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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回 瓦老爷无心落圈套 傻学徒信口泄真情(2 / 2)

鸣乾也笑了一笑,又对如海说:“保险费,明儿保险单送来时,理应付给他们。不过我们药房中通庄银子,不能够数,还得请东翁打一张划条给我,存在庄上,方可出银票解保险费。”如海问有多少数目?鸣乾道:“一共二千六百四十六两银子。”如海说:“这样你跟我回去,我照数给你银行划条就是。不过由药房出银票付保险费,也恐不妥罢。”鸣乾道:“这个做伙计的早已虑及,故已运动了一个朋友,向他掉票,付给邬燕记,再由邬燕记出支票解保险费。就是那保险单,我也教他们送给邬燕记呢。”如海拍手称妙。鸣乾又道:“不过还有一桩,我那朋友,他答应出五天期的支票,这里划长,须给他明天即期的,让他便宜五天拆息,适才我已答应他了。”如海道:“这是极微细的数目,我就付他即期划条便了。”

鸣乾暗喜。当下二人出了菜馆,径往新闸如海家内,进书房,鸣乾坐下,如海开银箱取出银行划条,填了二千六百四十六两一张,交给鸣乾。鸣乾接来怀在身畔,正欲告辞,忽然楼上打发一名丫环下来,请杜师爷慢走,奶奶有话相问,马上就要下来了。鸣乾猛想起,昨儿主母托他请黄医生这件事,今儿早起,忘向医生说了,恐被薛氏见怪,先对如海说:“啊哟,我今天早上为着打栈单,和租邬燕记房子两桩事,来不及知照黄医生,来此替奶奶看病,这是奶奶昨晚托我的,实在该死。”

如海此时,已多喝了酒,听鸣乾这般说便道:“你听她呢,她们女人有一点小病,就爱装腔作势,要请什么医生,你先回去就是,少停我替你对她说便了。”鸣乾趁此机会,溜之大吉。薛氏下来,不见鸣乾,问如海你的伙计那里去了?如海道:“他有他的正经,自然回店去了。”薛氏道:“我不是打发人教他等一会的吗,他怎么这般要紧跑了呢?”如海道:“是我打发他有事,命他先走的。他是我的伙计,我要他走,他自然只得走咧。”

薛氏怒道:“我又不同你淘气,你为甚讲这些话?我因昨儿托他请黄医生看病,今儿医生没有来,因此想问问他,几时医生有空,他等我不及要跑,自然只得让他跑的,为何要你对我强声硬气,大约你这人要变死咧。”如海笑道:“还是留我活着的好罢。我活着你做少奶奶,享福受用,而且我不久就要发财,我死了财既发不成,还要拖亏空,更带累你做孤孀,论理我又没亲生儿子,要银钱何用,死也没甚丢不下,只搭不得一个你呢。”

薛氏听他言语不利,一手掩住他的口,说你酒喝醉了,快到房里睡罢。如海哼哼哈哈,随他上楼。这时鸣乾也到了药房,先要紧打电话到医院中,通知黄医生,明儿早上,往钱老板公馆,替奶奶治病,他若问你今儿为甚不去,你只说事忙没空便了。医生应允。鸣乾放下听筒,觉得忙了一天,身子颇乏,也就早为安歇。一宿无话,来日起身,鸣乾第一要紧的便是如海隔夜给他的一张划条,打发人落回单簿,送往钱庄上,收了他的账,然后带着自己的一张支票,往宝善街邬燕记土栈,找寻燕贵。燕贵见了他,已不敢放出从前做朋友时候的面目,因鸣乾曾答应他支三十块钱一个月的薪俸,自己便是他伙计,所以恭恭敬敬,同他进账房坐了。鸣乾问燕贵,你现在可有钱庄往来?燕贵道:“不瞒杜翁说,钱庄往来,虽有一家,起先本由一个朋友担保一千两银子进出的,我因独家往来,不能不自绷场面,所以一向没敢用透头他们,宁使别处移东补西,庄款可分毫没敢妄动,故而今年财神生日,他们依旧献元宝,送往来摺子给我们,不意我这朋友,他不知在哪里得了风声,恐怕我小店支持不下,套在他的颈上,突然向庄上取消担保。幸亏那跑街先生,常到这里来吸鸦片烟,同我相好,留我的面子,没将那庄摺要回去。然而无人作保,已用不动银子,必须有钱付了进去,方能打得出他们的票子呢。”

