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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3 爱情这件事(1 / 2)

遇见赵小璐的那一年,我十五岁。

十五岁对我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责任,意味着孤独,意味着成长。

这一年,我拿到了高中的录取通知书,那张红色的薄薄的纸,让我妈在病床上露出了最后一抹笑容,虽然她的脸色因为病痛的折磨而有所扭曲,但是,打开那张纸,看到在名字那一栏用钢笔写成的正楷字是我的名字过后,她长久不笑的脸上竟然有了一抹笑。她笑的时候很漂亮,尽管眼角很多皱纹,细细密密的,才三十八岁而已,她有着和她年纪不相符的苍老和干涩。

她病重,日夜疼痛不止,声音已经非常微弱,但她笑着说,“我的儿子有出息。”

然后我把那张纸收起来用信封装着,放在她枕头下,我想那样子她会安心一点。

她不知道,我是忍着泪水的,男人不能轻易落泪。可我拿着热水瓶去接水的时候,还是哭了,热水冒出来的热气像云雾一样慢慢往上升腾,迷蒙了我的双眼。我擦干了泪水,在洗手池边上抽掉了烟盒里的最后一根烟。

我觉得这个时候只有抽烟能让我觉得安慰。这是个奇怪的道理。我不知道那么多人喜欢抽烟是为什么,但我只是孤单。

抽完烟过后,我在洗手池的水龙头下面捧了一碰水漱口,想要洗净嘴里的烟味,怕我妈闻出来。尽管这些日子,她的鼻子已经没有这个功能了。

把热水放回去,然后给她掖了掖被子,她睡着了,很难得的睡眠。我在她额头上亲了亲,对床的病友看见我,对我无奈的笑笑。我一点也不想对他笑,为什么要对我笑?因为同病相怜?草泥马的,我不需要。我没有表情地扯开视线,然后轻声出了房门。

陈强在等我拿货晚上去场子。

路过护士台的时候,一个护士姐姐叫住我,叫我回去休息休息,我对她笑,懂事的说好。然后她对我惋惜。我摇摇头,没说什么就走了。

医院的人都是掉进钱眼里去了的,只有她不是,在医院催医药费的时候,她在一边帮我说话然后被主治大夫骂得狗血淋头。

我做公交车去陈强说的地方找他,进门的时候他脸色不太好,嘴里满是粗暴的话,然后扔给我一袋摇头丸,说,沈清见,这个东西卖再多,也没多少钱,就你他妈这赚钱的速度,能赶上你妈医药费的消耗吗?老子告诉你,医院就是个黑洞,你要么不治了,要么就塞钱!

我没说什么,把东西装进口袋里,准备走了。

陈强见我没什么态度,急了,叫住我,然后走到我跟前,打量着我,我和他眼睛对视着,他嘴里叼着一根牙签,露出满口被烟熏黄的牙齿吊儿郎当地跟我说,“当你是自家兄弟,给你指条明路,就看你小子有没有这个胆子去赚那个钱!”

我手插在口袋里没拿出来,我嘴角抽了抽,回答说,“陈哥,算了,我还没到那一步。”然后从他身边走过。

我听见背后传来他的冷哼声,“那就让你妈在医院里痛苦吧!没良心的小子!老子等你回来找我!”

我告诉你,他可不是关心我妈在医院痛不痛苦,他是想拉我下水去给他卖毒品。碰摇头丸已经是我越线了,因为我要给我妈买药。

拿了东西,我准备去夜场,依旧是之前那几个熟悉的地方。可上公交车之前,我脑海里回想起我妈那个主治大夫的话,那个脑满肠肥眼里只有钱的家伙把我叫到他办公室去,看都没看我一眼,说,你妈医药费还欠着,你们想办法交上吧,不然我也只有停药了。

