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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十一(1 / 2)

作诗之旨舜曰:“《诗言志》。”此诗之本也。《王制》:“命太师陈诗以观民风。”此诗之用也,荀子论《小雅》曰:“疾今之政以思往者,其言有文焉,其声有哀焉。”此诗之情也。故诗者王者之迹也。建安以下泊乎齐、梁,所谓辞人之赋丽以淫,而于作诗之旨失之远矣。

唐自居易《与无微之书》曰:“年齿渐长,阅事渐多,每与人言,多询时务。每读书史,多求理道。始知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又自叙其诗,关于美刺者谓之讽谕诗,自比于梁鸿《五噫》之作,而谓:“好其诗者,邓鲂、唐衢俱死,吾与足下又困踬,岂六义四始之风,天将破坏不可支持邪?又不知大意不欲使下人病苦闻于上邪?”嗟乎,可谓知立言之旨者矣。

晋葛洪《抱朴子》曰:“古诗刺过失,故有益而贵;今诗纯虚誉,故有损而贱。”

诗不必人人皆作古人之会君臣朋友,不必人人作诗。人各有能有不能,不作诗何害?若一人先倡而意已尽,则亦无庸更续。是以虞廷之上。皋陶庚歌,而禹、益无闻,古之圣人不肯为雷同之辞、骈拇之作也。柏梁之宴,金谷之集,必欲人人以诗鸣,而芜累之言始多于世矣。

尧命历而无歌,文王演《易》而不作诗,不闻後世之人议其劣于舜与周公也。孔子以斯文自任,上接文王之统,乃其事在《六经》,而所自为歌止于“龟山”、“彼妇”诸作,何寥寥也。其不能与?夫我则不暇与?

宋邵博《闻见後录》曰:“李习之与韩退之、孟东野善。习之于文,退之所敬也。退之与东野唱酬倾一时,习之独无诗,退之不议也。尹师鲁与欧阳永叔、梅圣俞善,师鲁于文,永叔所敬也;永叔与圣俞唱酬倾一时,师鲁独无诗,永叔不议也。”

《五子之歌》适得五章,以为人各一章,此又後人之见耳。

《胃阳》,秦世子送舅氏也,而晋公子无一言。尹吉甫作《嵩高》之诗以赠申伯,《民》之诗以赠仲山甫,《韩奕》之诗以赠韩侯;而三人者不闻其有答,是知古人之诗不以无和答为嫌。

诗题三百篇之诗人,大率诗成,取其中一字、二字、三四字以名篇,故十五国并无一题,雅颂中间一有之。若《常武》,美宣王也,若《勺》、若《赉》、若《般》,皆庙之乐也。其後人取以名之者一篇,曰《巷伯》。自此而外无有也。五言之兴,始自汉魏,而十九首并无题,郊祀歌、铙歌曲各以篇首字为题。又如王、曹皆有《七哀》,而不必同其情;六子皆有《杂诗》,而不必同其义,则亦犹之十九首也,唐人以诗取士,始有命题分韵之法,而诗学衰矣。

杜子美诗多取篇中字名之,如“不见李生久”,则以《不见》名篇;“近闻犬戎远遁逃,”则以《近闻》名篇;“往在西京时”,则以《往在》名篇;“历历开元事,”则以《历历》名篇;“自平宫中吕太一”,则以《自平》名篇;“客从南溟来”,则以《客从》名篇。皆取首二字为题,全无意义,颇得古人之体。

古人之诗,有诗而後有题;今人之诗,有题而後有诗。有诗而後有题者,其诗本乎情;有题而後有诗者,其诗徇乎物。

古人用韵无过十字《三百篇》之诗,句多则必转韵。魏、晋以上亦然。宋、齐以下,韵学渐兴,人文趋巧,于是有强用一韵到底者,终不及古人之变化自然也。古人用韵无过十字者,独《闷宫》之四章乃用十二字,使就此一韵引而伸之,非不可以成章,而于义必有不达,故末四句转一韵。是知以韵从我者,古人之诗也;以我从韵者,今人之诗也。自杜拾遗、韩吏部,未免此病也。

叶少蕴《石林诗话》曰:“长篇最难,魏晋以前诗无过十韵者,盖使人以意逆志,初不以序事倾尽为工。至老杜《述怀》、《北征》诸篇,穷极笔力,如太史公纪、传,此固古今绝唱。然《八哀》八篇本非集中高作,而世多尊称之,不敢议,如李邕、苏源明诗中极多累句,余尝痛刊去,仅各取其半,方为尽善。然此不可为不知者言也。”

诗主性情,不贵奇巧。唐以下人有强用一韵中字几尽者,有用险韵者,有次人韵者,皆是立意以此见巧,便非诗之正格。

且如孔子作《易·象象传》,其用韵有多有少,未尝一律,亦有无韵者。可知古人作文之法,一韵无字则及他韵,他韵不协则竟单行。圣人无必无固,于文见之矣。

诗有无韵之句诗以义为主,音从之。必尽一韵无可用之字,然後旁通他韵,又不得于他韵,则宁无韵。苟其义之至当,而不可以他字易,则无韵不害。汉以上往往有之。“暮投石壕村,有吏夜捉人”,两韵也,至当不可易。下句云:“老翁逾墙走,老妇出门看,”则无韵矣,亦至当不可易。古辞《紫骝马歌》中有“春持作饭,采葵持作羹”二句无韵。李大白《天马歌》中有“自云在青天,丘陵远崔嵬”二句无韵。《野田黄雀行》首二句“游莫逐炎洲翠,栖莫近吴宫燕”无韵。《行行且游猎篇》首二句“边城儿生年,不读一字书”,无韵。

