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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回 吞生烟计穷力竭 放野火魄散魂飞(2 / 2)

七太太笑道:“只一千几百块钱,希什么罕。今儿我家老爷,已加一倍赔给我了。赌钱必得有个人抱腰才好。赢了自己用用,输了横竖是别人的钱。若专想靠自己一人之力,赢得起,输不起。赢了钱欢喜,输了钱恨不得连身子都拿出去卖了,那有什么趣味。”徐奶奶不料她当面抢白,一时面红过耳。叶姨太太看得不过意,忙借话与七太太调笑道:“谁有你这般福气,嫁着这种好老爷,不过夜间连腮胡子,刺得皮肤生痛,也要你去熬的。”七太太笑道:“胡子虽然难熬,洋钱不是好东西好宝贝么!”

彼此一笑,断了话头。主人邀客入局,徐奶奶第一个抢推庄,众人知她这几天着实输得不少,故倒没人夺她的庄。无奈徐奶奶时运不济,晦气星跟着她脚跟儿转,坐上去,就是几副瘟牌,没有打几个照面,那小小二千块本钱,能挨多少时候。不到一刻钟工夫,金刚钻耳环咧,金刚钻戒指咧,两件很坚固的东西,忽然四分五裂,散入各人腰内,没了本钱。只好拍拍屁股起来,头面通红,颈项筋涨。叶姨太太和周七太太见了,都暗为叹息。一众赌客,没一个不赚着她钱的。霞仙又是一百多入了腰。兰只带五块大洋本钱,跟着霞仙下注,居然一本十利,也赢了五十余元,心中好不欢喜。打起精神,预备再押,接徐奶奶推庄的,是个带大金刚钻戒指的半老妇人,兰不认得她,私问霞仙,方知就是有名的牛皮糖华姨太太。兰暗想:听说她丈夫华老荣,近来办一个什么厂,大为发财,想必她手头很足,若是能和徐奶奶一般推了瘟庄,大家赢她几个,倒很适意的。不但她一个人存这般希望,便是一班赌客,谁也不是存这个念头。见华姨太太推庄,都想大大赢她一笔横财。不比同徐奶奶赌时小出手,现在都拚命下注。

无如赌神菩萨,最为势利,对着没钱的人,便要欺侮。见了有钱的人,却也喜欢恭维的。华姨太太上手就是几副统吃,众人所赢徐奶奶几个钱,霎时间又数尽并回庄上。霞仙、兰二人备本无多,顷刻而荆其余本钱壮的,所输更多。华姨太太这一场庄,共推进五千有余,欢然起来,让周七太太做庄,起初也小有锋头,不过她在戏馆中讲话不小心,成了谶语,到底仍把手巾包中带来的二千余元钞票,分给众人而罢。霞仙、兰二人因本钱已尽,空手不能下注,眼睁睁看着别人赢钱,心中好不难熬,私下议论说:“我们明儿。务必多带些本钱,不可再错过机会了。”

当夜输赢虽然不等,就中最失意的,惟有徐奶奶一人。她第一个上去倒了庄,腰无半文,却还不肯回去,站在赌台旁边,看这个输,那个赢,只看得眼中火冒,心内油浇,再也舍不得离开此地。后来台面散了,自己无可再看,只得没精打采的回家。那时天已黎明。她家一班底下人,都在好睡时候。一个丫头开门略迟,徐奶奶好不动怒,不讲情由一顿嘴巴,打得她昏天黑地。走到房中,见床上被褥,没有摊开,又痛骂那娘姨不已。骂了一会人,想到自己身上,说:“这回我可死定了。”

做书的不敢放刁,有言交待。昨夜徐奶奶卖给叶姨太太的金刚钻耳环和戒指,并不是她自己之物。她自己又不穿素,因何有这白金镶的首饰?”有了这种首饰,就不致连五六千块钱,都输不起了。她自己所有的价值东西,早已押尽卖光。这两件物事,乃由一个珠宝掮客手中诳骗而来,她想赌本没处弄钱,才生出这条主意,把一个相熟的珠宝掮客,唤到家中,假说:“我有一个小姊妹,新近没了尊长,一切首饰,都不能插戴,要把黄金镶的拿去改镶白金,又因她这些首饰,都是外国来路货,镶工很为精细,舍不得把他挖坏了,故欲托你办一副白金镶的金刚钻耳环,一只白金镶金刚钻戒指,今天马上就要,你可办得到?”

