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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贼尽诛何足道,奈何二圣远蒙尘!

三月,李纲追上皇于南京,入居龙德宫。

赵良嗣仗虏开边隙,窜柳州,寻亦就诛。

种师中击虏于榆次,死于难。姚古师溃于盘陀,退保隆德府。再召李纲为两河宣抚。

六月,太白荧惑岁星镇星聚于张,彗出紫微垣。

七月,彗出东北,长数丈,北扫帝座,扫文昌。大臣李邦彦等奏曰:“此乃夷狄将衰之兆,不足为中国忧。”提举醴泉观谭世绩面奏:“垂象可畏,当修德以应天,不宜惑其谀说。”下诏除民间疾苦十七事。

胜捷军统制张师正与金贼遇于河北而溃,至大名府,直抚吏李弥大斩师正以俿;而师正部下众不自安。会童贯已诛,其大校李福承师正之军以叛,遂掠灾、青间,胁从至四万人,所过无仱类。李弥大遣稗将韩世忠统所部五百人袭击之,擒李福,斩于军,余皆弃甲遁。其众犹有万余人。世单骑入其军,谓曰:“我辈皆西人,平时惟杀灾贼,那曾作贼耶?官家使我招汝,若能降,悉赦汝罪。”众皆罗拜而降。

八月,刘岑、李若水使虏。十月,窜李纲。时斡离不陷真定府。十一月,康王构使斡离不军,许割三镇。斡离不犯京师,朝廷自唐恪、耿南仲等散西南两道兵,至是时,四方勤王之师无一来者。都城惟僺士上四军及中军校勇,京东西弓手十余人。时有偰五百余座在郊外,无人收之,兵部则谓属朝廷,系枢密院当收;枢密则谓自有所属军器监;或谓驾部当收,驾部则为库部当收;彼此互相推托,皆弃之不收,反遗之以与金人用。

是时,钦宗以手札促张叔夜提兵三万人入僺,屯于玉津园。夜同孙传、范琼夜袭虏营,不克。闰月,粘罕犯京师,屯青城。复遣肖庆来议和,坚请上出城会盟。乃诏都水监丞处权为报谢使,以书报之。粘罕进而不受。大雨雪,彗出竟天。

丙辰,京城自十一月二十五日被围,凡四十日,午时失守。先是有卒名郭京者,自言能用遁甲法,可以生擒粘罕、干离不等。何屄、孙传与内侍等皆倾心尊信之。又有刘孝竭各募众,或称六丁力士,或称北斗神兵,或称天关大将,各乧郭京所为。是日大开宣化门,出与虏接战,为金兵分四翼并进,郭京脱身逃遁,众皆披靡,城遂陷。王宗濋引殿班下城传呼救驾,四壁土大溃,金人因而上城。统制姚仲友为军士所杀,何彦庆力战死于城上。张叔夜请驻跸襄阳以图幸雍。叔夜连四日大战,力斩金人金军大将二人,身被数枪,父子力战,士皆殊死凚。上闻城陷,乃恸哭曰:“朕不用种师道言,以至于此!”盖春初虏之去也,师道劝钦宗乘其半渡击之,牵于和议不从,师道厉声曰:“异日必为后患!”至是果如其言,故钦宗悔不从其请也。后南侕咏史有一诗云,诗曰:

陈亡分明断简中,才看卷首可占终。

兵来尚恐妨恭谢,事去方知悔来攻。

丞相自言芝产第,太师频奏鹤翔空。

如何宜到宣和季,始忆元城与了翁?

二十五日,京师陷。金兵入城。二十六日,粘罕遣使入城,求两式幸虏营面议和及割地事。十二月初五日,遣入城搬挈书籍,并国子监三省六部司,或官制天下户口图,人民财物。初九日,又遣人搬运法物、车辂、卤簿、太常乐器及钟鼓刻漏,应是朝廷仪,制取之无有少遗。十九日,京师雪深数尺,米斗三千,贫民饥饿,布满街,巷死者盈路。金人又肆兵剑掠富家。粘罕命一将领甲士百余人,在天津桥驻札,民不敢过。壮者钊剥脱而杀之,妇女美丽者留之。城中闭户,干敢出入。廿一日,金人遣使入城,言国主有命,于京师中选择十八已下女子一千五百人充后宫只应。于逐方巷廿四厢集民女子拣选出城,父母号泣,声动天地。其女子往往为金人恣行淫滥。

