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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回 出奇谋保险纵火 演迷信花会求金(2 / 2)

如海道:“这是小人惯态,十个之中,倒有八九个染着这般习气的。我想眼前用了一次,日后多送他几个钱,让他回家享福去就是,也不必一定留他在此,你道如何?”鸣乾道:“东翁之言不错,我决计找他来便了。无论他有了别处生意,也不妨加他薪工,挖他过来,横竖他住的地方,就在城内我们开的红木店附近,索性给他些面子,让我自走一遭,唤他前来。”如海大喜,说:“这样很好,那些栈单,现都在我家内,不曾带来。少停进城之后,听阿荣如何回答。不过你休将我们现在所预备的计划告诉他,恐他知道,设或不答应,岂不将大事泄漏,故须等他来店之后,再同他商量,那时已含有命令性质,况内中有利可图,谅他必无不答应之理。今儿不论他肯来不肯来,你务必给我回音,若不肯来,你也休得勉强。除了他未必无人,只消在店中另选一个就是,我今夜略有应酬,大约十一点钟左右可以回家,你也趁这时候,到我家来回话,一面我将栈单交给你,这栈单上原都填着海记名字,你明儿送往官银行,出几个钱过户费,改填鸣记或别种名字。因海记二字,人人都详得出是我自己之物。过了户,便可算我已经卖出,最好多用几个名义。过户之后,就照栈单向富国公司保险,不妨保货存官银行栈房,日后出货到那里,保险单也可改到那里,这样更不易露出痕迹,我也毫无嫌疑了。”鸣乾点头称妙,说:“东翁大才,果然处处虑得周到。做伙计的自当依计而行,决不疏忽。”

如海微笑,又问店中出纳如何?坐了一会方走,鸣乾受着主人的重托,当将别项心绪丢开,专心一意的研究这件事,怎样布置,如何下手。因此事关系如海的命脉,成则为王,败则为寇,仿佛孤注一掷,下注的便是自己,怎敢不谨慎将事。原来如海同他计议的,并非别事,就打算将这毁剩的三十余箱假大土,向富国公司保险三十万,放火烧他娘,得了保险赔款,好抵他所欠的亏空。不过若一穿绷,可就了不得。不但如海没有生路,便是杜某也不免连累吃外国官司。所以他半为东家,半为自己,不能不用足心思,将全力去对付他。暗想适才如海命我将三十余箱土,提在药栈,闭门放火,没人瞧见,计较固好,但这药房人人知是如海开的,富国公司又是他的总理,他虽将栈单上名字的嫌疑避开,不过货既卖给了别人,又何以堆在自己栈内,这破绽岂不更大。最好另找一所栈房,方为上策。但专诚借了个栈房,不堆他货,单堆那三十余箱土,没几时便烧了取保险费,这又明明露出个纵火图赔痕迹。必须堆放一两个月再烧,方可掩人耳目。奈如海性急如火,况公司查账为期已近,料他必不肯虚挨时日。若能堆在别家老栈房中最好,那怕今儿白天进栈,当夜失火,也不致有人动疑,但愁栈房门由别人管着,不容我们放火罢了。左思右想,没个万全之策。正为难间,斗的记起一件事,不觉拍手大笑道:“我真是个呆汉,怎把现成成的一个好题目忘了。”

看钟上时候还早,即忙坐了包车,去见那宝善街邬燕记土栈的老板邬燕贵。燕贵看鸣乾进来,面上老大不快活,说:“杜先生你又来了,我们枉为是老朋友,老主顾,你一向买我们空箱,我也没讨你大价钱,你不该回回寻我开心,我也是手头尴尬,土上赚几个钱,还不够自己吸鸦片烟之用,因此想把这栈房生财装修,顶给别人接开,彼此少吃亏些。那天我不过讲给你听听,原没一定要吃住你,托你觅人来盘我的店,你自己说有朋友正要开土栈,没相当地方,你既要出盘,倒是很凑巧的事,让我去问他要不要,改日再给你回音。我当你是诚实君子,说的话,自然是一一如一的,却不道你暗下弄我开心。本来这里房子是正月底到期,须在十天之前退租,我惜着从前付出的两个月小租,还有那自来火,装的时候价钱很贵,拆下来便没用了。你既有朋友肯顶,我自然老等你的回音。谁知左等你不来,右等你不来。到城内宝店寻你时,又休息会你得着。房子也不敢退租,挨到现在,去月底已不满十天,这里房东是外国人,谁硬他得过,眼见得一个月房钱是贴定了,你杜先生能照应我们的固好,如不肯照应我们,也不犯着弄我们穷人开心了。”

