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苏雨霖第一次见罗家伦，他是位儒雅的学者模样，一身黑色西装，鼻梁上架着一副金色边的圆框眼镜，后梳的头式更显得额头宽高。她久仰罗家伦的大名，也曾读过他的著作，却未见其人。</p>
“罗校长。幸会。”与学术泰斗握手，苏雨霖敬重之外也不免兴奋。</p>
“今天是特地来感谢苏小姐对迁校的支持。”罗家伦道。</p>
“前些日子家里发生了很多事，都没有来得及去看一看码头的情况。”</p>
“一切都井然有序，昌荣船舶公司帮了我们大忙。”</p>
“我们没做什么，您已经预先做足了准备。”</p>
“冀东事变时，我已担心迟早不免一战争，便预备好了不少大木箱，我看形势不对，赶忙叮嘱总务处先取出五百五十支，将重要的图书和仪器装箱，都已经装上昌荣号了。”</p>
“罗校长能如此未雨绸缪，令人叹服。”</p>
“其实我也不想做‘陶德曼’大使的哥哥‘逃得快’。”罗家伦自嘲道。苏雨霖知道“逃得慢”是大家给德国驻华大使陶德曼先生取的花名，不禁笑了出声，心想：本以为罗校长是位古板学究，没想到这么幽默。</p>
“新校址选好了吗？”苏雨霖问。</p>
“我想西迁四川，但遇到不少阻力，大家主要担心路途太远，主张迁址上海。还有主张迁址武昌、安徽和沙市，众说纷纭。苏小姐是熟悉水路船运，您觉得如何？”</p>
“重庆是个不错的选择，水道能至。”苏雨霖思忖道。</p>
“其实还有许多东西搬上船，但我还是想早些出发，离开南京，今天来就是想跟苏小姐商议此事的。”</p>
“早点走也好。我估摸着南京的空袭，要持续一段时间了。毕竟是首府，日本人那肯轻易放弃。就按罗校长的计划来，我明天就去安排。”</p>
“那我替中大师生，多谢苏小姐。”</p>
“您客气了。我大哥就毕业于中大，能帮助中大西迁，是苏家的荣幸。”</p>
“逸凡的事，我们都非常痛心。他这些年为中大做了不少贡献。”</p>
“罗校长桃李满天下，还能记得大哥，想必他在天之灵，也会倍感欣慰。”苏雨霖又不禁留下泪来。</p>
“节哀。”</p>
苏雨霖赶忙擦拭泪水，收拾心情，礼貌地笑道：“罗校长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尽管吩咐，定当竭尽所能。”</p>
“多谢苏小姐。那我也不叨扰了。”</p>
“您太客气了。我请司机送您。”苏雨霖说罢送罗家伦走出了白楼。</p>
……</p>
次日，苏雨霖一早便出了门，来到了靖华家楼下。徘徊了许久，一直没有上去。当巧，靖华正要出门，见到霖后，有些诧异，转而若有所思地低下了头。苏雨霖走上前去，刚要开口，靖华忽然问道：“那天我在小馆跟你说的话，你告诉别人了对吗？”</p>
苏雨霖霎时间失落到了极点，她没有说话，想转身离开，身子却似乎动弹不得。</p>
“写我父亲的那些新闻是你三哥安排的吧？”靖华语气冷漠，把头转向一旁，不想让她见到自己落寞的神色。</p>
“是。”苏雨霖并不想瞒他。</p>
邵靖华冷冷一笑，道：“有谋略。这才是你父亲看得上的乘龙快婿吧。”</p>
“是。父亲是希望我嫁给文轩。”苏雨霖用一种不甘示弱的语气答道。靖华先是一怔，然后苦涩地笑了笑，道：“昌荣百货一直高举抗日的大旗，怎么能跟汉奸扯上关系呢。苏小姐来找我不怕瓜田李下吗？”</p>
“你是这么看我的吗？”苏雨霖竭力压抑自己的情绪，想起那日自己对邵月华说的话——“我对靖华的感情从不曾因为他家世显赫而多一分，也绝不会因为邵家的变故而减一毫。”如今听他这些刺耳的话，心中既失望又痛苦。</p>
“我怎么看你……都不重要了吧。”靖华语气似乎平静了一些。</p>
苏雨霖微微叹了口气，泪水已充盈了双眼。她缓缓转过身，背对着他，道了句：“知道你要上前线了，我来道个别，无他。”说罢就离开了。</p>
靖华微微闭上眼睛，不敢去看她。他独自一人，在原处怔怔地站了许久。</p>
苏雨霖离开后，他失魂落魄地来到了刘陆离常去的那家茶馆，思绪又不觉回忆起他与苏雨霖一同来拜访刘老的情形。</p>
刘陆离见他走进茶馆，便对他招了招手。邵靖华礼貌地颔首，然后走到刘老身边坐下。</p>
“我看你刚才在门口徘徊不前，俨然一个‘困’字。”刘陆离调侃道，“为情所困？”</p>
邵靖华诧异地望着刘陆离，许久才回过神来，点了点头。</p>
“与佳人离别，也是你自己选的，有什么可抑塞的呢？”刘陆离问。</p>
“我也不知道……”邵靖华叹了口气，“本来分别就很痛苦，听说她父亲想把她嫁给文轩，我就更难受。说来惭愧，我对那个男人有些偏见……”</p>
