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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回 一溜烟金钱飞去 两面光美色诱来(2 / 2)

美士忙道:“这些我自己能安排的,你也辛苦了,不如自去休息,快丢下这个,休得为我多忙了。”老二道:“我还须到生意上,给我们先生复命呢。你先睡一会,我去去就来。”说着,铺好床,又到后房,叮嘱老三说:“我出去了,少停倘若前房叫唤茶水,你帮我递递。”老三答应晓得,老二始下楼自去。美士窃听老二已走,心中因记挂着老三,哪里还能安睡,便蹑足掩到前后房交界处的门口,张了一张,见老三正独坐灯下,低着头做绒线手工,虽不能看见她的正面,但灯光映在粉墙上,再有墙上回光反照她的背后,见她梳着个滴乌的风凉头,上插一枝银一粒椒,身穿淡灰色北京布棉袄,四周白镶,低低的衣领,露出蛴粉颈,灯下看去,益显白腻。美士好不心醉,轻轻咳了声嗽,老三回头望见他,微露瓠犀,盈盈一笑道:“你可要茶?”

美士答道:“多谢你,我并不口渴。”说着已一脚跨进了后房。老三问了他一句话之后,又低头自做活计。美士一步步挨到她桌子旁边,身子倚在台角上,看她做活。其实两眼并不注意她手中,却细细端详她的玉貌,只见她眉横春山,目溶秋水,鼻如悬胆,肤若凝脂,真所谓灯下观美人,愈显得千姣百媚。看她手中做的,乃是只绒线手套。美士乘闲搭讪道:“这绒线的颜色真好娇艳,不知可是你自己带的?”老三一边做着,一边答道:“不是我的,乃是我姊姊教我做了送人的。”美士道:“这样可要带的人皮肤白些才好看,若是你自己带就好了。”老三噗哧一笑。美士又道:“老二和你可是同胞姊妹吗?”老三答道:“正是。”美士微叹道:“人说一娘肚里生不出两种人来,偏偏你就这般细嫩齐整,老二可比你粗糙多了。”老三听说,又噗哧一笑。美士又问道:“你身上穿着谁的孝呢?”老三不答。美士再问,老三始低声回说是丈夫的。美士惊道:“怎说你小小年纪,难道已做了孤孀吗?这真是可怜得很,你丈夫向做什么营业?哪里人氏?生年几岁”死有多少时候了?”

老三初不肯说,经不起美士再三盘问,始一一回答。原来老三从前也做堂子生意,在去年春间被一个做珠宝生意的南京人,娶为二夫人。不幸一月前南京人一病身亡,他的正室便逼她出来改嫁。幸她事前曾藏下数千金小货,尚不致孑身无依,目今暂住在她姊姊处,照她意思,想仍操旧业为妓院跟局,她姊姊却劝她待玉玲珑嫁人之后,姊妹两个,合资开一爿堂子,包几个先生,自为房老,暂时犹未决定。美士听老三还有数千金私蓄在手,更跃跃欲试,有心挑拨她道:“如此你大约要为那南京人守寡了。”老三不答。美士又道:“年纪轻轻,空房独守,可是件最难堪的事,我劝你还是赶早嫁一个人罢。做堂子生意,都是假的。女人家只消丈夫能挣钱就够了,自己要多少钱什么用呢!”

老三听说,抬起头,对美士看了一眼。美士凑上一步,将尊臀略举,身子便坐在台上,更略向右侧,用一条膊子,支着身躯。那一只手空着,便把与老三手中所做手套相连的绒丝球拿在手中,口中说:“三姐姐,你想想我的话对不对呢?”说时,将球上松出的线,一路卷起。老三手中拖下的线,被他愈卷愈短,渐渐两手相接,不知怎的,美士的手指,触在老三的手心上。老三含怒道:“你待怎样?”一面将他手中的绒线球夺下,趁势把他一推。美士身了晃了一晃,背后衣裳恰碰在洋油灯罩上,灯罩被他碰落抬上,虽没打碎,那灯心上的火,因没罩失了屏障,向上一阵跳熄了,房中顿时漆黑。后来他二人究竟作何举动,做书的因没火看不明白,只可悬为疑案。及至老二回家的时候,美士已睡在自己床上。老二见他醒着,便问他你没睡着吗?美士道:“我已睡一惚醒了,你为何此时才来?”老二道:“因在那边多讲了几句话,所以时候多了。你要茶吗?”