珠宝客人听有交易上手,怎肯不答应,当天东跑西奔,不知从那里掮了这两件东西前来,送到她家,差不多有夜间十一点钟光景了。徐奶奶在家老等他,所以不及往月仙舞台看戏。那珠宝客人讨价三千,徐奶奶并不还他的价,连称便宜,让我送去给前途看了,明天来听我回音罢。珠宝客人平时与徐奶奶交易惯的,自然放心不疑。徐奶奶便把此二物带到叶公馆,起初想,若能向叶姨太太,押足三千块钱,晚间赢了,大不了化一个月利钱,赎他回来,退还珠宝客人,只消说前途不合意,就可不露痕迹。不料叶姨太太不肯接手,反杀她的价,只肯出二千块钱买他。她虽不免心痛,一想现在没钱做赌本,只要今夜手气好,能够赢他几千,就赔一千块钱,也上算的,不可因小气在这一千元上,没钱进场,失了机会,故此忍痛拿了叶姨太太二千元,将这两件钻饰卖了,回家在灶君菩萨面前,上了香烛,再到钱家,满拟一本万利,在这二千元上翻本透赢,不意千辛万苦,仍旧是两手空空,一点效验未见。少停珠宝客人若来讨取回间,将何对答?一念及此,着急万分,想想倘若活着坍台,不如死了干净。

看官须知徐奶奶虽有丈夫,却是出门做买卖的。每一个月,只寄二百块洋钱开销回来,如何够用,所以平日就拖着一屁股的债,怎禁得起现在加上五六千赌输的钱,真所谓罗掘俱穷,走头无路,舍死之外,别无生路。但世界上的人,除却古来一班忠臣孝子,烈女勇士,能视死如归的以外,时下所谓忠勇之辈,虽然天天说不怕死,及至山穷水尽,当真要死了,他宁可舍却忠勇头衔,躲在壁角缝里,请他死也不肯死。何况徐奶奶一个女流,虽已到此地步,她犹存着万一的希望。想那珠宝掮客,或者昨夜暴病死了,蔌患神经病,把我那件事忘了,我就有生路咧,故还挨着不肯就死,却时时刻刻提心吊胆,听大门若响一响,一定是那催命鬼来了,我也只可死了。幸他家平常人往来,都由后门出入。直到饭后三点钟时候,方有人敲她大门。徐奶奶心中突突乱跳,开窗一看见不是那讨债的是谁!此时她仿佛催命符送到面前,心中说不出的难受,暗说他已来了,我就死也来不及,除非有手枪在此,或可马上自尽,舍此之外,用刀只怕弄得不死不活,岂不羞耻。只可暂时见他一见,用话哄他跑开了。然后慢慢择一条死路不迟。想定主意,珠宝客人到楼上,见了她满面笑容,尊声:“少奶奶起来了。”徐奶奶点头。珠宝客人便自己端一张凳坐下说:“奶奶,头也梳好咧。”徐奶奶仍旧点点头。珠宝客人又道:“昨天那话儿,不知可曾看过了没有?”

徐奶奶对他看了一眼道:“你倒没忘记。”珠宝客人笑道:“这是我们的衣食饭碗,怎得忘记。”徐奶奶冷冷的答道:“看过了,东西那边要了。”珠宝客人听说大喜,连称:“多谢,少奶奶,劳神少奶奶。”徐奶奶说:“你慢慢的谢我,钱还没有收来呢。”珠宝客人道:“这倒不打紧,慢慢的不妨。”徐奶奶道:“那边约我今晚交钱的,最好你明天来。如其不相信我的话,就是昨夜那个时候来,也赶得及了。”珠宝客人大笑道:“少奶奶说出笑话来了,我们哪有不相信你少奶奶之理。别说几千,就几万都不打紧,我明天再来便了。”说罢,又拿出几样零碎珠宝,玛瑙钮头咧,小金刚钻咧,教徐奶奶拣选,可有中意的,作成几样,你替我介绍了这般大生意,买我的小东西,价钱一定格外公道。”

