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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六回 取道尹棋输一着 复帝制语妙双关(2 / 2)

晰子惊道:“怎说你不做戏?报纸上面,不是登着你的名字么?”说时将手中的报,翻开戏馆广告,指一段给他观看,说裘天敏不是你是谁?天敏料晰子不看新戏,虽被他当场揭破,却仍不动声色,微微笑了一笑答道:“姑丈也当这个裘天敏就是我吗?可真有趣得很,说来话长,当初我在学堂中读书的时候,就颇喜欢串戏,这句话姑母很知底细,当时她常骂我不学上进,我因听了姑母的话,就此不十分高兴同他们一班人胡闹咧。有一回为办赈济的事,许多老同学都要求我串几天戏,说为灾民请命尽义务,犹之做好事一般,我却之下得,只可上台串了一礼拜戏,不料就此做出名气,民瞑社开办的时候,一定要请我上台做戏,我因做戏不是正当之事,决意不答应。无奈他们求之再三,还说做新戏开通民智,一定要有学问的人上台,方能实行社会教育之道。我一想这句话也有道理,皆因上海地方风气坏极了,借改良戏文劝化社会,未尝不可为辅助教育之道。故在新戏馆创办之时,我果真做过几天戏。后来我见一班社员中,有学问的固未尝没有,其奈无智识下流不堪的更多几倍,所作所为,不消小侄说,姑丈谅也都明白的。那时我一想杂在其间,大为不妙。有句话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我虽立志高尚,只恐旁的人,也当我同这班胡闹的新剧家是一流人物,因此早已告退职务,脱离新戏馆。所说这报纸上的裘天敏,乃因戏主人见我不上台了,恐一班看客要不上他们的门,于营业大有关碍,因此不知在归里觅了一个做新戏的,也是姓裘,他们自做主意,替此人取名天敏,登在报上冒我的牌子,哄骗看客,我本来打算同他们起交涉的,一想人名不是商标,我姓裘不能教别人不姓裘,我名天敏不能禁人再题天敏,部中没立案,打官司也是枉然的。况且普天下四万万同胞。同名同生的极多,那能扳驳得荆因此只得由他们去鱼目混珠。不料姑丈也疑心是我,倒也有趣得很。”

晰子听他说得入情入理,一时倒被他蒙住,暗说我好糊涂,一直错怪他到现在,若非他自己说明,只恐我还要得罪他呢,真是该死。但他姑母为何不告诉我一句,足见她也是个糊涂蛋。此时晰子的面色也和善了,和颜悦色,问天敏:“你现在所干何事?”天敏答道:“在衙门中当差。”晰子吃了一吓,问他在什么衙门?天敏说是道台衙门。晰子一想不错,道台便是道尹,也许他知道北京帝制这件事,颇欲打听打听,因问天敏可晓得北京的帝制问题么?天敏原不关心时事,惟有顺他语气,信口答道:“晓得的。大清皇帝快登基了。”晰子吃惊非小,说道:“什么话?哪里来的大清皇帝登基?难道不是总统做皇帝么?”

天敏听说,暗道不好,吹牛吹得太过分了。一时缩不转来,只得回言此是一件秘密公案,外间没人晓得的。晰子道:“我也知道这是一件秘密大事,外面无人得知。但据说只有总统预备做皇帝这句话,并没大清皇帝登基的风声。某处有个商会长,也因赞成总统做皇帝,得了道尹。我本来也想打一封电报的,后来为因消息不确,暂时中止。你现在说大清皇帝登基,这风声不知是真是假?”天敏听他这般说,已有几分明白,暗想姑丈一定又发官迷,从前听说他因谋做议员,很用去不少钱,今番大约又有人哄他总统做皇帝的话,弄他钱用。我不如更掉他一个枪花,索兴把鬼话说圆了,哄他拿出二百块钱来,岂不比开口向他借的爽快。因道:“姑丈,我告诉你的话,千真万真,不信上海也有他们的机关部,都是前清遗老发起创办的,差不多已运动成熟了。就是外间所传总统做皇帝的话,也是谣言,其实便是重扶大清皇帝登基,据说皇太后还要垂帘听政呢。”

