般要紧回去?”

云娘道:“只因我家老娘姨告假往乡下去,家中只剩一个使女,时候太迟,恐她贪睡,不小心门户,故此不得不早些回去。”云娘走后,红珏也要告辞。织娘笑道:“适才你说我家大姊姊老爷不在家,不必要回去,现在你大约愁你家少爷在家,等得不耐烦,所以要紧走么?”红珏脸一红道:“三姊别开玩笑,我少爷恰巧今儿不宿在我处。”织娘道:“如此你何不陪我家老二吸几筒雅片烟走呢?”这老二便是漫游的别名。漫游也接口道:“是啊,袁奶奶为何不陪我听几筒烟走呢?”红珏道:“你们莫缠我吸烟,我不是戒烟已三个多月了么!现在药水已减去一半,若再吸烟,,岂不全功尽弃。”织娘道:“就不吸烟坐坐何妨!”

红珏缠她不过,只得重复坐下。织娘让她在烟榻上坐了,自己坐在漫游旁边。漫游自装自吸,一边烧着烟,一边对织娘道:“你家姊姊从前见了我,不是有说有笑,很有兴致的吗?今日为何意兴索然,急于回去,莫非有甚不快活吗?”织娘太息道:“也难怪她,她的境遇,和我们两样,她还算看得透的了,我们若与她过一般日子,还不知要怎样的不快活呢!”漫游道:“她从前的历史,问你,你终不肯告诉我,现在袁奶奶也在这里,你可以讲出来大家听听么?”

织娘叹道:“并非我不肯告诉你,实因这种事,谈出来只令别人伤心,并无若何趣味,我很不愿意提他。既然你执定要问,我就告诉你何妨。她从前在苏州做小姐的时候,曾因一时之误,结识了一个姓霍的戏子。外间传言她母女同奸,其实都是她一个人所干的事。我母虽然知情,实无暧昧。不料这件事愈传愈广,为苏州臬台朱瞎子访闻得实,将霍某痛责收禁,我家的丑声,也因此布满天下。我姊姊自幼就许字同乡一个旧家之子为室,丈夫已中翰林,当时因慕我娘家有财,不得不如期迎娶。过门之后人都晓得我姊姊和霍某这件事,她丈夫也受朋友们嘲笑,因此气愤成疾,不多几时,就一病身亡。族中因恨她败坏家声,没一人过问她,也无人肯贴她赡养之费。她将妆奁用尽,不得已始嫁现在这个匡老爷。匡老爷在前清时曾为道尹,上海置有地产极多,家中还有正室,平日颇为俭朴,虽然富有百万,他太太和几位少爷,在家都是布衣素飧,躬亲操作。自匡老爷和我姊姊相识之后,将她带到上海,将自有的房屋给她居住之外,每月另贴她一百元零用。不知如何,被他家中的太太晓得了,心痛得什么似的,常在匡老爷面前说我姊姊坏话。我姊姊因恐彼此冰炭,不是长久之计,意欲拍拍这位太太的马屁,两下讲了和免得再有后患。讲到我姊姊为人,着实聪明伶俐,不但女红刺绣,件件都精,而且烹调亦颇擅长,匡老爷常赞美她有易牙之味。日前他自己置了几样菜,着人送与匡太太,以为调和的初步。不料这位匡太太疑心病最重,她见我姊姊着人送菜前去,疑惑我姊姊在菜中下了什么毒药,意图毒死她母子,当场教人把几碗菜一齐倾在垃圾桶中。去的人回来一告诉,把我姊姊几乎气得要死。你想人家一片诚心,置了菜送上去讨这个没趣,教人怎不惹气。适才她来告诉我就为此事,现在我告诉了你,你休得在外间替她胡说。”

漫游道:“这个自然,但你姊姊既然如此不快活,你为何不带她同出去看看戏散散心呢?”织娘道:“我们何尝不同她出去看戏。不过她老爷若在上海,就不准她出去看戏了。那天她在你们戏馆中,很赏识你同天敏二人做的戏,善于体贴戏情,回来十分倾倒你二人呢。漫游笑道:“像我倒也不过如此。天敏做戏,女界中着实有些人倾倒。可惜他被媚月阁霸占着,不轻容易转他念头。冯家和汪家一班女眷,天天和发痴般的跟着他奔来奔去。有一天冯家第七个女儿,在大马路美奇吃食店楼上,见天敏包车经过,赶上洋台,拚命把橘子掷他。天敏回来告诉,我们都几乎笑煞。真的上海滩上无奇不有,吊膀子吊出笑话来了。”

织娘笑道:“住了罢。你们新剧家别把自己抬得天般高,其实有什么好处,值得人家吊你们膀子。”漫游笑道:“说也不信,这句实是真话,连我们自己都不明白,一班女人,因何爱我们唱新剧的?这句话还得问你呢。”织娘佯怒道:“放屁!你敢开我的心么?少停看我收拾你。”说着,便使两指拧漫游的大腿,漫游哀告求饶。他二人调笑时,红珏坐在对面,阖着两眼,仿佛要睡去光景。漫游对织娘努努嘴,织娘方知有她在旁,伸手轻轻将她推了一推,红珏蓦地惊醒,站起身使手背揩揩眼睛,伸一伸懒腰儿说:“我昨儿失睡,今天身子疲乏得很,一坐定就睡着了,明儿我们再见罢。”说罢辞去。织娘便移在红珏坐处横下,与漫游面面相对。看他吸饱了烟,始说:“我有句话问你。我姊姊很中意天敏,她因受了匡太太的气恼,意欲请天敏到她家去吃一餐饭,讲句话,解解愁闷,适才亲来对我说,不知你可能办得到?”

漫游摇头道:“他户头太多,恐他听了未必肯答应,让我明儿慢慢的设法便了。”织娘道:“你若替她把这件事办成功了,她一定重重谢你。”漫游笑道:“我也不要她谢什么,刚才你不是说她烹调很精的么?只消她几时亲烧几味菜请我们吃吃就够了。”织娘道:“这个容易。”当夜无话,次日漫游见了天敏,问他有一个太太要转你的念头,托我介绍,你愿意不愿意?天敏道:“你休问我愿不愿,我先问你这太太手中是否有钱?”漫游一想我若告诉他实话,料他必不肯答应,我那餐白食也吃不成功,不如哄他一哄,横竖他也不吃什么亏,将来决不能怨我,随说:’洋钱二字,何消说得。我先告诉你,此人娘家是苏州姓韦的,天下闻名,丈夫也是前清道台,这般门第,难道还愁她没钱不成?”天敏惊道:“苏州韦家,不是你相与的那人么?”漫游道:“就是我那人的胞姊。”天敏喜道:“这个好极了,你想替我约她在哪里会呢?”温游道:“她老爷现在北京,你就到她家去,亦无妨得。”当下漫游又打一个电话通知织娘,约定当夜十二点钟在她家会面,再一同到云娘家去。这夜天敏做罢戏,由漫游引他到织娘处,织娘已预先知会云娘,在彼相候。坐不多时,云娘起身告辞,漫游对天敏使了一个眼色,天敏会意,也兴辞和云娘一同出来,此一去究往何方,作何勾当,连做书的都不知道。正是:只图枕上鸳鸯暖,不畏檐前鹦鹉知。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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