美士回说不要。老二又自己炖热水净面洗足,忙了一会,并没依她前言,陪妹子安睡,却公然钻到美士床上睡了。第二天,老二又往妓院,美士便躲在家中,和老三鬼混,一天一夜没出门口。也是他的运气,恰巧这天无锡戏班中来人找他,彼此不曾相遇。又过一天,美士始想起自己还有无双处的正事,急急出来。先找无双的梳头娘姨,果被他一找就着。娘姨见了他,说你不是曾在法界民醒社做了几时戏,后来又住哪里去的?美士惊道:“莫非奶奶到哪处找过我了吗?”娘姨笑道:“奶奶并没找你,却是我自己问问你罢了。”美士始觉心定,说:“我出门到无锡去了几时,近来不知奶奶可曾提起我?”娘姨摇头道:“我可没听见她提起你二字,你现在又来找我则甚?若说要我到奶奶处代你传话,我劝你免开尊口,因奶奶为着你带了个东洋妇人一段事,心中恼得什么似的,气得肝气病发了多天,米饭不进,请吴菊舫看了十来趟才好的。她诫我以后不准在她在面前提起你的名字,否则便要撕破我的嘴爿,所以我也不敢为你去讨没趣了。”

美士赔笑道:“这也难怪她动气,然而我也有我的难处,现在我已把那妇人送回东洋去了,请姆姆替我向奶奶说一声,求她赦我前罪,从今以后,我永不敢不将良心待她了。”娘姨摇头道:“这个我可不能从命。你有良心没有良心,在你自己的肚内,从前你和奶奶交情很密,谅必她自己也极明白的,何须我代你申说,就说了也未必成功。况她既令我不许再提你名字,我们帮人家的,终指望主人身子康健,若将她气坏了,教我怎对得她住,好在从前你和她相识,也不是我介绍的,这回还请你自己找她去说罢。”美士见她固拒,便说:“姆姆何必如此,倘仗你的大力,成全了我,将来重重有谢。”娘姨笑道:“多谢多谢,我可没这般大力,也不敢望你的谢礼,请你留着送别人罢。”

美士见她回绝了,只得辞别出来,心想我自东洋回来,还没见过无双之面,不见虽然她心中恼恨,见了或能触动旧情,发生怜惜,亦未可知。想着回家,启行囊抽出几张当票,赎出华美衣服,更换好了,天天伺候在无双家门口,想和无双觌面相求。不意已被娘姨先进去说了他坏话道:“美士现在没人请教,穷极无聊,故把那妇人藏过,到我那里花言巧语,教我传言奶奶,又打算哄奶奶的钱,我一看就知他不怀好意,所以被我回却了。”无双道:“回得好,以后你见了他,睬也不必睬他。”

你道娘姨与美士有何怨仇,再三在无双面前离间他,却因当初美士的小房子退租,原有一房间外国家伙,寄在她处,她不多几时已瞒着无双,将这些东西卖了三百数十块钱,此时深恐她二人重复相聚,追究这一房木器,所以竭力撺掇无双,不理美士。无双也因痛恨美士,故而恰堕她的术中,有几天坐着汽车出去,见美士鹄立对门,向她点头微笑。无双有意旋转头,连正眼都不看他一眼。美士见此情形,心知大事已去,只得休了这条痴念,另外一心归一的去笼络老三。老三原是新寡的卓文君,被美士假情假义,哄得万分心折,也顾不得她姊姊的猜忌,当着面渐露形迹。老二久在妓院,眼光比众为高,见美士老三亲密情形,就疑心他们路道不正,因此留心侦察,果然被她看出许多痕迹。诸如美士要什么,老三抢着伺候。老三做活计,美士陪坐一旁等类,不一而足,宛如夫妇一般。要知世界上妇女,器量最狭,无论怎样淫荡的妇女,姘头多至不可胜数,但有人夺了她心爱的人儿,她终不免有些酸溜溜难受,何况老二将美士由火车上引到家中,本想鳌头独占,不期平空被她妹子现成得去,她一股酸气,自然更易鼓动,一发就不可收拾,借端和她妹子淘气,语中带讽,说她淫秽下贱,勾引别人的男子,真是无耻。老三也是素性高傲,说话上不肯让步的人儿,因此反唇相讥。姊妹两个,闹了一常美士旁观,颇觉局促不安。待老二走后,便劝老三不可和她姊妹斗气,她究是此屋之主,你我都是客,只有客让主,没有主让客之理。常言吃亏便是便宜,便宜即是吃亏。你我就吃亏些何妨。老三怒道:“你倒还要帮么?她不惹我,我也不去惹她的。照你这般说,做客的便该受做主的打骂,都不能回手了。你原说得好,吃亏就吃亏些,只消两面做好人,立定脚跟就算了,我可熬不住这种闷气。横竖我也不靠她过日子,明儿决意搬到别家去住了。你若放不了她,请你仍在这里做你的客就是。”

美士听说,不觉左右为难。暗想老三倘若搬开,我住在这里,岂不被老三怀恨。倘我跟着老三走,又未免对不住老二。左思右想,觉得老三财色都比她姊姊为高,自己的目的,原重在这两层上,惟有决计跟老三走了。定了主意,便笑着拍拍老三肩头道:“你休钝我,老实告诉你,我为人最重情义。我和老二本没什么交情,和你那才可算得爱情深重呢。现在我住在这里,原为贪恋你的缘故,不然我第一夜因没找到栈房,暂时借寓此间,到第二天早搬开走了,谁愿意在此陪她。皆因有你在此,以致我要走又舍不得你,所以一天天挨下来了。倘你要搬的话,我岂有不愿意跟你同走之理。一夫一妻,落得干干净净,谁高兴住在此间,放这眼中钉在旁边讨厌呢。”美士说罢,老三回嗔作喜道:“此话可是当真?”美士拍胸道:“我决不哄你。”