鸣乾听了,点点头,又问:“你这里可有支票簿吗?”燕贵道:“有虽有一本,不过牌面好的人,写出去可当银子,我们坏牌面,填了字,当他草纸用,还怕有墨迹在上,未免糟蹋圣贤,很觉罪过呢。”鸣乾道:“只消有支票簿好了。我因用你的名字,保了一批险,不便自己出票子付保险费,必须掉用你的支票。至于钱庄解款,有我替你付进去的,包你不坍台便了。”燕贵笑道:“那个你帮我热闹热闹,绷绷我的场面,有甚不妙。况且这里邬燕记,已不是我姓邬的了,是你自己之产,你爱将他怎样,便由你怎样就是。”说时打开账箱,将庄摺联票,和许多图章,一并交给鸣乾。鸣乾揭开联票簿,见还没开过簿面,觉得填第一号的,拿出去不甚好看,因剩开二十张,仍教燕贵落笔,填一张第二十一号支票,二千六百四十六两五天期银子,又教他开了知照单,附入自己那线支票,一并夹在庄摺内,命一个小学生送往钱庄过账。这里鸣乾安排定当,专候保险公司送单子的人来。不多工夫,果然富国公司打发一名出店,送保险单来了,附着一张字条,教他们送银子去取收条,上面不注多少数目,这是王先生照顾鸣乾,恐他从中赚着后手,因此不落笔迹,免被旁人看破。鸣乾本是内家,一见颇感他的情意,当下盖印邬燕记回单,给那出店走后,自己也用邬燕记送银簿,落了银子数目,对燕贵说:“你这里可有伶巧些的学徒,请你打发一个,将这银票送往富国公司,必须带回收条,不可弄错。”

燕贵道:“小店里学徒虽有几个,皆因去年生意不佳,欠了他们的鞋袜钱,没付得出,故而今年有几个年纪大些的都不来了,现在只剩两个,一个就是适才差往钱庄去的孩子。还有一个,岁数中比他大几年,可惜资质太钝,还有几分呆气。除了他,要拣伶巧的,实在是一个也没有了。”鸣乾想了一想道:“我看付银子取收条,这两件事大约他还不致弄错罢。”燕贵道:“我也这般想。”鸣乾道:“如此就着他去便了。”原来那学徒名字就叫做阿憨,还不知是店中人见他太呆,题他的诨号。燕贵一声喊:“阿憨进来!”

鸣乾看他已有十八九岁年纪,长得很为肥胖,满面呆气,站在当地,两眼不住向鸣乾观看。鸣乾倒被他看得难以为情起来。燕贵将银票账簿给了他,说:“你往富国保险公司,将这张票子,交给他们,教他们在账簿上盖一个印,还向他们要一张收条,带回来不可弄错。”阿憨接了,一语不发,转身便走。燕贵唤他回来,说:“你慢慢的走,适才我对你说的什么,你讲一遍我听。”阿憨道:“先生差我到富国保险公司去。”燕贵说:“不错,还有什么?”阿憨道:“一张票子,一本账簿,把账簿给他们,在票子上盖一个印,问他们买一根蚊烟条带回来。”鸣乾听说,忍不住笑了。燕贵顿足道:“该死,一来就差了。我教你将票子给他们,在账簿上盖印,问他们要了收条回来,谁教你买什么蚊烟条呢!”阿憨说:“晓得了。”

燕贵命他再说一遍,这回可没有错。燕贵令他快去快来,阿憨跑了出去,忽又回来,对燕贵说:“先生,这富国在外国还在中国?”燕贵笑道:“呆虫,富国是店名,就在这里三马路。”阿憨说:“三马路在哪里?”燕贵道:“在二马路隔壁。”阿憨道:“二马路又在哪里呢?”燕贵怒道:“我没工夫替你画地理图,你到外间去问,或者找一个人伴你去便了。”

阿憨出来,想找一个人伴他前去,不意问问这个不肯,问那个又不肯,仍只得一个人出来,他却颇欢喜没人伴着他,因他走在马路上,遇见小孩子打架,或者巡捕捉讨饭的,都是他生平最爱的玩意儿,一个人自由自在,可以跟来跟去观看,差不多在路上走了一点余钟,还没到富国公司。幸亏他还算伶俐,走到不认得路的时候,颇善问人,问了这个,再问那个,逐段问去,居然被他问到富国公司门口,走进去,可巧保险公司中人正在用饭,茶房命他旁边站一会,这一来真所谓恶作剧,阿憨别的能为虽然没有,肠胃中的消化力颇大,吃过饭极易肚饥,他还是早起吃的三大碗泡饭,此时午牌已过,况又跑了不少路,腹中本已饥饿,何堪眼睁睁站在一旁,看人家吃饭。加以肉香菜香饭香三股香气,不约而同的送进他鼻管中,鼻为人身正窍,上抵泥丸,下通涌泉,肠胃各处没一处不设着机关部。此信一传,许多蛔虫都蠢然欲动纷纷向阿憨交涉,教他那里抵抗得住,馋涎也流个不止,两眼直望着桌上的几碗小菜出神。见内中有个三十左右年纪,瘦长面孔的朋友,座位正对着自己,吃小菜最为手快,眼见得他半碗饭吃了五个肉丸子,三块红烧肉,两筷腊肠,四调羹三鲜汽,阿憨暗想自己在店中,多吃了小菜,不免被账房先生痛骂,此人如此善吃,没人说他,一定是他们老板,或者当手先生,心中颇钦仰其人。待他吃罢饭,即将银票账簿一并交在他手内。