鸣乾听他唠唠叨叨,忍不住哈哈大笑道:“邬老板,休得一见面就埋怨别人,可知我今儿专为盘你土栈之事而来。我本打算早几天就给你回音的,实因我天天忙得没有工夫。你说曾到城内店中寻我,那边我原不常前去。你若到药房中来找我,我早给你回话了。人家一片热心帮你的忙,你倒说我寻你开心。既如此,我就担了这寻开心的罪名,顶了石臼做戏,不必再吃力不讨好,惹你说一句作弄朋友,以后也不管你们的闲账了。再会罢!”说时,装作要走光景。燕贵急了,慌忙一把将鸣乾拖住,赔笑脸道:“杜先生休得生气,是我穷昏了,说话没有交待,请你当我放屁。不知前途房子究竟要不要?”鸣乾道:“自然要的。”燕贵大喜道:“多谢杜先生大力,但日子近了,不知他几时预备搬进来,我们迟至月底,可一定要让房子咧。”

鸣乾道:“让房子随你几时都可使得,因我那朋友,他也不是想常开土栈,皆因有几箱存货,若托别人卖,好处不免都被别人得去,故想自己打店,卖完存货,也就要歇手的。你们的生财,不是说也要盘进在内么?我想问你租几时,改日再还你,好不好?”燕贵想了一想,说:“生财租我的亦可,不过价钱至多照从前说的,打一个八折,再少可不行了。”鸣乾道:“从前你不是讨价三百元么?宝号中的桌子都已折了腿,账箱也裂了缝,自鸣钟没有玻璃,自来火没得纱罩,请问你倒底那几件值二百四十块钱呢?”燕贵被问,呆了一呆道:“二百四十元,本来不多。因我从前开店的时候,挖这里房子,花了挖费四百元,小租两个月房租算,银子一百四十两,油漆六十余元,装自来火押柜洋八十元,还有生财买了一百数十元,统共费九百开外洋钱。现在关店顶给你,只算三分之一,还打一个八折不是便宜极了吗!”

鸣乾大笑道:“你说的挖费小答,都是你当时急于开店赚钱,所以吃他们这样的竹杠,至于我们却是随随便便的,开也可以,不开也可以,若往别处租新房子,也未必愿意花这些冤钱,这两桩都不能算在数内,还有油漆,用至现在,已花花绿绿龌龊得不苦入目,你若肯刮了走,我还要谢谢你呢。自来火的管子都已弯曲,恐有漏气,用你旧的,日后修理之费,大约比装新的还贵。讲到生财,你买新的虽花一百余元,现在旧了,若换个收旧货的来估价,只恐十块钱也不肯买你的呢。你所说的几样,只有自来火押柜还可十足算钱,其余都不成问题。不过倒转头说,你我也是多年老朋友了,别人有钱开店自然不希罕几个小费,你是预备关店的,究竟未免堪恼,我想叫他拿出一百块钱,顶你的生财,日后不用了,仍归你拿去。还有一层我的朋友,他是官场中人,最怕招摇,所以开了店,他也不愿意出面,我看这桩生意,索性作成你了,仍旧借用你那邬燕记的大名,便是店中朋友们,他原是暂局,故也不预备用什么人,一概照旧,就你老板,也要屈你暗下权做几时伙计,我替你开三十块钱薪奉,面子上仍做你的老板,最好连伙计面前也不必讲明,账簿图章,一应照旧,日用开销,都向我算。有货进栈,我派一个人看看栈房门就够了。”

燕贵一听,觉这种便宜交易,着实可以做得,心中不胜欢喜。他喜的还不止这三十元薪月,却注意出纳之账,都归他经管,这其间岂不大可揩油,说不定他那暂局收场,我这开新店的本钱,倒又赚出来了,此时不管什么顶价多少,便一口应允。鸣乾亦颇欢喜,问他栈房何在?燕贵说:“就在后进。”