老三道:“如此你今儿就替我去看看房子,不论城内城外,英界法界,只消一个统厢房,或是一间楼面就够住了。最好连生财一并租下,免得置备,也可省不少钱。”美士点头称是,当下就出去找寻房屋。他因英租界旧案未消,不敢身居险地,便在城内九亩地附近,借定了一间厢房楼。内地不比租界上,租屋大概不连生财,幸得美士到无锡去以前,曾借过住屋,置有床铺桌凳,寄在朋友处,搬来即是。次日他和老三一商量,说两个人同走,忒杀触目,还不如各走各的,横竖有了地名,不致摸错。到了那边,再可相聚。老三依计,上午就打起包裹先行。老二还不知美士已和她妹子串通一气,见老三走了,以为少了个情敌,心中不胜欢喜。吃饭时候,竭力巴结美士,把大块鱼肉夹着向美士饭碗上直送。美士暗觉好笑。吃罢饭美士打开皮包,收拾衣服,老二见了,诧异道:“你开皮包做什么?”美士笑答道:“我住在你这里,已有多天,吃你的扰你的,心中很觉对你不住,昨儿遇见我从前一个同学朋友,叫我住到他家去,闲来还可两个人读读书,长进学问。我已答应他今儿搬去,故我想将皮包物件先送过去。至于我这几天来,承你的深情厚意,待日后一并补报你便了。”

老二听说,猛吃一惊,暗暗想他吃我扰我,我并没说过半句小器量话,缘何他忽地要搬到别处?至于他读书求学,固然是年轻人应为之事,但这朋友,既然是昨儿对他说的,他又答应今儿搬去,为何他昨夜在我面前,并没露出半句口气,就今儿早起,也没提起这句话,偏又不先不后,在老三既去之时,平空发生此事,看来一定他和老三狼狈为奸,有意哄我,说什么到朋友家去读书,明明是和老三住在一起,预备做长久夫妻了。好一个没良心的吴美士,我懊悔当初由火车站带你来家,受你这般欺侮。老二想到这里,气愤填胸,冷笑一声道:“你休得哄我,我晓得你也不是到什么朋友家去,必定另有一个去处,与那骚货同住,老实说,我虽不是神仙,你这种心思,我还可以猜得出。你堂堂男子,爱哪里就到哪里,有话不妨明言,何必在我面前说谎。只消你自己问问心,能对得住人对不住人罢了。”

美士自以为此谎说得很圆,一定瞒得过老二,不意被她片言道破,不觉面涨通红,十分内愧,忙说:“姐姐不可多疑,我姓吴的决无此意。”老二道:“你若无意,今儿仍住在我这里,我就信你真心。倘你仍要搬出此间,无论你有意无意,我都当你是有心弃我的。”说着哭了。美士好生为难,良心与欲心交战不已,默念老二待我并没有错,我若将她抛弃,于理未免不合,但老三已在新屋中等,我若不去,岂不累她等得心焦纳闷。美士不得已,只可安慰老二道:“你休伤心,我委实并不存什么坏意,皆因朋情难却,答应了他,势不能不去。你我将来日子正长,何在乎这片时的离合。况我去了,又不是永远不来的,让我现在把行李物件送了去,少停再来望你。”说罢,也顾不得老二哭不哭,硬着头皮,提起包裹,竟自走下楼去,老二见美士当真走了,心中又气又恨,更加伤心痛哭不已。但她以为美士送行李去后,一定仍要来的。不意等到日落黄昏,还不见美士的影踪回来,倒是她主子玉玲珑,连派相帮的来唤她多次,说有要事,叫她到院说话。她看时候不早,知道美士决不再来,没奈何只得含着两泡眼泪,锁上房门,雇黄包车坐到院中,玉玲珑见了,抱怨她道:“你为何挨到这时候才来?我因刘老爷定的铜床,适才木器店中着人来说,镜子电灯都已装配定当,教我们去看对不对,我想和你同去观看,偏偏你这位太太,请杀请不出门口,现在时候又晚了,只可明儿去看咧。”说着,见老二面有泪痕,惊道:“你在家做什么,莫不是哭了么?你平日最爱寻快活,为什么无端哭起来呢?”

老二听玉玲珑问他,惹动伤心,又流泪不已。玉玲珑竭力劝她住了哭,问明原委,也颇代抱不平说:“做戏的人,都不是好东西。自古道:“戏子无义。这话儿永远不会错的。”说到这里,猛觉自己也认识一个唱戏的,这句话就此说不下去,只可半途而废,劝老二不必伤悲。世界上男人很多,何在乎他这一个,将来我替你另外拣一个比他高些的男人就是了,老二方始收泪。正是:不必伤心熏醋气,只须放眼拣男人。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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