晰子听说,不住点头道:“此言有理,宣统皇上年幼,免不得仍要太后垂帘训政。但摄政王到哪里去呢?”天敏说:“这个不知,我们现在大家都忙着运动做官。因趁此机会做官,是很容易的。而且不论出身如何,只消相貌有样,一品大员都不难到手。像姑丈这般魁梧,准可当得军机大臣,所惜你不是我们会中人罢了。”晰子听得心热如火,忙问:“我可以入你们会吗?”天敏道:“那有何难,不过先要认一笔经费罢了。”晰子道:“这个自然,请问你们的会,可就是宗社党么?”天敏点点头说:“外人称他宗社党,我们自己却唤作保皇党的”晰子更为相信,拍手道:“是了,你们会长一定是南海康圣人。”

天敏原不知这康圣人是什么东西,没话可答,惟有点头而已。晰子自以为被他猜着了,心中得意非凡,他倒料不着今儿天敏来此,带着这般好的消息,一则他正因想做官,官迷了心窍,所以天敏一派胡言,他并没听出半句破绽,真是乖人儿也不免有一时之愚。觉天敏讲的话,句句钻进他心内,将他心中的莲花一朵朵直开出来。又听天敏答应他可以入会,不禁喜出望外,问他入会共要经费多少?天敏恐说多了,晰子肉痛洋钱,不肯答应,故只照自己所要的数目,说:“一共二百块大洋。”其实天敏自己太小心了,今天就敲敲他姑丈竹杠说要一千块,晰子也肯解囊。他听天敏说只二百元,觉得数目太小,疑惑入了会没甚利益的,因再问天敏一句:“出了二百元,将来果能做官么?”

天敏道:“自然可以做官。这二百元乃是入会费,入会之后,将那清朝重要官职,都要先尽本会中人去做,做剩了方轮着外人。现在因大事没发表,所以入会费很便宜,日后发表出来,任你花二千元,也不能入我们会咧。”晰子益发欢喜,叫声:“老侄,你可以替我介绍么?”天敏道:“可以之至。老实说这种机会,真乃是千载一时,得之非易,我们既插身其间,自然要先让自己人得些利益,便姑丈不说,我也要问你愿不愿入会。既然你自愿加入,我一定替你做介绍人便了。”晰子大喜,问二百块钱几时去付?天敏说自然在报名时候付的。晰子道:“这样你现在就要带去了?”天敏道:“带去亦可。倘姑丈要自己送去,也不妨事。不过会中人现在严守秘密,倘无会证,什么人都不能进门。这会证必须入会之后,方能填发。所以第一次报名,一定要介绍人先进去,本人只可守在门外,等会证填出之后,方能进内。”晰子说:“这是理应秘密的。今天你就替我带钱去,先报名,隔几天再同我前去会他们便了。”天敏连称使得。晰子转了一个念头,忽然说:“且慢。”

