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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回 好伙计独享利权 贤昆仲大闹意见(1 / 2)

第七十回好伙计独享利权贤昆仲大闹意见

如海往常起身最早。薛氏是有钱人家奶奶脾气,极早非十一二点钟不肯起来。这天如海睡在书房内,除薛氏和几个房中使唤的娘姨丫头之外,并无别人知道。薛氏既未起身,娘姨丫头的势力范围,又不能达到书房一面。书房原有一名小厮承值,他每晚睡得很早,隔夜也未知主人宿在楼下。早起不闻呼唤,就跑到街上买一碗豆腐浆吃了,坐在大门口晒太阳,还同马夫们说说笑话。如海的马车原有老规矩,每天八点钟,即须在公馆门口等候,来得迟了,设或如海早出门,他哪肯等你,自坐黄包车去了,这马夫一个月的工钱,也休想拿得到手。幸亏他有个限止,每日以八点钟为度,早则无妨,迟了罚俸。因此拖他马车的,不敢不格外郑重。八点以前,务必赶到。此时等到十点多钟,还不见老板出来,马夫很觉诧异。问那小厮道:“东家起来了没有?”

小厮笑道:“他在房间内和奶奶一被窝睡着,哪个好进去看他。”马夫道:“奶奶大约也快起身了。”小厮摇头说:“她极早还须隔一个钟头呢。”马夫微笑道:“东家同东家娘娘老夫妻了,还这般要好么?”小厮听说,不觉触动心事,暗想主人主母,老夫老妻,还如此恩爱,自己年纪青青,每夜孤眠独宿,好不凄凉。楼上的大丫头阿翠,自己很中意她,无奈阿翠时常搭架子,嫌自己面上有几点麻皮,说我雕花面孔,休想吃天鹅肉。不过我这颗心,一辈子舍不落她。但不知到那一年,方能够也和她要好要好呢?想到这里,便没心思再同马夫讲话,奔进去守在扶梯底下,想等阿翠下来,问她到底要我不要?可巧阿翠急匆匆提着一把铜壶下楼,小厮一跃上前,把阿翠惊得倒奔上去,说:“你这烂麻皮,做什么又来了?我要告诉奶奶的。”

小厮对她摇摇手说:“莫高声,你下来,我有句话问你!”阿翠当真走下两步,说:“你要说什么,有话早讲,有屁早放。”小厮道:“我问你当真要我不要我?”阿翠骂道:“放你娘的瘟屁,不三不四,你没摸摸自己面孔,不到屎坑板上照照镜子,讨我的便宜,快些滚开了,让我去泡水。奶奶已经起身,等着揩面呢。”小厮啧啧道:“阿唷阿唷,搭得好大架子,活像是个千金小姐呢,可惜也要泡茶泡水罢了。”阿翠怒道:“你说些什么?可是耳光发痒了。”小厮赔笑道:“对不起,我没说什么,请问你奶奶起来,少爷起身没有?”阿翠诧异道:“少爷昨夜不是睡在书房中么?”

小厮一听这句话,魂也吓落了。因他今天早上,一脚没到过书房内,打算挨到黄昏时候,进去打扫一遍。晚间主人回来,见干干净净,自然欢喜他勤俭。今听阿翠说少爷睡在书房内,这时候还不进去收拾,自己贪懒,岂不被他当面看破,这一顿骂还逃得了吗!因此他也不敢再同阿翠胡缠,急急奔往书房。推门进去见主人还睡着未醒。小厮放轻脚步,走到床旁边。这半铜床原不能挂蚊帐,他一眼看见如海身子朝里睡着,头却别向外面,一手握着个拳头,压在胸前被外,一手搭在铜栏杆上。小厮心想:“今天倒也奇怪,主人为何此时还未起来?不意眼睛看到如海面上,顿觉吃惊不少。只见他两眼张得和铜铃一般,嘴唇微开,牙关紧闭,面色青紫,异常可怕。小厮双目观看床上,一只手无意之间,触着铜栏杆,宛如被几十个针子向他皮肤内刺了一下一般,半条膊子,骤变麻木,慌忙缩手不迭。他原不知电流的作用,只当书房内出了鬼,惊得怪叫一声。朝外飞奔。先叫马夫进来观看。又奔到里面,想上楼唤奶奶下来。跑到扶梯底下,刚巧阿翠泡水回来,出其不意,两人撞个满怀。阿翠身弱力小,跌了个仰面朝天,开水泼了一地,烫得她喂喂乱嚷,大骂杀千刀不已。小厮也不管她骂不骂,飞步上楼。值闯进薛氏房内。他听了阿翠的话,以为奶奶业已起来,岂知薛氏还偎在被窝内,想待阿翠泡了水来,再为起身,听有人登登上楼,还道就是阿翠,骂道:“你这小丫头,跑路怎和抢投人身似的,把我头脑子也闹涨了。”