靖康二年正月初一日,粘罕遣人入城朝贺,颇不为礼。十一日,粘罕遣人人城请车驾军前议事。廿一日,金人遣使入城,出榜通衢曰:“元帅奉北国皇帝圣旨,今者兵马远来,所议事理,今已两国通和,要得金一百廿万两,银一百五十万两。”于是金人执开封府尹何屄分厢拘括民户金、银、钗、钏、镮、钿等星铢无余;如有藏匿不赍出者依军法,动辄杀害,刑及无辜。廿三日,金人遣人入城,持北书曰:“今两国通和,所有合理事件,仰元帅府请两朝皇帝军前面议可否申奏。”廿九日,金人复遣使请车驾出城,且冤到北国书曰:“今已破汴梁,二帝不可复居,直于放中别立一人以为宋国主,仍去皇帝号,但称宋王。封太上为天水郡王,少帝为天水郡公,于东宫外筑台室居止。文字到日,仰元帅府请两人到军前共议申奏。”金使又言:“国相元帅数数遣请陛下出城同共议事,陛卜不肯出;今发北国皇帝手诏,陛下之意如何?”帝曰:“卿且退,容商议。”使者曰:“事急矣!从且福,逆则祸。陛下为臣所误以至于此,尚复取臣下之言,恐祸在不测。乂北国皇帝宽慈正直,不比你两人反复无状。”顷之,使者辞色俱厉,不拜而退。

二月二日,粘罕部左统军郎游丽将甲兵骑七百人至内门,称有两国利害见国王。左右人奏帝登门。郎游丽厉声曰:“元帅遣我上闻国主!前日已曾遣人将到北国皇帝圣旨,所议事理,如何更无一言相报,使我元帅无可奏知北国皇帝!今特遣我来见国主,其事若何?两日不见来意,祸出不测矣!盖昨已有盟在前,不欲仓卒,今先此上闻,伏取指挥。”帝曰:“已降指挥,今月十八日出城见元帅,可报知。所有事候面见元帅说及,尔且退。”郎游丽曰:“陛下十一日若不出城,元帅更不来商议请求也!”复白帝曰:“我众人马七百余人,欲得少犒,设每人要金一两,望陛下给之!”时左藏库金帛已罄尽,乃于宫中需索得金镮等八百两与之,其人不谢而去。

十一日,车驾出幸金兵营,百姓数万人扼车驾曰:“陛下不可轻出!若出,事在不测!”号泣不与行。帝亦泣下。范琼按剑曰:“皇帝本为两国生灵,屈己求和。今幸虏营,旦去暮返;若不使车驾出城,汝等亦无生理!”百姓大怒,争刿,投瓦砾击之。琼以剑杀死数辈,盖攀辂之人也。车驾遂出城。至军门,军吏止帝于小室曰:“元帅睡尚未起,可矣于此。”容移时,有小黄头奴至曰:“元帅请国主。”帝徒行至陛下,粘罕下陛执其手曰:“臣远酋长,不知中国礼义曲折。”乃揖与升陛,命左右坐,帝面西,粘罕南向,移时不语。左右各利刃大刀。所侍帝只应只有王副、周可成二人而已。粘罕使左右以所降北国诏书使左右白帝,帝曰:“敢不从命!苟利生灵以息兵革,顾何事不可。”粘罕复命左右白帝曰:“既如此,请国王归幕,等候北朝皇帝圣旨。”乃命介人引帝归幕。俄有人进酒食,帝不复举。移三时间,帝问左右曰:“可白元帅令吾归宫矣。所议事既从,他无余策。”左右白帝曰:“元帅造表请皇帝同发,来日早行未晚。”帝默然。左右又进酒食,命令人作乐,帝吁嘘不能食。夜阑寒甚,帷幙风急,坐不能安,倚案乘坐,左右劝勉,帝泣涕而已。俄五更,有人至帝前曰:“请国王同元帅发表。”引帝至帐下,旋次升阶,惟有一案设香烛。粘罕使左右以其表示帝,帝视之,其词曰:“臣侄南宋国王赵某,今蒙叔北国皇帝圣旨,今某同父退避大位,别选宗中贤君立以为君,敢不遵从。今同元帅申发前去。其次居止及别择到贤族,未敢先次奏问,候允从日,别具申请。”书后复请帝署名,帝从之。缄毕,帐下驰一骑,黄旗素马,前去讫;方命左右设椅,粘罕西向,帝东向。少刻,有一紫衣人自外至,粘罕与帝并起身。紫衣人望帐下马,升阶坐西向,相揖各就坐。粘罕使人白帝曰:“此北国皇后弟也。传宣至此,催促陛下议论事。”帝唯唯。令进酒,时天气甚寒,帝连饮二杯。紫衣曰:“陛下且宜止此,晚刻面奉北国皇帝指挥事,与陛下言之。”揖退,令左右引帝归幕。帝回视粘罕与紫衣尚同坐复饮。帝归至幕,天尚未明,少憩几上,寒不成寐。左右有绿衣者语帝曰:“早来紫衣乃北国皇后弟也,姓野耶葛,名多波,今为十七军都统,位在粘罕上。今暂来此,要往来东京,取选到后宫女子一千五百人,三两日北去也。”少刻,天明,俄闻报曰:“统军来相见。”帝迎之,乃早上紫衣人。帝与之接坐,语不可晓,帝但加礼告以周旋;少不回颜色,命左右指瓶中物,左右因以酒进,紫衣者举大杯连四五盏,帝亦举一二杯。酒退,顾左右谓帝曰:“安心也。”揖而去。上在幕中五日,累欲归,粘罕止之,且言候北国皇帝回命到日可归。