徐奶奶略看一过,仍旧还了他。珠宝客人辞去,房中已无别人。徐奶奶自言自语说:“现在正是死的时候了。若要挨挨,倒还有一夜可活。不过迟早胜不了一个死字,不如趁今儿天气好死了,明日还来得及出殡。寻死最好的东西,莫如服安神药水,其奈家中并无此物。教人去买,一定要惹他们动疑。次之如生鸦片烟,也颇有效验,不过很难下咽罢了。这东西家中倒有现成的,因她虽没烟瘾,却时常欢喜抽几筒玩玩,故此常年预备着。即忙开厨,取出烟缸,看看里面,还剩四五钱烟,死一个人尽够有余了。当下她先把房门锁上,一想不好,我在里面落锁,少停死了,外面的人不能进来,惟有毁门而进,将来岂不要赔偿房东损失。还是开了锁,虚掩着门,横竖底下人没我捺铃呼唤,不上来的。我死之后,他们也容易发现,省得多捱时候了。于是徐奶奶重复开了房门上的锁,然后倒一盅茶,和入烟缸内,一阵调,早已匀和。徐奶奶心一横,就此呷上两口,觉得舌头上一阵苦,直透入心中,又酸又苦,不知还是药性发作的快呢,还是什么缘故,顿觉头昏脑涨,四肢发软,冷汗横流,热泪直涌。幸亏神志还清,晓得就要死了,不肯倒在地上弄脏衣服,自己摸到床沿横卧,睁大眼睛等死。

岂知等了一回,仍旧没死,不过舌头上愈觉麻木,腹中也格外难受。徐奶奶一想,不好,这样死法,不知要死几天几夜。而且如此难熬,死也大不值得,不如换一个死法罢。当下意欲挣起身来,岂知生烟入肚,现在已略有点儿发作,横着犹可,坐起来马上头脑晕眩,眼前发黑,不觉又倒将下来。徐奶奶好不着急,幸床上装的电铃就在手旁,捞着了一阵乱捺,惊动楼下娘姨丫头,一同奔了上来,见少奶奶如此模样,都不知为着何故。徐奶奶见了他们,口都不能开了,用手指指台上,众人见台上一只烟缸,内盛半缸浑水,方知奶奶吞了生烟,大家手忙脚乱,不知如何是好。丫头说:“吞生烟要用肥皂水灌的。”娘姨道:“请个外国医生来为妙。”丫头说:“请医生虽好,只恐时候太久,还是先用肥皂水灌的好。”

娘姨说:“好虽好,不过这里老爷是出门的。奶奶又没亲属在此,你若把肥皂水灌坏了她,打算怎么样呢?”丫头被她一句话提醒,就此不敢主张用肥皂水灌了,说:“这样就去医生罢。”娘姨道:“不但请医生,还得找几个奶奶要好的小姊妹们来此才好。请医生也得洋钱,奶奶现在正在昏迷时候,她所有的东西,我们也不能擅动,免得日后少长少短,当句闲话。你想想奶奶最要好的姊妹是哪几家,让我去请她们来,再商量别样。”丫头道:“我看奶奶平日,小姊妹往来的虽多,讲知己的,只恐一个都没有。或者王公馆二小姐与她还密切些,但不知究竟是否真心要好。她家离此并不十分远,你不如先把她请了来,再作道理罢。讲到医生,是一刻也迟不得的。没有钱,那边红十字会,有时可以不用化钱,你只消多拍他们医生几句马屁,就肯来了。最好你先跑一趟红十字会,然后再到王公馆,那就可以万无一失了。”

娘姨依言,急忙赶到红十字会,请了医生,然后往王公馆,给二小姐报信。王二小姐昨晚赌了一夜,睡到此时方起,还未梳头,听报徐奶奶吞服生烟,有人来请,她倒颇具热心,当时来不及梳头,匆匆带着娘姨,赶到徐家,那时外国医生已到,却和她家丫头一般主张,先用肥皂水灌她,呕出腹中的烟水,就有救了。他们去时,正当徐奶奶呕罢,靠在摇椅上,丫头在旁扶着,恐她跌倒。痰盂就放在面前,预备再呕,二小姐见她面如白纸,两眼下闭,涕吐狼藉,比之往日一朵花似的,大不相同,心中颇为怜惜。叫声姊姊,徐奶奶睁开眼睛,见了二小姐,不胜惭愧,即忙低下头去。二小姐问她为何寻此短见?徐奶奶不听犹可,一听眼泪和潮水般的直淌下来。二小姐见了,大大不忍,劝她道:“这几夜你输的固然不少,不过赌钱输输赢赢是常有的。今日输了,明日就可赢来,何以出此下策?”