天敏当他翻悔了,心中砰的一跳,听晰子开言道:“报这个名,非比寻常,还得填三代履历进去是不是?”天敏听了,暗暗好笑,爽兴和调到底,说:“果然要填三代履历,适才我忘记告诉你。”晰子笑道:“到底你们少不更事,我一听就晓得有此一桩手续的。”说时跑到帐桌旁边,抽一张信笺,磨墨提笔,端楷写汪某人曾祖某某、曾祖母某氏、祖某某、祖母某氏、父某某、母某氏以及自己夫妇的年庚一并写上,郑重其事,交与天敏说:“你好生藏着,我上楼拿洋钱给你。”天敏此时忍不住要笑出来,暗想姑丈平日尖钻刻薄有名的,今儿居然落我圈套。讲天敏原是拆白一流人物,门角里拉屎,那愿天亮。看晰子上当,心中非常乐意。他想自己并无身价,日后穿绷料他已奈何我不得。可怜晰子还当他是个好人,兴匆匆奔到楼上,向裘氏要钥匙开衣箱。原来他的现钞,都藏在衣箱内。这口衣箱,也是特制,上面只放些布草衣服,底系夹层,另有一具暗锁钥匙,由他自己佩带,外面的锁钥,却由裘氏掌管,以便随时取换衣裳之故。这夹层之内,晰子一世所积聚的财产,尽在里面。钱庄存摺和重要契据,现洋钞票,也常有二三千元藏着。有时要拿什么东西,必须将上层衣服搬完,方能打开夹底,非常周折。晰子却自为得计,说这一班买外国银箱的,尽是痴子,遇着强盗来抢时,拿手枪对着他,不开便请他吃手枪,要性命仍旧要开的,若然东西藏得多,倒也罢了。有些家私没多少,也想搭空头架子,买了银箱,非常招摇,惹得歹人生心。及至来抢他的时开出来,里面所藏还不及一个壳子值钱,枉吃惊吓,真是何苦。惟有我制这口秘密衣箱,打开尽是粗布衣服,谁也疑不到底下还藏这许多贵重物件,遇大帮强人来扛箱抬笼,谅他们一定拣绸缎值钱的扛,未必致于拣中我们这一箱布衣。

今天他向裘氏要钥匙取钞票,裘氏问他拿钱何用?晰子恐天敏等他久了,没工夫细细告诉他知道,只说我有紧要用途,有人立等拿钱,少停上来,再告诉你罢。裘氏不便再问,看晰子掇一张凳,踏上去退下锁,打开衣箱,先把许多旧衣裳搬出来,裘氏在下帮同递接,放在椅上上,衣裳搬完,度下还有一条棉絮,系防着潮水漏入之故,抽出棉絮,方现夹底。晰子将角头一块布揭起,露出锁门,插进钥匙,开了宝库,里面尽是大包小扎许多旧报纸的包裹,只有晰子一个人明白,若换第二三个,还不知哪一包是钞票呢。晰子开包取了二百元钞票,重复锁上夹底,铺好棉絮,再由裘氏将椅子上放的衣服,一件件递给他装箱完毕,阖箱上锁,始由凳上一跃而下。裘氏啧啧道:“跨仔细,别性急慌忙,跌痛腿。”晰子也不答她话,急忙奔到楼下,见到敏还展看他抄的那张三代履历观看,晰子叫他老侄,累你等长久了。天敏连称好说。晰子便将二百元钞票一张张点给他。天敏接来,与那三代履历一同藏好,当时便起身告辞说:“这样我今儿马上去替姑丈报名,大约明天这时候,党证收条,可以一同送来给你了。”晰子好生乐意,不住对他拱手道:“费神之至。”

天敏走后,晰子猛一转念道:“啊哟,我怎么无凭无据,给他二百块洋钱去了呢?倘他明儿不认,如何是好?应该跟他一同去拿党证收条的。”急忙赶到街上,已不见天敏踪迹。晰子好不懊悔,回到家中,越想越不放心,觉天敏年轻浮颜,不像有干国家大事的资格,而且自己久未见他,不知他近来所作何事,料他姑母一定明白,因到楼上问裘氏:“你侄子天敏,你可知他现在做甚买卖?”裘氏说:“他不是还做新戏吗!你问他则甚?”晰子一听就吃一惊道:“他不是在道台衙门当差么?”

裘氏笑道:“哪里来的话,不多几天,他还到这里来告诉我做着戏呢。”晰子不觉呆了半晌,不能做声。裘氏问他打听天敏何事?晰子便把适才天敏来此,拿了他二百元钞票,替他去报名做官等情,一一告诉裘氏知道。裘氏大惊道:“你一定上他的当了。这孩子做了新戏,滑头不过,口中说到那里,从来没有交待,你为甚轻信他的话,脱手给他二百块钱呢?”晰子越觉难受,垂头不语。裘氏更抱怨他,刚才拿洋钱的时候,为何不对我说一句,我早说破了,也不致上他的当咧,谁教你这般火烧眉毛似的性急煞人呢!晰子气愤不过,反抱怨裘氏道:“我教你不许同他往来的,你为甚还让他来,他不来我也不致上当咧。”裘氏怒道:“脚在他腿上,钱在你腰里,他来也不是我下帖子请的,问你既晓得他不是好人,为何还肯将洋钱交给他?”