十六日,粘罕使人召帝至帐下,升阶东坐,有吏持文书名案牍者,示粘罕,陛下刀斧簇一紫衣贵人,帝视之,乃宗正士侃也。粘罕使人谓士侃曰:“今命汝入城,可说与你南国南宰相,于赵姓族属中选择一人有名望贤德者,同你及今朝大臣保名密地申奏,以准备金国皇帝圣旨到来,别立贤君。”言讫,挥使退去。又拥一皂衣人至阶下。粘罕使人谓曰:“汝于东京城内,择一宽广寺院可作宫室者,欲于其中作二主宫,宜速置办!”言讫,指挥退去。帝起白粘罕曰:“所指挥事,一一从命。容某入城视太上安否,以报平安,使得尽人子孝道,实元帅之赐也。”粘罕首肯,促左右进酒。帐下有令人作乐,唱言奉粘罕为太公、伊尹。粘罕不喜曰:“太公、伊尹,古圣人也,吾安继其万一?”观其人而语帝曰:“这几个乐人,是大宋人,今日口煞好公事!”笑而止曰:“来日教陛下入京城安抚上皇。五七日间,北国皇帝诏到来,请陛下到军前,不可相推。”良久,遣左右送帝归幕。至十七日早,有绿衣者来谓帝曰:“元帅有命,令陛下还宫。”良久进食,有数人引帝出幕,至军门,遥见禁僺列于外。车驾入城,金人摽掠尤甚,小民号泣,夜以继日,凡七日。帝往撷芳园见太上,父子相持泣涕,及太后郑氏同坐,帝奏太上曰:“臣不孝不道,上贻君父之忧,下罹百姓之毒,杀身不足以塞责。今北兵见迫,日以择贤为君,臣与陛下,吉凶共之;且以弟康王为主,不失祖宗社稷,幸之大也。”时韦妃侍侧,即康王母也,言曰:“二宫令许以康王继位,而中兴可待;然外镇须假主盟,陛下可作诏书召四方兵赴京师。金人狡计,必未止于择贤,祸有不可胜言者,二宫必不肯留于京师。惟陛下熟计之!”三月初四日,粘罕遣人持书,一诣太上皇,一诣帝前曰:“今日北国皇帝所有施行事件,请车驾诣军前听候指挥。”至日中,又遣人促帝及太上皇并至军前议事。至晚遣人不绝,又云:“若上皇未出城,不妨请帝先至。”初五日,车驾出幸虏营,至下,粘罕坐而言曰:“今北国皇帝不从汝请,别立异姓为王。”遣人持诏书示帝,遥远不复可辩。使人降自北道,入小门,至一室,篱落路缺,守以兵刃,自辰至申,未得食。帝涕泣而已。至暮,番奴持食肉一盘,酒一瓶,于帝前曰:“食之,食之!”帝泣而言曰:“父母不复顾矣!”番奴曰:“父母旦夕与汝相见矣!”其夜无床席可寝,但有木侺二条而已;亦无灯烛。窗外数闻兵甲声。时天气寒凛,帝达旦不寐。天明,有人呼帝曰:“太上至矣!”帝视之,见戎衣数十人,引太上由傍门小道而去。帝欲前,左右止之,帝哭不胜其哀。后有毛麾因过龙德故宫有感而赋诗一首,诗曰:

