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南炮楼的机枪声又狂吼起来，大概是为了壮胆，一会儿又哑了。四野渐渐静下来，为枪声捧场的远近村落的狗，大概也是累了，不再咬了，偶尔有三两旺旺声，也不能起到领头高吭的作用。
家家户户的孩子，吓得缩在被窝里打哆嗦；女人们依偎在炕角上，像是没了魂儿；男人们蹲在屋地里叹息，听着街上的动静，两眼直勾勾死盯着一推就开的窗户，随时做好逃跑的准备；老头老太太们，更是提心吊胆，他们支愣着耳朵听，睁大眼睛朝窗户纸上看，只要窗户纸被映红，就是灾祸临头的讯号。让他们死倒不怕，他们最怕丢了猪，丢了鸡，丢了那一点粮食，这些丢了，他们就是活着也如同死了一样。
铺户的掌柜听到枪声，就怕闯进来那些“老抢儿”，只好上门加栓，收账本，把现钱都带在身上。若是进来查户口的巡警、便衣什么的，得须立即往外掏票子，赶紧打发他们走人。如不然，被砸了玻璃，毁了桌椅，找谁赔偿？
你就是找到蒋总统，他也不会赔偿。
店员和摊贩们，对夜间的枪声并不恐慌，他们的身上一无所有，他们的命也不怎么值钱。抓兵抓差，常常不找他们这号人。当几年店员，累不成小老头儿，也会成痨病的样子，没有一点生气。小摊贩们已养成狡猾的生性，如被抓去当差，走不到半道就会开小差，凭着自己会两招小手艺，走到哪儿都能混能活。没有这两招，可就不是小市民了。
只有种地的农民老实巴交，常被抓去当炮灰。
连长王连章住在西街紧挨着“陈记杂货铺”的一个大院里，和太太占着两间上房，另一间作连部。
别看王连章长得细皮嫩肉，像个读书人，可行事却并不斯文，也是一个十足的混蛋。有一天在街上，当众下令叫勤务兵牛二蛋打自己的嘴巴子，直到牛二蛋嘴角出血才叫停，叫牛二蛋歇歇再打，牛二蛋哪敢停手，直打得自己鼻青脸肿，王连章方才罢休。牛二蛋的罪名很简单，夜里在外间睡觉，因白天想家心切，在梦中说了几句不想打仗想回家的梦话，正好让他听见了。
当街重重处罚牛二蛋,是杀鸡给猴看。
王连章回到自己的住房门前，用手轻轻敲门：“龙香，龙香，开门。”－－“睡迷糊啦？”
半天不见回音，他有点上火，使劲拍了几下。
“你撒那股子尿啊”，是王太太的声音。
这几天夜里，王连章都要上城督战，只要枪一响，她就在上房里嗷嗷地叫，院子里有挖好的地窖子也不下。这位连长太太，别的到没有什么特长，那哭起来倒很别致，象戏台上似的边哭边唱，哭诉得有板有眼，四邻都能听得清清楚楚，她哭说自己瞎了眼嫁给了一个当兵的，倒了八辈子霉，是父母未烧一炉好香，现在整天提心吊胆的，倒不如死了清净。
她大概忘了平时下馆子、买东西都不用掏钱的时候。
她有一个绰号叫“母菩萨”，脸上挂着笑，心中却贪得无厌，不过她自己不知道。
半晌门未开，还是勤务兵翻墙进去开了大门，王连章才钻进院子。
还未待王连章发火，陈丽云就听到“母菩萨”的叫骂声：“你这个挨枪子的，还回来干嘛，昨天上午露了一下头，就没影没魂闪我一天一宿，也不管我的死活。”
王连章的一肚火只好发在牛二蛋身上：“还不快滚远点。”
王连章对太太说：“张团长下了死命令，我哪敢还守在家里，白天要修工事，要开军事会议，要检查落实，晚上又打仗，你不知道，连团长太太也是自己藏在地窖里。”
“母菩萨”余怒未息：“咋不叫解放军的枪弹打死你呢？”
“解放军的枪弹？”王连章哈哈大笑：“就凭他们那些鸟枪鸟炮，抛下几十具尸体，脚板抹油，早溜远了。”
…………
“云儿”，丽云听见父亲叫她，才转回身，走进上房。
听丽云说解放军已经撤走了，一家人那有点惊悸的脸顿时恢复了自然，虽然呵欠连连，竟也现出有精神的样子。
丽云的母亲忙到供奉的“财神爷”前祷告：“谢天谢地，可别再打仗了。”
丽云的父亲嘴角牵动着，似乎想笑，可又笑不出来。
丽云知道父亲为什么发愁，她实在不愿看他那张灰暗的哭丧脸，就一掀帘子走进西间屋。
“陈老板，陈老板在家吗？”一个粗野的男人的声音骤然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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