他没有抬头看我,如果他抬头看我,会看见我眼里是想要杀死他的光。

因为欠着医药费,早上护士停了给我妈的止痛针,没有止痛针,癌细胞搞得她痛不欲生,她的呻吟声,每一声都钻进我心里,像一把把尖刀,刺在我心头。

我望着南京的天空,看着这个城市的建筑,看着公交车车轮上的灰尘,忽然觉得绝望极了。

陈强把一袋面粉一样的东西交给我的时候,有些任重而道远地说,沈清见,大家都是出来混的,以后都是兄弟。

我随意地笑了笑,说,谢谢陈哥。然后他很开心地介绍了几个客人给我,留给我他们的联系方式,还叫我小心。

没错,我折回去了,折回去跟陈强说我愿意干,只要有钱。

为什么?不为什么,只因为我需要钱。我妈需要钱去打几百块钱一支的止痛针,需要钱去买药,就这么简单。

钱是个什么东西呢?钱不是东西,为了他,有人出卖尊严,有人出卖肉体,有人兄弟亲人反目。而我为了他,甘愿坠入地狱。

很奇怪的是,拿着那袋东西,我竟然没有害怕,按照陈强的说法,我把他们分成小袋,然后去说好的地点找顾客。他们都是老手了,很直接,拿了货就给钱走人。其中还有个人说,兄弟,这么小就出来做?我点点头,他很豪爽,说,又是一个有故事的人,得了,以后找你了。

八点多的时候,夜场还在预热中,九点开始热闹起来。我摸了摸包里的东西,坐在原地等人上来找我。在这里混熟了,大家都懂门路,只需要看一眼,眼神交汇,我就知道他是不是我的顾客。然后到走廊尽头假装抽烟,聊两句,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我从什么时候开始做这个的呢?让我想想,哦,是三个月前。主治大夫还没确认我妈不能治的时候,他说,赶紧筹钱吧,做个手术。

十几万手术费和医药费,对于我来说绝对是个天文数字。但我并没有跟我妈说,只是回家偷偷翻出她压在床板下面的一张照片。那个人我看到过,在报纸上。南京有名的企业家,还有,重点是他姓沈。

有次班上一个同学说,喂,沈清见,我觉得我好想在哪里见过你,让我想想。我说,哥们儿,你想多了,我刚从外地转来,你怎么会见过我?过了很久,一起玩的时候他说,我觉得你和电视上那个男人很像,就是财经新闻采访的那个叫什么来着的人,你回去看看,昨晚上的。

不用他说,我已经看到了。当时我和我妈正在吃饭,看着当地的新闻,她忽然就关了电视,说,吃饭,看什么电视。

但是只是一眼,我却深深地记得那个和我眉眼相似的男人。晚上起床撒尿的时候,我看见她房间的等开着,然后在哭,我凑过去,透过门缝,看见她拿着一张照片看。末了,收起来,压在床底下。

扯远了,拿了那张照片,我到医院找我妈,她看了照片,很镇定地说,“我正要和你说这事儿呢。你去找他吧,他是你爹,你不是一直想知道你爹你谁吗?他就是。以后妈不在了,他会养你的。”

我面无表情地说,“给我他的姓名和地址,不然我去找谁?”

我妈的表情凝固了,她脸上的失望很明显,但她二话没说,给我一张名片,说,就是这个地址,你去吧。

我拿着名片去找沈江的时候,他在开会,我在办公室里等着他,看着他办公室里的一切,我特恨他。我和我妈这些年过的是什么日子,他过的是什么日子?

他回来的时候,看见我,很吃惊。当我说出我是某某的儿子的时候,他很快冷静下来,然后吩咐秘书给我倒果汁。

我说,省了吧,我们开门见山。

他松了松领带,皱眉,问我有事儿吗?