“其实你不是对他有偏见，你是不喜欢自己也有与他相似的那一面。”</p>
“怎么可能。我们完全是两个极端。”邵靖华不以为然。</p>
“真的吗？”刘陆离笑了笑，“你不喜欢他费尽心机讨好苏家的人，可你小时候不也是如此地讨好你父亲吗？”</p>
邵靖华沉默了，他以为自己几乎忘却了的那段记忆，此时，如潮水般涌上心头。</p>
“他与你不是两个极端，他身上的圆滑、世故、利己正是你竭力压抑的那个部分。你知道这个部分能让他在乱世中游刃有余。你也知道，他能给苏雨霖的，你给不了。”</p>
“是。”邵靖华若有所思道，“刘老，相比我，他更能让苏雨霖幸福对吗？”</p>
“你担心自己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是吗？”刘陆离气定神闲道，“幸福是自己勾画的，与旁人无关，与境遇无关，只与自己有关。你以为她同你一起会受苦，于她未必不是幸福，你以为的幸福，也未必是她想要的。”</p>
“我清楚她对我的感情，但我害怕……我们两家积怨这么深，她跟我在一起就要众叛亲离……我害怕她牺牲这么大，有一天激情消退后，她会后悔，会失望。”邵靖华顿了顿，眼中的光已被痛苦所掩盖，“小时候我最害怕看到母亲失望的眼神，我无法讨父亲喜欢，她就会失望，会不理我，甚至最后她宁可选择终结自己的生命，把我一个人扔下……”邵靖华声音有些哽咽，没有再说下去。</p>
“你选择离开她，是因为你的恐惧，事实上，与她无关。她幸福与否，其实也与你无关。既然做了决定，就放下吧。”</p>
……</p>
1937年8月13日，国民政府指派空军向日本驻沪海军陆战队虹口基地发起围攻，中日不宣而战，一场惨烈的战役就此展开……</p>
自从开始打仗，各家银行就开始遭遇挤兑。况且汇丰当初也是看着邵家的面子给了苏家贷款，邵家一倒他们就按时苏家还钱。眼见着来取钱的人越来越多，汇丰也不堪重负，便以苏家经营不善为由，威胁要变卖昌荣船舶公司抵债，加上日本人不断空袭，不少船只受到了损坏，苏继宗终于下定决心以低价将昌荣船舶公司卖给了最大的航运巨头——民生公司。苏继宗虽然舍不得，但念在民生的老板卢先生是位爱国民商，昌荣交到他手上，也不算辜负自己一生的心血。</p>
“三哥，麻烦转告卢先生，昌荣出售之后，我们还是愿意无偿地帮助民生公司在南京进行调度，帮助民众撤离。”苏雨霖对文轩道。</p>
“好。我帮你。”</p>
“谢谢三哥。”苏雨霖感激地望着文轩，从小到大，他对她说过最多的话便是“我帮你”“放心”……而她对他说的最多的，就是“谢谢”。</p>
文轩离开后，苏雨霖不禁感叹，文轩先前力主卖掉昌荣船舶公司，确为上策。这些日子，二人常常讨论昌荣百货的事，虽然见面更多，却感觉更为疏远了。文轩看得出苏雨霖刻意与自己保持距离，所以也不主动亲近，他知道，自己再不似先前那种“情同兄妹”的感情了。</p>
一日，文轩忽然告知苏雨霖：“靖华上前线了。他用了‘萧然’这个名字，找了好久。”</p>
苏雨霖知道文轩是为了自己才会去四处打听靖华的消息，道了声“谢谢”，然语气平静地说：“我知道，他同我说过。”</p>
“你如果要给他写信，我能托人帮你送到。”文轩说。</p>
“不必了。”</p>
那天夜里，她独自在房中，拿出《尘》的手稿，一边读，一边抄录这自己喜欢的段落，直到夜深，才入睡。</p>
前线的消息频频传来，死伤惨重，战况焦灼。每一次听到前线的情况，苏雨霖就担忧不已，但她还是不停地买各种报纸，一有时间就听广播，从一切方式获取前线的消息——单从记者的描述中，她就已经感受到了战争的残酷与惨烈，她明白，真实的战场远比她想象中惨烈万倍。</p>
上海的工商界也开始了筹划迁厂，准备将工厂迁往川渝地区，还拟定了《上海工厂联合迁移计划书》。苏雨霖知道，上海失守只是时间问题。她建议父亲、母亲、嫂子和小侄女先搬往香港。一方面香港是英国的殖民地，应该会安全一些，另一方面香港医疗条件也要好一些，便于给父亲治病。她和文轩择日回上海，继续经营昌荣百货。</p>
“南京苏公馆也卖了吧。”苏夫人道，“到了香港也要花钱。”</p>
“苏公馆不能卖。”苏继宗很坚持，“我也不想去香港，死在南京也是落叶归根了。容我再想想。”</p>
大家见拗不过苏继宗，便没有再提这件事。</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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