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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回 老糊涂回回钻圈套 小滑头处处骗金钱(2 / 2)

匡老爷听他们一问一答,自己站立旁边,竟插不进半句话,再加俊人帮上一句,云娘更理由充足,索性一语不发,进去坐了一会。倪姨太太又不知哪里弄了一枝镀金挖耳,递给云娘,云娘道声谢,匡老爷也道声扰,两个人一同告辞回家。匡老爷意欲回自己公馆,云娘不许,留他住了一宵。次日匡老爷回公馆,匡太太问他你去了一夜,将那淫妇办得怎么样了?匡老爷只是摇头。经不起他太太再三盘问,匡老爷始把一情一节,告诉他知道。匡太太颇为着恼说:“你枉活了这一把年纪,连当面被她掉枪花都看不出,亏你还有甚面目回来见我。”

匡老爷仍不相信,以为他太太一定因吃酣的缘故,故此硬说云娘看戏,就此一笑而罢。合该云娘今天免不了一场口舌。匡老爷因京中衣裳不够穿,意欲将云娘处存的皮衣,拿出几件改做。不意开箱一检点,缺少两件最值钱的青种羊、锆猁狲袍套,匡老爷大惊,盘问云娘,始知为她当脱了。匡老爷问她,因何当衣服?云娘说因钱不够用,故此不得不将衣服典质。匡老爷大怒道:“我每月给你一百块钱,你这里又没多大开消,怎的还不够用,看来你一定在外看戏浪费,从今以后,无事不许你出门。就我不在上海,我也教那边派人监守着你。倘你不听我的说话,私自出去,或招混帐人来家,将来被我查出,休得怪我无情。”说罢怒气勃勃。云娘听了一片话,后来果然不敢常出去看戏,也不敢再托漫游邀天敏来家,天敏耳旁遂也清静不少,因此正可尽心竭力,经营男堂子,作那迎新送旧的勾当。

此事本瞒着媚月阁,后来竟被她侦悉有此一处所在,向天敏诘问,天敏从实说,实为金钱主义,别无他故。媚月阁原是堂子出身,熟悉此中三昧。听他所说办法,也合于堂子性质,颇赞他们善作投机事业,故而并不反对。自此闲来没事,也同二三小姊妹,前去牌游玩。天敏好生得意,该是他艳福无穷。周七太太有个女朋友,叫做吴四奶奶的,又看中意了他。这吴四奶奶也是半老佳人,相貌还不及周七太太,而且烟瘾极深,每日须吸四五钱鸦片烟,把身子烧得只剩皮骨。然而她的装饰,却比周七太太更为考究。黄豆大的珠表链,扁豆大的金刚钻戒指,白果大的湖珠手镯,就这几样,已值万金,她却天天带在身上,似乎不甚希罕一般。来去都是马车,阔绰异常。照她的排场看来,其人家中,至少也得有百万家财,方能如此挥霍。其实却不然,他丈夫也不是大官阔老,从前曾在新衙门当过几年差使,名字就叫吴四,现已告归林下,手中虽略有几个钱,也万万衬不起他奶奶这副排常他这位奶奶还是十年前所娶,那时吴四还未发迹,奶奶也吃着生意饭,在青楼中颇有名气,不过风尘十载,鸟倦知还,心中已存着择人而字这条念头。她见吴四后生有为,暗下颇为属意。但吴四因自己财力不足,还未敢存一线希望。倒是奶奶自己游说上去,告诉吴四,说愿意跟他。吴四喜从天降,只因家有大妇,深恐他不甘做小,心中颇为躇踌。不意奶奶并不以名分为嫌,只要求和大妇分居,以免口舌。吴四一口应允,自此一桩好事,居然成就。