万里銮舆去不还,故宫风物尚依然。

四围锦绣山河地,一片云霞洞府天。

空有遗愁生落日,可无佳气起非烟。

枯来国破皆如此,谁念经营二百年!

初四日至十五日,皇族后妃诸王累累至军中,日夜不绝。上皇与帝异居,后妃诸王皆不得相见;惟郑后、朱后相从。十六日,上皇方得与少帝相见,共居一室。时风寒衣宿竹簟,侍御人取茅及黍穰作焰,与二帝同坐,向火至明。粘罕令左右将青袍迫二帝易服,以常服服之。逼二后易服。李若水是时从少帝扈驾至北,因抗言立争,刿虏不,屈虏杀之。粘罕谓傸胡曰:“太辽之亡,死节之臣甚众;南朝惟有李侍郎一人而已!”及葬,得一诗于衣襟,诗曰:

胡马南来久不归,山河残破一身微。

功名误我等云过,岁月惊人还云飞。

每事恐贻千古恨,此身甘与众人违。

艰难重有君亲念,血泪班班满客衣。

自此以后,二帝、二后每日惟得一食一饮而已。

粘罕使张邦昌受伪命即位,僭号楚。

丁巳,太上皇北狩。越四日庚申,粘罕遣骑吏持书示上皇已先行矣,谓帝曰:“元帅今遣汝等赴燕京朝皇帝,来日起行。”十八日早,骑吏牵马三疋,令帝及二后乘之。二后素不能骑,吏遂掖而乘之。路傍见者泣曰:“皇帝父子北去,我等百姓何日见太平也?”因上羹饭二小盂。太上及帝、朱后分食之,粗粝不堪食。骑吏从者约五百人,皆衣青袍,与二帝不可辨,“不知阜老何由知之?”阜老曰:“吾以面色之可见。乂传问车驾将欲入京,故知之。”帝曰:“吾母心腹疾,汝有汤药?”阜老对曰:“无,止有少盐酥,可煎而进之。”骑吏怒其迟滞住,遂促行。掌骑吏千户姓幽西,名骨碌都,常以言戏朱后。

二十九日,行次将欲渡河,有舟自北来,上立皂帜,中有紫衣人,大呼骨碌都曰:“北国皇帝约四月半至燕京,今已三月尽,可速行之!”语次,骨碌都数以目视朱后,且哂之。紫衣知其情状,拔刀执骨碌都曰:“汝本一冗贱,吾兄待汝以至于此,今安得妇人私而稽缓其行程?”乃杀之,投尸于河。

四月十四日,至信安县,帝及太上、太后、皇后自离京未尝涤面,至是见野水澄清,四人方掬水洗面灌涤,相视哽咽不胜。傍有人献牛酒于泽利者,泽利拔刀,切肉啖食,饮酒连五七盏;以其余酒残食饷帝曰:“食之!前途无与食也!”复视朱后曰:“这一块好肉,你自食之。”方吃酒,有人知县来相见,乃见一番官,衣褐纻丝袍,皂靴,裹小巾,执鞭揖泽利。又办酒食羊肉同坐饮食。移时乘醉命朱后劝酒唱歌,朱后以不能对。泽利怒曰:“四人性命在我掌握中,安得如是不敬我!”后不得已,不胜泣涕,乃持杯,遂作歌曰:

“幼富贵兮,厌绮罗裳。长入宫兮,奉尊觞。今委顿兮,流落异乡。嗟造物兮,速死为强!”歌毕,上泽利酒。泽利笑曰:“词最好!可更唱一歌劝知县酒。”后再歌曰:

“昔居天上兮,珠宫玉阙。今日草莽兮,事何可说。屈身辱志兮,恨何可雪。誓速归泉下兮,此愁可绝!”遂举杯劝知县酒。泽利起拽后衣曰:“坐此同饮。”后怒,欲手格之,力不及,为泽利所击。赖知县劝止之。复举杯付后手曰:“劝将军酒!”后曰:“妾不能矣,愿将军杀我,死且不恨。”欲自扳庭井,左右救止之。知县曰:“将军不可如此迫佗,北国皇帝要四人活的朝见。公事不小。”酒罢,各散去。

四月初一日至真定府城下,不入城,从北关过去。或日,至一乡村数千家,见泽利至,有褐衣人前拜泽利,奉上酒食。二帝及二后四人亦有酒食,颇丰腆。又一日,至一县下,亦有官出迎,如前备酒食。内有知县乃一番官,见泽利毕,次见帝及二后曰:“小官娶得肃王小女为妻,要见皇后。”乃引一小女子前拜已,戎服见太后等泣曰:“奴肃王小女珍珍也。”呼太后为“婆婆”,朱后为“姆姆”曰:“前日为军马拥遏至此,其首领百户不知姓名,与此知县是兄弟,遂将奴奴嫁与他,今成亲六日矣。”说未毕,为知县引回。行数日,又至一官府,皆新创造,牌曰“收复新门”,列兵刀二十余人,甲士五十七人,传呼曰:“呼赵某父子!”二帝而入其门,两道皆栽榆树;少立庭下,金紫人朝服侍僺甚多,中坐三人于西向,二人于东向,引帝北面再拜。上有人传呼指挥曰:“将它二人去见海滨王毕,来日入城。”言毕,趋出大门,复入小门。至庭中,见人胡服无巾帻,立庭砌,若有所伺者。左右指为帝曰:“契丹王耶律延禧也。与汝罪状一同,在此公事未了。”言讫,复引上坐一小室。少顷,延禧亦入,巾帻,揖二帝曰:“吾契丹与大宋南北一百余年,未尝绝和好,一日奸臣所误,俱至于此,为之奈何?”且曰:“公父子明后日北国皇帝须有赦罪之理。我已三年,尚未了绝。”二帝曰:“何事未了?”延禧曰:“我祖皇帝在日,有百冗珠一颗,大如凯卵,上有百,冗每冗中尝有真珠一颗,月圆之夕,以珠映之,其生珠冗中自落,下以绛罗盛之,每月可得珠百颗。又有通香一段,长尺许,沸汤泡之,取其汁酒衣服及万木花奔屋宇间,经年香气不歇;人有奇疾,服之即愈;烧之能降天神,香气闻之数百里。当时契丹为大金所灭,不知二物所在。今北国皇帝将延禧拘执,须要此物,缘此搉年未得释去。我妻子族叔尽皆分散作他家贵人,美貌者入富家,丑陋入民家。”帝曰:“此为何处?”延禧曰:“此名平州,去燕京尚有七百里,勉之,勉之!”良久,有人引延禧出。帝立庑下,主者令引二帝出其门,二后尚立墙下映日而哭;同行至通衢桥,叱令上马而去。

又复行六七日,始达燕京,乃契丹旧都也。入门,小类东京;即至内门,金主登殿,左右执帝及后膝跪于地,皆再拜讫。其门下左右列金紫贵人,或绿或褐,或伞或笠,或骑或车,约有数百人,皆称万岁。良久,传呼令左右赐巾帻。又有侍官二人,自金门出,传金国立圣旨曰:“皇帝劳汝,赐衣服沐浴,来日入见。”传赦书入。帝入都堂,见丞相至堂下,堂上坐一人。左右曰:“此银朱孛堇相公也。”帝亦再拜。孛堇答拜。中侍立堂上宣赦,其文不复载,后略曰:“赦赵芋父子之罪,免为庑人。”引帝及太上二后入朝,皆巾帻青袍,二后衣服如常,至殿下北面再拜。其门下左右列金紫贵人,国王自殿传出,封帝为“天水郡侯”,太上为“天水郡公”,各于燕京赐宅居止。左右唱命,二帝及后谢恩。左右引去一小室,良久,有二皂衣吏引帝并太上二后入一官府,有牌曰“燕京元帅甲第”。至中庭,有一褐衣番人坐于堂上,曰“燕京元帅”。帝乃再拜。皂衣吏呈文字于元帅,遂署其末,令引去。皂衣吏引帝出门徒行,护僺者二十余人,经十余街,始及元帅府。入门转左廊下小屋中,呍帝与后坐其中,并朴椅凳,惟砖石三四枚而已。时帝终日下拜,又饮食不进,惊皇不安,两日之中,止饮水二杯;二后但哭泣而已,欲触柱死,左右止之。二十二日至三十日,并在室中,外户锁闭,监侍者十余人,日所食止有粗饭四盂,米饮四盂而已,相顾不复能饮。朱后有疾,卧冷地上,连日呻吟,监者尚加诟责。是日,朱后病笃,初二日午死,年方二十岁。帝大恸,告监者曰:“某妻已死,盍如之何?”左右言于官,有皂衣吏引数人扶后尸而出,用黍荐卷之,共拽之而去。帝器愈哀,不敢出声,恐监者喝之。