阿憨的眼光倒也不弱,这人非别,便是公司中大有权柄的杜默士,当下默士看见邬燕记三字,猛想起昨儿那批保险,也有邬燕记的名字,今儿的保险单又都送至邹燕记盖印,看光景这邬燕记一定是个极大的大土栈了。但这一本回单簿,已连用三年,还没用到一半,今年送银子,也只开头第一笔,生意大的土栈,决不如此。若说他们生意小呢,为什么有这许多存货保险交易?而且他们开了年到现在,一爿钱庄的支票,已填出二十余张,往来未可为小,因何外间没甚名气,这倒奇怪得很。又看看来人两眼倒挂,呆容可掬,一想要知实情,不如问这孩子,因将他唤到自己写字间内。

此刻时候尚早,一切办事人等都没有来。默士闭上门,对阿憨说:“你叫什么名存?”阿憨道:“我叫阿憨。”默士笑了,说:“谁给你取的名?”阿憨道:“先生取的。”默士问:“你先生是谁?”阿憨道:“我先生他有一个名字,叫做乌龟。”默士大笑说:“为什么叫乌龟呢?”阿憨道:“他姓邬,所以我们背后都叫他乌龟的。”默士道:“姓邬可就是邬燕记老板么?”阿憨诧异道:“你怎么晓得的?”默士道:“我猜猜罢了,他大约很有钱呢!”阿憨道:“钱是有的,可惜吃鸦片烟吃完了。”默士道:“莫非他现在穷了么?”阿憨道:“我不晓得,别人都这般说他,我也这般告诉你。”默士点点头道:“现在你们还做土生意吗?”阿憨摇头道:“不做长久了。去年我们先生还买卖烟灰,因他常将好灰的脂膏提了,把渣子卖钱,因此今年没有敢来买他的,他也不敢收进来。”默士道:“照这样说,你们生意不做,开销倒很大的呢。”

阿憨道:“我不知道。我每一个月,只有四百文月规钱。别人的工钱,听说也有欠的,还及房钱也欠了三个月。不是杜先生来帮他的忙,早已钉了门咧。”默士暗说:“着了。”又问杜先生是什么人?你认得吗?”阿憨道:“我不认得。听别人说的。”默士道:“今儿你送给我这张银票,是那里来的呢?”阿憨道:“先生给我的。”默士道:“你先生一个人给你的呢?还有别人一同在座?”阿憨道:“有有,那人自大前天起,已来了好几回咧,还同我先生进去看过栈房。”默士惊道:“你们还有栈房吗?”阿憨点点头。默士问:“你们栈房内堆些什么?”

阿憨道:“有好多垃圾,昨儿都扫出去了。把我一只破箱子,也给垃圾马车车走咧。我要出店司务阿土赔我,他把我头上打了一下,至今还有些疼痛呢。”说时,心中想起苦处,不觉流下眼泪。默士安慰他休哭,再问他你们出干净栈房,预备堆什么东西?阿憨说:“不知道。他们讲杜先生有货堆进来呢。默士道:“那常来人,是何面貌?你记得么?”阿憨道:“记得的。瘦长身子,面孔很黄,镶金牙齿,高鼻梁,鼻头像钩子一样的。”

默士一听,就知就是鸣乾,不必再往下问,命阿憨站一站,自己将银子送进账房,盖了回单,又替他检出收条,一并交阿憨带回。一个人暗想:他们瞒着我做得好事,我昨儿还以为货在官银行栈房,他们未必能出甚花样,却原来他已预先埋下一支伏兵,日后一定打算提出货,转了保单,便可下手放火,暂时不露痕迹,用计果然高妙。不过我老兄,他应该知道这种事,免不得要我过手,为甚不预先通知我一句,这倒奇怪得很,莫非他恐我口头不谨慎,在旁人面前泄露消息,故而暂时瞒我,待临时再同我商量,一定为此缘故。唉,老兄啊老兄,你也未免太不识人头了。不表默士暗下着恼,再说阿憨回去,鸣乾因等他不及,早已走了多时,燕贵也恨得咬牙切齿,一见他的面,不管三七二十一,夺下账簿,抽一条鸡毛帚,倒转执着,将阿憨夹头夹脑,连鞭十余下。阿憨一条膊子护着头,也不开口叫一声阿哟。燕贵鞭过了一阵,气也平了,喝他滚出去。阿憨走出外面,众人都看着他好笑,他也不觉难为情。只是肚子饿得难熬,问问别人,都说中饭吃过已久。阿憨无奈,只得到厨房中,向大司务要些冷饭,淘了开水,一吃五大碗,方能果腹。正是:常能果腹斯为福,惯作亏心未足奇。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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