奶奶还带得许多金银首饰过来,吴四人财两得,适意无比。只有一桩不满意处,就是这位奶奶太好挥霍,又喜欢吸鸦片烟,每日供给她一个人的用途,极少非三百金不可。但她用的都是自己带来的钱,而且吴四有时周转不灵,还须向他奶奶调头,故而只可眼望她挥霍,不敢劝她节省用途。后来吴四逐渐发迹,步步升高,他奶奶却逐渐退缩,不但现款用完,连首饰也败落不少,只剩现在余存的几件,因日常带在身畔,颜面有关,宁穷不肯变卖。吴四念她是患难之交,所有她一切吸烟看戏坐马车诸般费用,都由自己承当,不过有时劝她可省的略略省些。无如他奶奶挥霍惯了,觉得这几件都是罢不得的正经,没一件可以省得,因此把他的劝告,当作耳边风不作理会,吴四竟奈何她不得。这是他家中实情。至于吴四奶奶的外场面,谁不当她是一位富家的太太。便是她几个女朋友,交好如周七太太,也不知她内里这般损坏据,时常陪着她,同往漫游处打牌消遣。这天只吴四奶奶、周七太太二人在彼叉麻雀,还少两脚,七太太便拖漫游、天敏二人入局,叉的是一百元底么二,共打了八圈庄。因未出大牌,四奶奶赢了三十余元,余三家都输了。四奶奶便拿二十元作头,余下十多元一并赏了下人。天敏还和他第一次打牌,见她出手这般阔,心中暗暗吃惊。又看她一身妆束,已知她手中着实有钱,料比媚月阁还胜几倍。虽然年貌不如,但有了金钱,便可掩却百丑。

常言黄金美人,可知黄金比美人尤高。因此他存心转吴四奶奶的念头。岂知吴四奶奶也因看中意天敏,有心在他面前装阔,一则是赢钱,二则为数有限,落得一介不取,教天敏说她一句慷慨。两个人都是有心,可惜当时做书的不在旁边,不然,只消向他两方面说明白了,也可免却他二人许多做作。当下天敏对周七太太道:“二位常在这里抹牌,照顾我们下人不少头钱,我们还得略尽地主之谊,今儿我意欲作个小东,请你二位到跑马厅一品香吃顿大菜,不知二位可肯赏光?”周七太太问吴四奶奶意思怎样?吴四奶奶笑说:“你去我自然也去了。”天敏大喜道:“如此我同老二先到一品香候你们了。”

七太太答道可以。天敏遂拖着漫游先走,七太太因和四奶奶须揩面掠鬓,抹粉涂脂,故又耽搁了半点钟时候。讲到花粉等类,乃是男子堂子常备的材料,以便一班女嫖客应用,而且采办的都是极上品之货。周、吴两位,都修饰得香喷喷的出来。坐上马车,不多时已到跑马厅一品香门首。裘、王二人已等候多时,在洋台上见她们来了,既忙举手招呼。周、吴含笑上楼,在她二人未来时,漫游也劝天敏勾搭吴四奶奶,并告诉他,自己认得了周七太太,得她多少好处,只吃得几餐饭,就给了我八百块钱,这是你晓得的。近来又答应买一部包车给我,至多十天八天,就可以看我换新包车坐了。我看吴四奶奶的场面,也不在周七太太之下。据说她丈夫从前也是做官的,现在手中着实有几个造孽钱。不讲别的,就看她适才叉麻雀那般出手,已可知道。常言机会难逢,不可错过。”