我说,我要二十万,马上。

最后我拿着十万块离开他的公司,我站在公司大楼下,看着高高的写字楼,那一刻我心里想的是,来场地震吧,他妈的赶紧把这栋楼夷为平地。

我和沈江并没有相认,我让他拿钱,说去交我妈的医药费。他是个妻管严,能给我十万,已经是大限。

拿了钱,我去医院交了费,让我妈做手术。我妈埋怨我,为什么要问他要钱,我说,这是他欠你的,是他这些年欠你的。她低下头没说话。

酒吧人多的时候,简直是群魔乱舞。这一个晚上的收益还不错,袋子里的东西锐减,我心想着今天可以早点回医院照顾我妈,她夜里疼得要命。

正当我要走的时候,我遇见了我这一生除了我妈意外,唯一爱的女人。

赵小璐。

当然,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她叫赵小璐。她穿着热裤和背心在舞池里跳舞的时候,我撇到了一眼,然后被她吸引。她脸上又那种桀骜不驯的表情,像一匹野马,让我有征服的欲望。

她喝了很多,喝到吐,然后出了酒吧,站在一棵大树下面扶着树干狂吐的时候,我拿了一瓶矿泉水,拧开盖子递给她,她连谢谢都没说一声,喝了过后还给我,问我,“有烟吗?”

我摇摇头,说,没有。

她抬起头来的时候我看见她的脸,很干净,眼睛大大的,睫毛刷过,忽闪忽闪的,像两把刷子。眼皮上画了一条黑线,后来她告诉我,那叫眼线。

后来,她去商店买了一包烟,紫云。然后我们坐在冰冷的台阶上抽烟,她抽烟的样子特别娴熟,却没有一点风尘的味道。我们一共抽了多少呢?不记得了,反正一根又一根的接着,知道我脑袋发晕。

她对我嗤之以鼻,说,真不是个爷们儿。

我和她这辈子注定纠缠不清,就像那晚我们吐出来的眼圈一样相互缠绕着,我和她,注定是要纠缠的。

只是我不知道,当我和赵小璐坐在台阶上抽烟的时候,医院里,我那被癌细胞折磨的妈趁着夜深人静,病房里的病友睡着,陪床的人出去接电话的时候,悄悄推开了阳台的窗子,用小板凳垫着,爬上窗台,纵身一跃。

她终于脱了苦海。

她决心去死的前一刻,翻出枕头下我的录取通知书最后看了一眼。她没有给我留下一句话。太平间应该是每个医院最安静,最阴森的地方。我来到这里,只有满腔的平静,没有一丝惧怕。死去的人,脸色都是苍白的,失去了生命的颜色,就像一张苍白的纸,那深深的苍白铭刻在我脑海里。

偶尔看见高楼的时候,我抬头看,心里想,从七楼跳下来需要多久时间呢?

我不知道。

离开医院的时候我什么东西都没要,只带了那张录取通知书。那是我妈对我最后的期待。

我妈的葬礼很简单,很冷清,没有亲友抱作一团的哭声,没有声势浩大的送行队伍,甚至没有悼词。我一个人站在告别厅里,因为没有亲友来,和几个工作人员一起默哀过后,她被送去火化。我一个人在边上给他烧纸钱和衣物,一句话也没有。我想这世上再找不到一句话来表达的对她的爱。

抱着骨灰盒离开殡仪馆,我抬头望了望头顶的天空,乌云密布,不知道是不是那些舍不得离去的灵魂在上空停留。

沈江来了,可他来迟了。我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只想说,此生不复相见。他给我一张银行卡,我当着他的面掏出打火机烧掉,只对他说了一个字,“滚。”

我妈的后事处理完过后,陈强又找过我,他知道我家发生的事儿,说,兄弟,以后一起干吧!不然你怎么养活你自己?

后来我就跟陈强一起干了,他是个热心的人,可就是烂赌,经常输到没饭吃的地步,欠了一屁股的债不说,连住的地方都没有。他也因此越做越大,而我,也在这趟浑水中抽不了身。陈强说,兄弟,我们是一条船上的,要掉下去,也是一起。

他说这些,我并不害怕,当初踏上这条路的时候我就做好了心理准备。

上帝说,得到一些,总要失去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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