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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 我,究竟是谁(2 / 2)

马父听罢先是一傻,一时之间竟是六神无主,他看了看儿子的怒容,再瞅向唐台山冷冷的瞳,整个人不禁颓软下来。「我……我只是想弥补我的儿子啊,难道这样有什么不对吗?」

唐台山哼的一声,放开眼前委靡无助的中年男子,稍稍斜身,向马藤安问道:「你爸爸似乎有话想跟你好好聊聊,你打算怎么做?」

马藤安瞥了父亲一眼,轻咬下唇,却是拿不定主意,又听唐台山说道:「没关係,我们不勉强你。看你自己吧,想和他聊就聊,不想那我就先请他回去。」

见爱子犹疑了几秒,马父吞了吞唾液,时间竟彷彿凝结成了一个点,对他来说这是人生中最漫长的几秒鐘。随着唾沫入喉,脖颈紧缩而后又松下,再缓缓蠕动至胃,终于盼到少年看向自己说道:「好吧,爸我听听你的想法。」

马父闻言是喜出望外,面容上的愉悦肉眼可见,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他转头对着唐台山歉疚地说道:「呃……我刚刚说的……那黑什么的,都只是气话,还请你不用放在心上。另外……谢谢你。」

「哼!我可不是为了你,我是为了藤安,若他与你聊完之后还是不愿回去,那你就自己好好看着办!」看得出来先前马父的话语终究还是刺伤了唐台山的心,他眸中仍是激愤,瞪了马父一眼后便姍然回房,留给他们父子俩人一些空间促膝长谈。

「爸,你想跟我说什么?」马藤安率先打破唐台山离去后,留下的语声真空。

「我……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比较好……?」到了这一刻,马父反而不晓得该如何啟口。

「爸,你慢慢说吧,我都会听的。」见到父亲手足无措的状况,马藤安心中的牴触反倒消逝大半。

马父忽然间有了想流泪的衝动,他闔上眼深吸一口气,再轻轻吐出来,说道:「儿子啊!是我辜负了你。你一直都是个善解人意的孩子,是我不懂得珍惜。这样看来,我反倒是个不成熟的大人了。人都活到快五十岁了,却还是一事无成,这让我很恐慌。你妈妈去世后,我突然觉得再也没人可以依靠,后来就染上了酒癮,每当发完酒疯后我都很后悔,但总是戒不掉对酒精的依赖。我、我好孤独!是酒让我暂时忘掉痛苦,麻痺我的一切烦闷,但是那些现在都不重要了。我现在滴酒不沾,因为我明白,藤安,你才是我最珍惜的人,看着你成长的快乐,是远远超过其他那些伤痛。」

转头望向爱子,却发现不知何时间,马藤安早已捂住面,啜泣起来。马父再也经受不住,眼泪跟着溃堤。他好想拥抱自己的儿子,身躯前倾到一半,却又硬生生止势。马父担忧少年会再次将他推开,如此一来,他肯定会完全心碎的。

啊!倘若真是这样的话,那也是我自己欠下的罪孽!

「藤安哪!我……我可以抱抱你吗?」马父牙一咬,怯生生地问。

内心深处似乎被某种无可名状的力量所凿出一细微孔痕,一股暖流从中晕开,朵朵花蕊乘着名为谅解的泉水摆盪着,最终从少年的眼眸涓涓溢流而洩。马藤安扑向自己的父亲,嚎啕大哭。

毕竟还只是个国中生啊!哪怕他外表展现再成熟,内心都仍然只是个孩子,需要被细心呵护着。

马父擤着鼻涕,胳膊在空中顿了下,接着一把拥住爱子,父子俩抱头痛哭。此时此刻,一切尽在不言中,过往的怨懟,如今尽皆化成蒲公英的纯白种子,绽散于虎头山上的缕缕清风。

良久,马藤安推门入室,见唐台山背对着他坐于沙发上,他轻轻说道:「山哥,那我先跟我爸回去囉,谢谢你这段时间让我住在这打扰。」

没有回话,唐台山仅是点了点头。马藤安看着黑人大叔的后脑勺,竟看似有些苍凉,「那我就先走囉,山哥掰掰!」

再次捣了捣头,唐台山仍是不发一语。马藤安无奈,便悄悄覆上门,与父亲回他那另一个家。

聆着马家父子的欢声笑语逐渐远去,唐台山的肩膀与胸腹这才如卸除禁錮一般,开始缓缓颤动。两行清泪簌簌滑落,悲慟的神情让人为之动容,却是不知为何而泣?

趴于一旁的彤彤见状,赶忙跑去傻傻地舔了舔主人的手指。而这份细微的搔痒感,却是让唐台山是愈哭愈伤心了。

唐台山抚弄了下哈士奇的脑袋瓜子,起身,踮着落寞的步伐走向酒柜,轻轻拿起置于其上的母亲相片。

「妈,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是无法释怀。台湾人?黑人?我,究竟是什么人呢?不管我怎么试,到现在都还是毫无回音,爸爸他……我真的还见的到他吗?」

好似呼问那已不再人世间的母亲,又宛若是自言自语、孤影自怜。一颗晶莹的泪珠啪的一声坠上照片中母亲美丽的容顏,并从其眼角徐徐滑落。过往的种种仍歷歷在目,一点一滴浮上心头。

母亲生前为婴孩所唱的摇篮曲,是那样的动人。

在病榻前见形容枯槁的妈妈最后一面,黑皮肤孩童慟哭着。

爷爷奶奶动輒打骂,责罚孙儿之时,总要加句「你这剋母的扫把星!」

家族亲戚对黑肤少年投以疏离的眼光,嘴角却是勾着一缕轻蔑。

有位同学纠眾辱骂其黝黑的肤色,被愤怒无处发洩的他一拳打落了门牙。

一名远房堂弟对着自己喊着「杂种」,那天起青年再也没有回去老家。

「你们美国人就是……。」某个公司部门的主管,总爱用这句话来取笑这位资浅的下属。

心仪的女孩不断向他致歉,只因父母不愿意让女儿与黑人共结连理,对他们而言,黑人就是蠢笨,什么都不懂,只懂得运动。

看着一对男女用崇拜的眼神盯着白人游客,转过头来又嫌恶地对东南亚移工们指指点点,最后再冷冷地瞥了眼黑肤男子。

亲耳听见最好的朋友背地里在他人面前嘲笑他的肤色,轻蔑地骂道:「外国黑奴没事装什么台湾人?平时对他稍微好些,他就真以为他是我们自己人了?」

有个醉汉扑过来脱下中年黑人的长裤,只因对方想亲眼见识看看黑人的阴茎,是不是真的都如传闻般硕大得异于常人。

「尼哥,来台湾骗女生尿尿的地方喔?还不快滚回非洲?」为了这句话,他与五个流氓混战,甦醒过来后人已身处医院。

马藤安的父亲指着他的鼻子,齜牙咧嘴地怒吼:「你不过就是个黑鬼,懂个屁啊?」

唐台山深陷那难以逃脱的回忆沼泽,无法自拔。霎时间掛于墙上的时鐘敲了起来,一连十声,让他颯地回到现实。唐台山揉揉眉心,一把抱起彤彤,慢慢上楼准备就寝。

真累,先去睡好了。澡,就明晨再洗吧!

此时母亲相片眼尾上的泪,已滑落到唇边,形成一道剔透的痕,隐隐烁着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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