天敏听他说话,暗合己意,也就微笑不言。此时见她们来了,敢不竭诚招待。吴四奶奶落落大方,一个人在客位上坐了。周七太太和漫游并坐,天敏坐在主位,恰和四奶奶搭角。西崽送上菜单,天敏殷勤请四奶奶点菜。四奶奶问七太太吃什么?七太太笑说:“你内行些,就你代我点了罢,只消不用牛肉就是。”四奶奶道:“我也不吃牛肉的,我们俩吃一色的罢。”随即报了三个菜名,天敏写上,请她再添几样。四奶奶摇头道:“我不能再吃了,或者七太太还须多些。”七太太忙道:“我三样菜也够了,你自己再点罢。”天敏笑道:“不怕你们见笑,我们吃大菜,总得吃六七道。”说着,自己点了七道菜。漫游也写了六样。七太太笑他们都是饭袋,天敏笑道:“何止饭袋,还是酒囊呢。请问二位吃什么酒?弄两杯薄荷酒可好?”七太太摇头道:“冷天还吃薄荷酒,怕不把牙齿冻落了吗,我吃一杯口利沙罢。”四奶奶却要葡萄酒。天敏、漫游都是白兰地酒。酒来之后,又等一会,始送上汤来。本来吃大菜,等菜的时候实比吃菜的时候为多。漫游口中闲着,便唧唧哝哝和周七太太说话。天敏借着取笑他两人为由,笑向吴四奶奶道:“他们夫妻两个,不知哪里来的这许多话,丢我二人冷清清的,不如你我二人,也随便讲讲话罢。”此话说得很低,漫游等都没听见,但四奶奶却听得很是真切,当时斜向天敏看了一眼,忽又低下头,卟哧一笑。天敏见此情形,焉肯放松,更逼紧一句道:“这是我一厢情愿的话,不知你奶奶可肯赏光,和我说一句话儿?”四奶奶闻言,举目对天敏望了一望,低声说:“你不想我大菜也吃你的了,难道还不肯和你说话吗!”天敏听了,好生得意,忙道:“如此好极了。请问奶奶的公馆,不是在北京路吗?”四奶奶道:“正是。”天敏又道:“府上老爷的大号,我从前曾听人说起,现在又忘了,不知奶奶可能告诉我是那两个字?”

吴四奶奶知道这是天敏冒他的说话,因她在外间常欲冒充官太太,不肯轻将丈夫的名字告诉人,便在姊妹面前,可秘密处,也守着秘密,料天敏无从得知,便又笑了一笑道:“我也不知是哪两个字,隔几天再告诉你罢。”天敏知道自己的资格,还够不到问他丈夫名字,便不敢再问。恰巧第二道菜送来,将四人的说话一齐打断,吃完菜,漫游、七太太又复开讲。天敏也问四奶奶,几时可许我到你公馆中瞻仰瞻仰。四奶奶想了一想道:“那恐未便。因我们老爷不时到那里去的,他是官中人,最有颜面,见了你,恐有未便,还是我自己出来,横竖他不能管我”天敏道:“你出来最好。不过我那边人头太杂,讲话不免有旁人窃听,最好明儿仍到这里吃大菜,依旧是我作东,不知你可肯赏光?”四奶奶悄向七太太等努努嘴,低声道:“有他们吗?”天敏摇摇头。四奶奶点头道:“好,仍是这个时候便了。”

约定之后,又随意问答了些闲话,四奶奶因喝了杯葡萄酒,略有几分醉意,时向天敏横飞媚眼,天敏看了她的年纪,颇觉有些憎嫌,想起她的洋钱,又不觉爱情勃发,也常微笑答她眼风。两下一来一往,真和无线电一般神速。彼此都不比先前那般方正,言语间渐涉戏谑。幸亏对座的七太太、漫游二人也说笑正欢,两方面浑搭浑浑,到大菜吃完,天敏签字写账,另拿一块钱赏了西崽,出大菜馆。裘、王到民瞑社上台做戏,周、吴也到那里登楼看戏。直看到他二人下了台,始分道扬镳,各回公馆。次日傍晚,天敏先对漫游说明,昨夜约吴四奶奶,今儿仍在一品香吃大菜,已蒙答应,现在我预备前去会她。少停你见了周七太太,暂勿告诉她这句话,因恐事或不成,被她笑话。漫游答应了,并贺天敏马到成功。天敏十分得意,即忙坐车到一品香,四奶奶已先在那里等他。天每暗觉诧异,心想她这样一位阔官的太太,不搭一分架子,肯迁就我,来得这般早,倒也难得。四奶奶见了天敏,也不抱怨他来迟,反含笑起身相迎,并赞他昨夜做的戏真是妙不可言,比漫游还善体贴,怪道人都赞成你的戏,真可谓名下无虚。天敏连称不敢,看四奶奶今儿的装束,比昨晚更为娇艳。上身穿一付月白丝抢缎金银嵌皮袄,内用妃色皱纱贴边,外用一寸余阔黑珠边四周镶滚,下穿玄色斜条花丝抢缎裙,下边也镶着阔珠边,前后马面上,还钉着许多外国钮扣。裙下双钩,约有四五寸光景,穿着紫酱色丝绒鞋,鞋口用白珠边镶滚,头上不戴帽兜,梳一个乌光滴显的风凉头,托着两爿后鬓。插一支细金刚钻镶的蝴蝶花,襟间仍挂着珠表链。手指上的大金刚钻戒指,和腕上的大湖珠手镯,依然是她往日戴的,并未更换。面上扑着雪白的粉鲜红的胭脂,虽然皮肉瘦些,看去还妩媚动人。天敏正打量四奶奶的装束,猛觉一阵香气,直冲鼻管,四奶奶已婷婷站立面前,伸一只玉手,在他肩上略拍一拍,轻启朱唇,说:“你何不坐下?”