晰子无言可答,闷闷下楼,一个人思量,也许近来天敏学好了,一个人的行为,原本为能刻板的,当初许多革命伟人,谁不是浮头浪子的变相呢。况他说的话,也颇有道理,不像架空捏造。妇人何知,我不该听婆子的话,自惹疑虑。只消他明儿送到收条,便无妨碍。亏他善于自己安慰自己,所以第一夜尚觉放怀。第二日虽系黄道吉日,他因欲候天敏的回音,故而仍没出门。岂知空守一天,并无音信。晰子更觉着急,但犹自己强慰说:一定他们会中事忙,党证不曾填出。天敏欲待党证出后,一并带来,陪我同去参看会场,因此有意迟一天前来,亦未可知。不意第三天仍无消息,晰子可真急了,问裘氏可知天敏住在哪里?裘氏说:“他到处为家,我怎能知他现居何处?不过你要见他,何不到新戏馆中找寻。”一句话点醒了晰子,当夜他便往新戏馆找寻天敏。可怜他不懂戏馆规矩,前后台两路出入,竟欲闯大门进去,被收票的当头拦住,晰子说是寻人,收票的却当他看白戏,一定要他买票,晰子无奈,只得买了一张起码票。这起码坐位离戏台颇远,晰子欲跨栏杆过去,被茶房阻止说若过样杆,必须补票。晰子没法,只得坐下,安心等候天敏上台,和他拚这条老命。好容易见天敏出场了,晰子欲唤他下来,不意才一出声,就给旁边的看客喝住,不许他高声呼唤。晰子平日在城内,依绅仗势,架子颇大,何期一到租界上,竟如虎落平阳,无威可发,而且起码座位,尽系苦力一流人物,晰子自料打骂,俱不是他们的对手,只可忍气吞声,候一个机会。眼看戏文一场场的过去,天敏虽出场,却望得见讲不到话,要打他,又没这般长一条膊子,真急得他心如火焚。新戏馆散场颇早,一时戏完了,看客都散。他一个人不能再留,也只得随着大众,一同出来。晰子今天费了半夜工夫,还丢掉买戏票的钱,竟连一句话都不能同天敏讲,只中恨极怒极了。恰巧跑出戏馆,天敏也刚从后台出来,欲上包车。仇人相遇,分外眼明。晰子此时岂肯饶放,抢上一步,拦住天敏,喝声慢走。天敏倒不料晰子至此寻他,见了不免顿呆一呆。晰子气吼吼骂道:“小鬼你好,哄我做官,骗了我二百块钱,快些拿出来还我便罢,不还决不干休。”

天敏此时,定一定神,微笑说:“姑丈休得如此,二百块钱,是你借给我的,有了自然还你,何用性急。至于做官这句话,我原不曾哄你,我们做戏的,三句不离本行。现在民国时代,哪里来的皇帝,你打听我帝制问题,我想起此地新排西太后戏文,光绪皇帝登基,西太后垂帘训政,此处脚色不多,王公大臣,还缺不少,故说姑丈爱做什么官,小侄都可介绍,本来是道场作戏的话,倘若当真立皇帝做官,岂非做梦了么!”晰子听说,直把无名火提高千丈。那时旁边还有几个戏馆中人,听天敏讲俏皮话,彼此拍手哄笑。晰子更怒不可遏,伸出巨灵般手掌,便欲打天敏嘴巴。天敏身子何等玲俐,只脖子一缩,晰子的手掌,已打落空,却拍在旁边一个人的脸上。那人抓住晰子不依,天敏却趁这个当儿,上包车走了。晰子反向那人赔了许多不是,方得脱身回家。自此死心塌地,自认一个晦气,也不再找天敏理论。便做官的心肠,也因此冷了许多。正是:堪笑世人皆幸进,谁知造化不轻容。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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