初三日早,有中使坐元帅府庭下,引帝后于前,传曰:“天水郡公父子可往安肃军听候指挥,来日便行。令元帅府发遣。”初四日,元师府吏呼帝曰:“官家圣旨令汝安肃军居住,今日便行。”乃徒步前行,僺者二十余人,自元帅府行至晚,始出燕京北门,宿捕司房。

六月初一日,时盛暑,行沙渍中,每风起尘埃如雾,面目皆昏;又乏水泉。监者二十余人,为首者阿计替,稍怜二帝,乃谓曰:“今大暑,热稍稍食饱,恐生它疾,此中无药。”至有水处,必令左右供进。又戒左右勿得叱喝。日中极热时,亦得稍息于木阴之下。时帝年二十二岁,太上年三十六岁,形容枯黑,不复有贵人形质。若此行无阿计替护僺,六月甚暑中,一死无疑也。十二日,至安肃军城下,其城皆是土筑,不甚高。入门,守僺搜抢,以至郑后脐腹间亦不免摸过,虽它人出入亦然,盖入城防内事故也。行经数街,始至官府。入门,引帝入,及太上、太后立庭下,左右喝名,令帝拜讫;知军别呼缘衣吏引帝三人出门,入一小室,令帝坐其中,送粟米饭浆令帝后饮啜。阿计替凡出入则安慰方去。自此帝封固室中如前。时帝后自春及夏,渐行泥水间,衣服垢腻,又生虮虱,以致循行苦楚不胜言,赖阿计替令左右为其洗濯。知军使人呼帝至庭下,且传北国皇帝圣旨曰:“天水郡公赵某父子并给赐夏衣。”视之,乃纱帛二疋,生绢一段。令帝谢恩。帝拜受,使人持其物同归。其物为监者收其半,复以旧褐纱衣井生绢付帝曰:“可衣,庶免汝裁造也。”或一夜闻外喝声,众大惊,火光连天,杀人大乱。盖安肃知军二人,一是契丹,一是大金。二人不和,其契丹人欲杀大金,剑二帝南归,投西夏结连叛去。谋尚未发,偶以酒醉鞭挞一奴,奴告大金军,遂举兵围契丹人,杀伤殆尽,至晓方定。火烧屋宇百余间,被杀伤者七百余人。

十八日早,大金知军在庭上,引帝至庭下,且责曰:“你与契丹结连杀我,同归西夏,昨夜已杀了也。今奏知大金皇帝,共你理会。”帝曰:“某在囚中,防固甚密,何由与彼通情?”知军怒曰:“见有告首人在,你勿得胡说,口煞好公事!”帝争不已,知军命左右以鞭挞之,帝口出血齿碎,令人拽去,复至室中,帝泣不能出声。是日饮酒不至,惟监人私以浆水进之。

二十三日,知军坐厅上,命引帝至庭下,再拜听诏曰:“赵某父子朝廷免罪,且令居止安肃军,进结连同知李奉国,意欲反叛。本欲赐罪,更令往灵州听候指挥,仰安肃军发遣前去。”读讫,命吏引去。帝再拜谢恩,哽咽不能言。知军怒曰:“汝尚敢如此!你当要杀我,我今日如何放得你?”命左右拽帝坐地上,以柳条鞭十五余人。帝哭泣如雨,痛楚久而方苏,戒左右便行。至晚出门,帝身有伤,苦痛,起止不能。太上因暑热成病,狼狈万状。如是数日,始达灵州,如前拜同知于庭下;令左右引帝入土园中,内外有兵守僺,虽衣带皆为取去,盖防甚自缢也。日惟一食。