徐奶奶听了,索性放声大哭起来。二小姐知她必有缘故,再三盘问,徐奶奶方把珠宝掮客的金刚钻这件事告诉她,二小姐听了,也不免摇头道:“姊姊不是我怪你,你这桩事干得太没脑子了。常言门角里疴屎,怎可不图天亮。现在事已至此,我们做姊姊的无论如何,一定要设法替你帮忙,你千万不可再想到歪路上去。明天珠宝客人来了,你可教她到我家来,我自有话儿发付他,你放心便了。”徐奶奶十分感激。二小姐因天色将晚,自己尚未梳头,夜间还有许多正事,急于回去。临行,再三叮嘱徐奶奶,在家宽怀,迟至明日,必有回音给你。徐奶奶连连道谢。是夜王二小姐到赌场上,果然将徐奶奶这件事发表,并说她现在急难之中,我们做姊妹的不能见死不救。彼此讨论之下,周七太太出主意,替她打三天头钱,了这件事,但不知谁肯借地方,尽这三天的义务。华姨太太说:“明天本轮流着我请客,既有这种事,我情愿移后三天。这三天倘没地方,就借我家亦可。点心等供给,索性都由我尽义务,不在头钱内扣算便了。”

众人听说都称赞华姨太太热心,当夜议定,次日,王二小姐先着人通一个信给徐奶奶,徐奶奶自然欢喜。珠宝客人来了,也不同他多说,教他到王公馆去。二小姐有话对你讲。珠宝宪法人见了二小姐,二小姐老实不客气,将徐奶奶一情一节告诉他听了,并说我等小姊妹们,现在已设法替她了这件事,决不少你一钱。你也不可性急,去逼徐奶奶,逼出人命来反为不美,隔几天仍到我这里讨取回音就是。珠宝客人听她这般说,只得唯唯退去。当夜一班赌客,都聚在华公馆,实行昨晚的议案,收下头钱另外收藏,预备将来总给徐奶奶了债。此法于徐奶奶方面,固然是莫大的盛情。岂知暗中被害的,却也不少。叶姨太太输了五千余金,她还不在意。霞仙也输到五百元光景。兰跟霞仙押的,自然也是输了,不过为数不大,只一百五十元左右,然而她却已心痛得了不得。第二天,带了三百块本钱,打算博他回来,不意仍旧输得精光。这一来,可把兰做小姐时候起头,到如今十余年的积蓄,一齐丢荆第三天,没了本钱,不能再到赌常偏偏这天霞仙赢了数百元,着人通知兰,教他第四天务必同去翻本。兰恐愈陷愈深,告诉来人,身子不舒服,不肯再去。霞仙笑她是个呆子。这夜乃是华姨太太自己的名份,前三天抽得三千余元头钱,已由王二小姐如数替徐奶奶了却纠葛,剩的钱一并给了她,劝她以后不可再到赌常徐奶奶千恩万谢,此后安分与否,我也不必交待。单表姨太太尽了三天义务,第四天轮着自己做东,自然招待得格外周到。一班客人,无不欢喜。吃罢半夜饭,买了筹码,就此开常赌不到数方牌九,忽闻外间人声鼎沸,门一开,冲进十余个包打听和外国巡捕。众人知风声走漏,捉赌来了,纷纷丢却筹码,打算滑脚。岂知两头房门,早有巡捕把守,休恐逃得脱一个。可怜这班小姐太太们,都和瓮中之鳖,网中之鱼一般,没一个不惊魂出窍。正是:打牌兴致连天盛,捉赌风波蓦地来。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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