天敏应声坐了下来,见四奶奶口中的一口银牙,却已黑白相间,知道这是多年鸦片烟吸炼下来的成绩,得之非易。四奶奶见他呆看,更加卖弄风骚,在他身旁坐了,柔声道:“老三。”又道:“阿哟,我叫你老三,你不动气吗?”天敏笑道:“我原叫老三,那有动气之理。”四奶奶道:“如此老三,今儿的东道,可要我请了。”天敏道:“那有这句话,昨儿我不是说明我做东的吗?”四奶奶笑道:“我不能天天扰你,多谢你,今儿的主人,让我做了罢。”天敏一想,你既愿意化钱,我也落得白吃你一顿,开开利市,便说:“这样我邀你来,倒好像讨你的吃了。”四奶奶道:“那又何妨,彼此。”说到这里,抿着嘴一笑。天敏也笑了一笑,向西崽要过菜单,问四奶奶要吃什么,四奶奶道:“就照昨儿的菜点罢,免得再想了,你也点七样就是。”

天敏因今天做客,不得不放斯文些,只点了五道。四奶奶见了,教他再加两样,说彼此不是外人,何必客气。若因我做东之故,累你饿坏了,我可担当不起。天敏连说够了够了。点罢菜,西崽问要什么酒?四奶奶仍吃葡萄酒,天敏也要了一杯,两个对酌着。今儿因无别人在座,彼此都不必鬼头鬼脑。天敏问四奶奶,你家老爷可天天回家?四奶奶回言:“并不天天回来,因他别处还娶着姨太太,一月之中,我那里住的日子很少。”天敏道:“如此,你倒很寂寞了。”四奶奶道:“果然寂寞。但我有时在小姊妹家叉了麻雀,便不回去。”天敏点头道:“原该这样。那周七太太不是与你很知己的吗?”四奶奶道:“是的。我和她虽是初交,但比却从小的姊妹都要好。”天敏道:“原来你和周七太太还是初交,不知今儿你我在此相聚,这件事,可能告诉她吗?”四奶奶道:“最好是不告诉她。到底这种事,少一个人知道,安稳一些。”天敏道:“如此你我将来倘要谈谈,便不能到我那边了。因那边不有漫游,他若知道了,仍不免要告诉周七太太的。”

四奶奶道:“这个自然。犹之你我,譬如你晓得了一件事,也要告诉我的。”天敏道:“还有你公馆中,可能容我去么””四奶奶道:“去虽可去,不过那边还有下人。若被他们知道了,恐他们口头不谨慎,泄漏出去,也不是事。”天敏道:“照此说来,只可外间另找房子了。”四奶奶道:“果然是另找房子最好。”天敏暗想,你倒说得写意,另找房子,岂是一句空言可办的,待我且掂一掂你的斤两,便说:“借房子大约须和我们那边一般排场,那边借的时候,连装修木器,共费了一千三百余元,我可以认个零头,你奶奶若能担承一千块钱,我们明儿就可看房子买木器,仅三天内可以色色舒齐了。”吴四奶奶听他一开口就要她一千块钱,不觉大惊失色。正是:乍喜筵前订腻友,忽惊意外索金钱。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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