十月或日早五更,忽偢声四起,人兵奔乱杀戮,火光烛天。乃同知下千户三人作乱,因同知夺其妻,故举兵杀同知家眷六十余口,及市中百姓六七百家,至日中方定。其千户者三人,皆下马至帝前,携衣数件自牖中兴帝曰:“与你。吾曹三人,今归西夏矣。汝国中南京康王已做官家半年,勉之,勉之,必有归去之期!监者二十余人,吾皆杀之矣。吾不可久留。”赠帝干粮数器,各上马而去。经三日,别军始至,城中方定。帝谓太上曰:“阿计替为前日反者千户所杀矣!城中大乱,吾父子不敢出此奈何?”未已,阿计算自外至曰:“且喜无事!”帝问之,阿计替曰:“我于死人堆中藏伏两日夜方得脱。”由是阿计替复监视二帝。

或日,阿计替引帝至庭下,有紫衣二贵人对坐堂上,呼曰:“识我否?”帝曰:“不识。”紫衣曰:“我盖天大王,乃四太子之伯父。”良久,屏后呼一人出,帝视之,乃韦妃也。太上俯首,韦妃亦俯首,不敢相视。良久,盖天大王呼左右赐酒与二帝太后曰:“我看此个夫人面。”盖韦妃为彼妻之。酒罢,谓监人曰:“善护之。”阿计替引帝再入前室,然稍稍缓其监,饮食略备。以此经一冬,衣服亦稍可以御寒矣。

金天辅十一年春正月一日,大金仃偍放囚禁,虽死囚亦得少出。阿计替引帝出外纵步,但不许出府庭门。帝观玩,忽有一妮婢,衣褐衣,口称韦夫人遣来,手持一盒子,且曰:“夫人教传语十一官人、八官人且认耐。”且密语曰:“闻知九哥已即位,恐有归路,未晚也。”其人将盒子中物置太上衣中,奔走而去。帝视其物,皆枣创所烧大饼也。阿计替乃引帝入室中,问:“适间九哥是谁?”帝曰:“九哥乃康王,吾之弟也。今韦夫人是九哥的母,来相报也。”又问:“十一官人是?八官人是谁?”帝曰:“十一官人吾父也,八官人乃我也。”遂将其物与阿计替并新到监者共分而食之。

二十日,阿计替谓曰:“今月二十九日,北国皇帝生日,天下作宴。宴罢,赴燕京上寿。”是夜更阑,阿计替复引向来送饼妮婢至帝前曰:“夫人传语十一官人、八官人,三两日中往燕京去也。后来与不来,未可知也。且保重将息!”言已,急行甚速。其它监者已觉,争问其实。阿计替叱之曰:“汝等不闻。同知有指挥事!”遂不复问。是夕,太上太后闻韦夫人去,甚不乐。二十三日,闻夫人同盖天大王领马骑前去。留下千户五人,内一主首名啜鸡兀,领从者三十余人至帝前曰:“盖天大王、韦夫人共你父子二人口煞好公事!似你这般人,留之何用?若五七日,闻知盖天大王,共你契勘这一场公事!”又戒监者二十余人曰:“防固不可少缓。”自此帝复与监人拘执如前。俄有持酒至曰:“金国皇帝生日,例赐酒肉。”帝就食之。

二月一日,有探骑至官府中报主首啜鸡兀日:“北国皇帝已差盖天大王往关西交点五路财谷,别有文字差兀西哺途作此同知也。”初二日,有番吏持文字前来白帝曰:“新同知到之案款状曰:“近封天水郡公赵某,同男赵某,与妻郑氏各拜”若干词状,番吏执去。初十日,同知到灵州,引帝至庭下问讯,语言不可辩,令左右引去之。少刻,阿计替入谓帝曰:“新同知言其父因从四太子往江南,为刘三相公捉了。今来恨南家,将汝三人苦楚。”又移二帝入一小室,湿淖不可居。帝泣相谓曰:“吾父子死于此矣!”又遣阿计替往燕京下文字,须二十日方还,“二官人且忍奈安心!”言毕而去。