及至走近床前,方知是楼下使唤的那个小厮。薛氏吃了一惊,喝道:“该死,你走上来做什么?快些滚出去!”小厮被骂,倒退几步,叫声奶奶。薛氏怒道:“谁要你叫奶奶不奶奶,快替我滚出去!”小厮无奈,直退到房门口,颠声说:“奶奶,书房出了鬼,少爷这时候还没睡醒,铜床上都发了麻。”薛氏大惊,重复把他唤到面前,说:“你讲什么话?”小厮重把适才进书房情形说了一遍,薛氏大惊失色,她晓得如海决不致到这时候还不起身,一起出了什么变故,当自被窝中一跃而起,上拖鞋,披了外褂,单裤蓬头,也不怕冷,随着小厮一同下楼。阿翠还候在扶梯底下,想待小厮下来抓住他报仇。今见奶奶也一同下楼,就此不敢动手,随在他们后面。三个人同到书房。两名马夫,早已在内。还有几粗做娘姨,也闻信奔来观看。薛氏见如海这般形状,也不懂是甚道理。听小厮说铜床栏杆上发麻,吓得她避得老远,连指甲也不敢触一触。到底大马夫吃人家饭多了,略有见识,说发麻的一定是触电。薛氏听了触电二字,晓得这是了不得的危险,忙对小厮顿足说:“你还不将少爷拖起来呢。”

小厮奉着主命,兼之人多胆壮,惧怕之心,一时化为乌有。扑上床想把如海拖起,不意他的手刚和如海的手相接,陡叫一声阿哟,身子顿时麻倒,软瘫在床上,不能转动。众人见了,都不明其故。惟有大马夫心内明白,说:“不得了,这一定是电门还没关断,也触电了。”说时见一根电线,果还插在电匣内,慌忙寻一根竹竿,把线头挑开了,小厮方得站起,两手不住乱甩,说麻得很,麻得很。旁边阿翠暗喜,心想你适才推我一跌之仇,也算报了。大马夫先试一试铜床栏杆上没了电,方招呼小马夫把如海搭头搭脑抱起,由床上移到沙发上,觉他身子其软如绵,而且手足温暖,不像丧了命的模样。薛氏此时方敢走近他丈夫身旁,摸一摸他心口还跳,牙关虽闭,口中似有出气,以为大事无妨,心思不觉一定。岂知触电的人,就是这般死法。

当下薛氏亲打一个电话到药房中,教鸣乾请医生。鸣乾闻悉其情,一面着人通知黄医生速去,自己也马上赶到如海公馆内。薛氏此时已上楼穿好衣服,面也净过,平时整洁惯了,虽然蓬着头,也不肯草草对人,薄施粉黛下来,恰巧鸣乾也到,两人相遇,彼此微笑。鸣乾问东家怎的触电?薛氏皱眉道:“昨儿他不知忙了些什么事,连晚饭都未有工夫吃,唤他也不肯上去,后来就睡在这里书房内,我也不知他如何触的电,适才小厮到楼上报信,我方知道,不然我还当他出去了呢。”说时指点鸣乾看如海横在沙发上,身上仍盖一条野鸭绒大被。薛氏口中说:“你看他虽然如此,身上倒还热的呢。”说时伸手下去摸一摸如海的额角,不觉直跳起来,说道:“奇了。”