鸣乾命他引导同去观看。燕贵如奉圣旨,慌忙丢下烟枪,拔上鞋皮,陪鸣乾穿过客堂,有个小天井堆着许多干柴木炭引火之物,再进去便是栈房。鸣乾看这房子本造的两埭进深,燕贵把后进改作栈房,窗槛都装着铁条,很为坚固,另有一扇铁叶门,可以关锁,现在可是空的,堆些破旧家伙,糟蹋得不成模样。上面也有自来火,地下倒是木板铺的。鸣乾看罢,已有主见,随对燕贵说:“我们一言为定,请你把栈房中的垃圾收拾干净,我们说不定明后日就有货进栈了。”燕贵唯唯称是。鸣乾要走,燕贵亲送他到门口,拱拱手说:“杜先生,托你这一百块头,明天尽先付给我好不好?”鸣乾点点头道:“明后日我自己带来给你便了。”

话罢分手,鸣乾回转药房,盘算自己所办之事,颇为顺手,心中暗自得意。吃罢晚饭,想起还要进城寻访阿荣,不敢停留,见包车夫还未吃饭,也不等他,即忙坐了黄包车进城。先到自己红木店转一转,卸下马褂,装作散步模样,踱往阿荣所住的一条弄内。弄中都是小户人家,地下污秽不堪。此时将近正月底,天上并无月色,华界的电灯又都装在大街之上,小弄内仍用旧式路灯,每盏须隔三五十个门面,煤油灯的光力,本来不足,兼之加油的路灯夫,还要揩油图利,故弄得灯光如豆,遥望宛如鬼火一般,离地数尺已无光力,真所谓有灯之名,无灯之实,地下依然漆黑。鸣乾素未走惯,不知不觉,一双新上脚的绒鞋,已溅了不少泥水,口中啧啧连声。走到一家门口,门牌虽瞧不清,却认得就是阿荣的住宅,两扇门沉沉闭着,鸣乾就轻轻叩了两下,里面有个六十余岁的老妇人,颤巍巍出来开门,见了鸣乾,颇觉纳罕,心想这里门口内,从没有如此阔客来过,贵人不履贱地,只恐有祸临头,吓得口也不敢开了。鸣乾先问她阿荣可在家?那老妇人听说,方知是找她儿子的,想起自己儿子在药房中做出店,结交的自然都是阔人,自己怎的老糊涂忘了。心中想着,得意非凡,就眉开眼笑说道:“尊客里面请坐,阿荣在家呢。”

鸣乾随她走过一带篱笆,方是客堂。只见里面灯烛耀煌,正在上供,台上摆着三牲鱼肉,正中供一只单靠,上罩红呢椅披,不安佛马,却放着一只火油箱,横头贴一张红纸,写着数行字迹,看不真切,下首一人,头戴麻冠,身穿麻衣,手执哭丧棒,仿佛初丧中孝子一般,俯伏在地,口中喃喃祷告一阵,叩了几个头,重又祷告,循环不已。鸣乾初疑此人是阿荣的同居,仔细一看,暗道奇哉,原来这穿麻的人,不是别个,就是阿荣自己。此时正当叩头祷告,心思专注,没提防有人找他,故鸣乾站在旁边,他也未曾留意。倒是那老妇人见贵客久立,过意不去,叫声:“阿荣,有位先生找你呢!”

阿荣闻唤,回转头见了鸣乾,颇出意外,不禁面涨通红,十分羞愧,慌忙由地上爬起来,丢下哭丧棒,除掉麻冠,脱却麻衣,掇条板凳,请鸣乾坐了,抱怨他娘道:“杜先生来了,你为甚不早些告诉我。”一面向鸣乾赔罪道:“对不起杜先生,我这里地方小,兜身不转,实在有屈之极。”鸣乾笑道:“不打紧,我是偶过这里,想起你,特来望望你的。不知你府上正当有事,失礼之至。但今天是你除孝呢,还是追荐,为甚要穿麻衣?这不知遵着何处风气?我却从未见过。”阿荣噗嗤一笑道:“杜先生,你不懂吗?让我停一刻送了佛,再告诉你罢。”