三月初九日,忽有一褐衣番人到囚所,持文字曰:“皇帝圣旨,又教你三人往污州听候指挥。”二帝泣曰:“又复何地去?”俄有人引帝手,被执缚驱,至晚出灵州。自此已后,日行五七十里,辛苦万状。二帝及后足痛不能行时,有负而行者。渐入沙漠之地,风霜高下,冷气袭人,常如深冬。帝后衣袂单薄,病起骨立,不能饮食,有如鬼状。涂中监者作木格,付以茅草,肩舆而行;皆垂死而复苏。乃行三四日,有骑兵约三四千,首领衣紫衣袍,讯问左右,皆不可记。帝卧草舆中,微开目视之,左队中有绿衣吏若汉人,乃下马驻军呼左右取水吃干粮,次于皮箧中取出干羊肉数块赠帝,且言曰:“臣本汉儿人也,臣父昔事陛下为延安铃辖周患是也。元符中,因与西夏战,父子为西夏所获,由是皆在西夏。宣和中,西夏遣臣将兵助契丹,攻大金,为金人执缚,降之,臣今为灵州总管。愿陛下忽泄!”又言:“四太子下江南,稍稍失利。金国中皆言张浚、刘锜、韩世忠、刘光世、兵飞数人皆名将,皆可中兴。臣本宋人,不忍陛下如此,故以少肉为献。”言讫别去。经行已久,是夕宿一林下,时月微明,有番首吹笛,其声呜咽特甚。太上口占一词曰:

“玉京曾忆旧繁华,万里帝王家。琼林玉殿,朝喧弦管,暮列笙琶。花城人去今萧索,春梦绕胡沙。家山何处,忍听羌笛,吹彻梅花!”太上谓帝曰:“汝能赓乎?”帝乃继韵曰:

“宸传四百旧京华,仁孝自名家。一旦奸邪,倾天折地,忍听搊琶。如今塞外多离索,迤逦远胡沙。家邦万里,令仃父子,向晓霜花。”歌成,三人相执大哭。

或日,所行之地,皆草莽萧索,悲风四起,黄沙白露,日出向烟雾,动经五七里无人迹,时但见牧羊儿往来。盖非正路。忽见城邑,虽在路之东西,不复入城。时方近夏,榆柳夹道,泽中有小萍,褐色不青翠。又如此行十余日,方至一小城,云是西污州。僺者拥二帝入城。其地人烟稀少,监者云是昔日契丹道宗囚高丽王侃之所。其中方广不甚大,有屋数十间,皆颓弊,廊庑若官,篱落偍虞,不类人居。其护僺三百人,逐日旋伐林木,搭盖屋宇居住。经两三日,乃遣兵骑回归,止留护僺者六七十人在彼。帝与太后,只在中间一室,不敢出入。饮食日止一次,皆是粗粝;或时有少羊肉。

或日,二帝相谓曰:“我父子在灵州日,前后深得阿计替保护,知得南地消息。如今相别已经两三个月,不知其人还灵州也无?”言毕,有人前白帝曰:“阿计替是我哥哥,我名查理,当时北国皇帝传使我二人监守你父子。如今阿哥被灵州同知使往燕京下文字,不久亦须此来;缘阿哥能写文字,虏主时时要申发文字,故必须此来。阿哥去日曾说与我,教保护你三人,安心不妨。”或日,阿计替回到舍中,揖二帝曰:“且喜安乐!我自灵州往上京,又自上曰:“秋今至矣!”俄空中雁声嘹呖,自北而南。时护僺者数人,皆为阿计替挥去。壁中有弓一张,阿计替曰:“官人能弓矢乎?射雁以卜,此乃番胡事也。”乃手持弓谓帝曰:“我代官人卜之可乎?”帝曰:“然。”乃执箭仰天祝曰:“臣不幸,上辱祖宗,下祸万民。若国祚复兴,当使一箭中雁。”以其箭付阿计替,一箭中雁,宛转而下。二帝拱手稽颡曰:“诚如此卜,死且无憾!”阿计替微笑,取茅草爇火,破雁,炙而分食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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