鸣乾忙问什么事?薛氏道:“适才好像他额角上还热些儿,现在怎的倒反冷了呢?”鸣乾听说,也把如海额角摸了一摸,觉他虽不冰冷,然而也不见得有多少热气。口中虽还能呼吸,不过只有出的,没有进的,看来也不像好兆,但不敢对薛氏说穿,只安慰她休得害怕,医生来了,自有法想的。不一会黄医生来了,手中提着个皮包,奔得上气不接下气。鸣乾问他难道没坐包车”医生说:“包车是坐的,就在那边马路转弯,同汽车碰了一碰,轮盘坏了,他们讲赔款,我没工夫等他,所以跑了来的。”

薛氏即请他快看少爷,可还有救?医生不敢怠慢,亲自掇一张凳,坐在沙发旁边。薛氏即在被缝中拉出如海一条手,给医生诊脉。鸣乾在旁。见如海手臂还软绵绵同常人相仿,心中也以为没甚大碍。岂知医生搭上脉,就说不好,他的脉早已停止了。众人闻听,都吃一惊。薛氏到底有夫妻情分,忍不住哭将起来。鸣乾教黄医生设法救济,医生摇头说:“触电不比得病死的,有病可以对症下药,触电犹如周身血液,活活给电火烧枯了,血尽而死,同雷打火烧没甚分别。莫说现在脉息已止,就使早来几点钟,脉息尚能跳动,咽喉内呼吸两管但能呼出,不能吸入,也就无法可施。眼看他脉息徐徐停止,热度渐渐减少,直到气绝为度。而且平常临死,必须回光反照,清醒一时,可以说几句遗言。惟有触电的却按部就班,到死没一句话,所以我看钱老板现在是一定没救的了。老板娘娘还是趁早预备后事为妙。”

薛氏听说,号啕大哭。一群娘姨丫头,也都哭了。鸣乾见众人皆哭,也只好陪着流泪,劝薛氏不必悲伤,生死大数,东家临终之时,不知可有什么遗言留下?薛氏哽咽道:“我昨夜唤他吃饭的时候,他还生龙活虎似的,谁也不知他夜间遭此横祸,而且他平常的脾气,无论什么事都不肯同家中人谈论,所以他在外一切进进出出的事情,家中一点儿没有头路,现在他倒撇手丢开了,留下这不了的局面,教我怎样收拾呢?”说罢又顿足大哭不已。鸣乾连声叹息,仍劝薛氏住哭道:“奶奶但请放心,现在事已至此,哭也无益,做伙计的受东家生前知遇之恩,粉身难报,目下既然东家遭此大变,只消有伙计一日在此,决不教奶奶担甚忧虑。药房各事,伙计都有头绪。保险公司一面,也有经手的人。且待丧事办了之后,再慢慢的料理一切账务便了。”薛氏闻言,颇为感动。鸣乾又道:“适才医生回头绝望了,我们还是着手预备呢?还是怎样?须请奶奶吩咐。”薛氏拭泪道:“那个何消说得,我是女流之辈,不甚懂事,一切还要拜劳杜家伯柏费心。”

鸣乾听薛氏改口尊他伯伯,暗想听人讲东家娘娘为人利害,果然名下无虚。幸亏如海到死不曾开口,不然倘已有甚风声被她听进耳朵,我要昧她良心,可就难了。你道如海尸骨未寒,鸣乾已打算昧甚良心?这句话作者未便饶舌,只恐看书的口快告诉了薛氏,惹他二人发生意见,如何再能演得出下文一段事迹,所以只好代守秘密,却要请看官们聪明人自己理会了。当下鸣乾先打电话到药房中,招呼了一位帐房,两个伙计,还有两名出店,出来帮同发丧,一面通知保险公司,说总理昨夜触电死了。众人正因如海这时候尚未上写字间,觉得有些奇怪,一听这个消息,都好似晴空中起了个霹雳一般,一时人心大乱。默士、文锦二人,亲自赶到新闸,直闯进如海丧命的这间书房内。薛氏不及回避,文锦见了如海的尸身,想起从前和他交朋友时的情分,止不住泪流满面,叹息道:“人生在世,实在是说不定的。他昨儿尚帮我的忙,今儿可怜死了。倘使这件事再迟几天发生,不知还有谁再肯帮我的忙呢?”说着翻起袍袖,来揩眼泪。薛氏也陪着哭了。鸣乾恐自己站在旁边,被文锦看见,惹他说甚闲话,即对薛氏说:“奶奶现在不是哭的时候,须教道士先生排一排几时可以入殓?棺木若要上号的,也须往南市树行挑眩还有发丧用的钱,由奶奶自己开销呢?还是我回药房去拿?”