鸣乾听得送佛,觉这问题又超出除孝之外了,心中更不明白,想上面供的火油箱上,贴着张红纸,不知写些什么,让我看一看,就明白的。当下站起身来,走到火油箱旁边一看,见红纸上写着先父猎大王之灵柩,奉祀子阿荣谨叩,鸣乾不看还存着除孝追荐两条念头,这一看可更弄得莫名其妙了。回头阿荣正掩着嘴在那里笑。鸣乾忍耐不住,再问道:“你到底弄的什么玄虚?火油箱里藏着何物?怎和算他是灵柩呢?”阿荣对他慌忙摇手,教他不可多言。一面唤他娘快拿锡箔过来,我们送祖宗上天了,他娘听说,跌跌铳铳的去拿锡箔。阿荣自己穿上麻衣,戴起麻冠,提着哭丧棒,恭恭敬敬,朝上叩一个头,口中喃喃道:“猫爹爹,儿子今天礼奉你,以后一年四季,逢年过年,遇节过节,当你祖宗一般看待,决不翻悔,请爹爹在阴间大发灵感,逢时显应,保佑儿子发了财,你爹爹也血食无亏。倘若儿子穷饿死了,你爹爹也要断绝香火的呢。”说罢,又边叩了二十四个响头方始起来。他娘已将锡箔纸钱拿来,倒在篱笆旁边,阿荣燃着火,又将炉中残香,丢在火上,朝外拜了四拜,吹熄蜡烛,始将麻衣脱去。鸣乾在旁看他这般举动,已有几分明白,料必阿荣没生意,在家想发财想昏了,始有这迷信举动,但不知为何,忽然要寄名给一只死猫做儿子,不免令人难解。此时阿荣各事定当,自己对鸣乾说:“杜先生,你打花会懂不懂?”鸣乾道:“这名目我虽听人说过,但内容却不知道。据说一块大洋本钱着了可得二十八块钱利益呢。”

阿荣接口道:“对了,都不利益甚大,所以爱打花会的人很多,既然杜先生不十分知道内容,我也不必告诉你了。因其中名目甚为复杂,有正有副,不比得摇摊,只有青龙白虎进宝出宝四门,花会却有三十六门,每门有个人名,暗藏一个物名,说出来,恐杜先生也莫名其妙。单告诉你一桩故事,当年我们宁波有个邻舍,其人富有田地,后来遭了几桩变故,家道因此中落,打打花会也是出款的时候多,进款的时候少,渐渐度日艰难,衣食不给,有一夜他愁穷未寐,忽闻门外犬吠之声,颇为凄楚,开门出去,见是一条有病的黑狗,卧在阶沿上,势将垂毙。他见了,心中不忍,将病犬抱回家内,养了几天,未有效验。后来这犬仍旧死了。此人不肯将死犬抛弃,恐被化子们拾去剥皮,特地在园中掘个坑,将死犬掩埋。当夜他睡中得其一梦,梦见一个黑衣道士,对他说:我乃赵公明之后,赵天申是也。蒙你收养之恩,埋骨之德,无以为报,特将我祖传遗产,相送与你,准在某月某日尽你全家之力,到我处搬取,切不可错过机会。说罢,犬吠一声。将他惊醒,方知是一场恶梦,心中疑惑,此梦大有来历。那赵天申也是花会名目,混号便叫黑狗,他有什么遗产,为甚托梦与我?因所说日期尚远,故也暂将此事丢开。想到了临时,看有什么兆头再说。也是他福至心灵,到这天,忽想起自己曾埋过一条黑狗,莫非他托梦与我,他教我今天尽力搬他遗产,一定是令我全力打赵天申一门花会之意,我不可错过机会,当下他拚着倾家荡产,将家私尽数变价,得五百大洋,都打在赵天申上一门,开出来,居然着一万四千块钱,重复起家立业。他因心感黑狗托梦之德,逢时过节,当他祖宗一般祀奉。后来此犬也时常托梦,打花会常得大注。这件事,宁波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现在我不瞒杜先生说,害了这多时病,几个钱都弄光了,实在无法可施,故想学这宁波朋友的方法,试一试。怎奈病狗无处寻觅,虽然死猫死狗弄到几条,奈猫狗已死,魂魄已散,试来并无效验。不得已,我始将家中蓄的一只猫杀了,先认个误杀之罪,请个道士念经忏悔,再将此猫用衣衾棺木盛殓,便在这口火油箱内,我自己认他为父,将他供在家中,每七天祭祀一次,到七七四九天满后,将他抬出掩埋。至诚所感,猫魂不散,我也可以到他的坟上祈梦去了。今儿恰逢三七之期,适才的情形,你已目睹,也用不着我多说咧。”鸣乾听他这片话讲得怪诞不经,离奇可笑,几乎绝倒。正是:小人贪财心若揭,下流迷信笔难模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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