薛氏说:“自然你药房中付了总算。寿材请你替我买最上等的楠木。他生前处处爱考究,这是压末一桩了,我不能替他草率了事的。横竖今天来不及成殓,必须要明天办事,拜烦你多跑几家看看罢。”鸣乾连声诺诺,拍拍默士肩胛说:“你在这里帮着照顾照顾,我出去看寿器了。”默士点头答应。鸣乾出来,他并非只为着避开文锦一件事,还因燕贵等一班人口粮未发,不能教他们饿肚子的,所以只好托故出来了,先到药房中取几百元钞票,藏在身畔,又拿银行簿折了两张划条,一张一千两,一张六百两,签过盖上海记图章。猛转一个念头,拉长喉咙,唤一名学徒进来,问他这里近段,可有印名片的印字局?学徒说有的,过去望平街多得很。鸣乾问最快要印几天?学徒说快的一天已来得及。鸣乾道很好,即在袋中摸出一张自己的名片杜鸣乾三字,将鸣乾二字擦了,写一个海字,另注字鸣乾三个小字,上角药房经理,下角绍兴人,都没更动,教那学徒送去排印一百张名片,愈速愈妙,能当夜拿来更好,价钱不论。学徒走后,他自己也到宝善街客栈内寻见燕贵,把两张划条给他说:“一千一张两的,是赔你们众伙计行李衣服之款,少停你向银行中提了出来,分给他们就是,另外六面两,托你买两只大土,不够你晚间到我那里吸烟的时候再补给你。还有你的一千五百两,我本打算一并带来给你的,只恐被你一班伙计们见了,妒忌你多得银子,心中不受用,所以我先散他们的,你的也等晚间我当面交给你便了。”

燕贵听说。颇感激他的情意,岂知却是鸣乾恐付给他银子之后,怕他要带着那买土的六百两头逃走,故而捺着不付,好抓住他一条辫子之意,所谓智者多疑。当时鸣乾因自己身上的事情很多,不便耽搁,即付了燕贵十块钱一张钞票,给他们作房饭钱,自己去替如海办寿板。燕贵拿着两张划条,喜上眉梢。他虽然是个无用之人,然而无用之人,偏爱使恶心肠,故有一句俗语,叫做无用黑心人,就是这个意思。燕贵暗想他既没将我的名分送来,我何不对一众伙计们说:“前途只肯开销一千银子,连我的也在其内。我便可擘他一个份头,得他二三百块钱。也足够吸一两个月大烟呢。”因把众人唤到房间内,将这句话对他们说了,并给他们看过划条。幸亏人数不多,除燕贵之外,连出店厨司,只七个人,分派下来,小份数十元,大份一二百元,彼此都已满意,自无别话。忽然账房老陆,跑街陈先生,提出问题说:“我二人曾到保险公司充一充土客人,前途亲口答应各送我们一百两银子谢意,难道也在这里头算数了么””

燕贵一想,鸣乾没提及这笔款子,大约已算在数内,因即点了点头。二人直跳起来,说:“怎么讲,他们大老板可以言而无信吗?我们情愿这二百块钱也不要了,决意和他拚一下子。”当时便要教燕贵带他们去见姓杜的。燕贵听他们要和鸣乾直接交涉,这不是要他当场出彩了么!急得魂也没了,哼哼哈哈多时说:“找姓杜的也没用,这是另外一个人的事。你们既然一定要的话,也没他法,只好我中间人晦气,适才份头内派的二百五十元,我也不要了,让你两个均分,每人一百二十五块钱,虽不到一百银子,然而已相差无几。况你们身上的袍褂,也是他花钱所买,算上去就出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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