五经中多有用韵古人之文化工也,自然而合于音,则虽无韵之文而往往有韵,苟其不然,则虽有韵之文而时亦不用韵,终不以韵而害意也,《三百篇》之诗,有韵之文也,乃一章之中有二三句不用韵者,如“瞻彼洛矣,维水泱泱”之类是矣。一篇之中有全章不用韵者,如《思齐》之四章、五章,《召》之四章是矣。又有全篇无韵者,《周颂·清庙》、《维天之命》、《吴天有成命》、《时迈》、《武》诸篇是矣。说者以为当有余声;然以余声相协而不入正文,此则所谓不以韵而害意者也。孔子《赞易》十篇,其《彖象传》、《杂卦》五篇用韵,然其中无韵者亦十之一。《文言》、《系辞》、《说卦》、《序卦》五篇不用韵,然亦间有一二,如“鼓之以雷霆,润之以风雨。日月运行,一寒一暑。乾道成男,坤道成女。”“君子知微知彰,知柔知刚,万夫之望。”此所谓化工之文,自然而合者,固未尝有心于用韵也。《尚书》之体本不用韵,而《大禹漠》:“帝德广运,乃圣乃神,乃武乃文,皇天眷命,奄有四海,为天下君,”《伊训》:“圣漠洋洋,嘉言孔彰,惟上帝不常。作善,降之百祥;作不善,降之百殃。尔惟德罔小,万邦惟庆;尔惟不德罔大,坠厥宗。”《太誓》:“我武惟扬,侵于之疆。取彼凶残,我伐用张,于汤有光。”《洪范》:“无偏无陂,遵王之义;无有作好,遵王之道;无有作恶,遵王之路;无偏无党,王道荡荡;无党无偏,玉道平平;无反无侧,王道正直。”皆用韵。又如《曲礼》:“行前朱鸟而後玄武,左青龙而右白虎,招摇在上,急缮其怒。”《礼运》:“玄酒在室,醴在户,粢醍在堂,澄酒在下。陈其牺牲,备其鼎俎,列其琴瑟,管磐钟鼓。修其祝嘏,以降上神。与其先祖,以正君臣,以笃父子,以睦兄弟,以齐上下,夫妇有所,是谓承大之祜。”《乐记》:“夫古者,天地顺而四时当,民有德而五昌,疾不作而无妖祥,此之渭大当。然後圣人作,为父子君臣,以为纪纲。”《中庸》:“故君子不可以不修身,思修身不可以不事亲,思事亲不可以不知人,思知人不可以不知天。”《孟子》:“师行而粮食,饥者弗食,劳者弗息,胥谗,民乃作慝。方命虐民,饮食若流,流连荒亡,为诸侯忧。”凡此之类,在秦汉以前诸子书并有之。太史公作赞,亦时一用韵,而汉人乐府诗反有不用韵者。

易韵《易》之有韵,自文王始也,凡卦辞之繁者时用韵。《蒙》之“渎”、“告”,《解》之”复”、“夙”,《震》之“”、“哑”,《艮》之“身”、“人”是也。至周公则辞愈繁,而愈多用韵。疑古卜辞当用韵,若《春秋传》所载懿氏之“锵”“姜”、“卿”、“京”,骊姬之“渝”、“俞”、“莸”、“臭”,伯姬之“”、“贶”、“偿”、“相”、“姬”、“旗”、“师”,“丘”、“孤”、“弧”、“姑”、“逋”、“家”、“虚”,鄢陵之“蹙”’、“目”,孙文子之“陵”、“雄”,卫侯之“羊”、“亡”,“窦”、“逾”。又如《国语》所载晋献公之“骨”、“猾”、“ㄏ”,《史记》所载汉文帝之“庚”、“王”、“光”,《汉书·元後传》所载晋史之“雄”、“乘”,“崩”、“兴”,皆韵也。故孔子作《彖象传》用韵,盖本经有韵而传亦韵,此见圣入述而不作,以古为师而不苟也。

《彖象传》犹今之笺注者,析字分句以为训也;《系辞》、《文言》以下犹今之笺注于字句明白之後,取一章一篇全书之义而通论之也,故其体不同。古诗用韵之法古诗用韵之法大约有三:首句、次句连用韵,隔第三句而于第四句用韵者,《关雎》之首章是也,凡汉以下诗及唐人律诗之首句用韵者源于此;一起即隔句用韵者,《卷耳》之首章是也,凡汉以下诗及唐人律诗之首句不用韵者源于此;自首至末,句句用韵者,若《考》、《清人》、《还》、《著》、《十亩之间》、《月出》、《素冠》诸篇,又如《卷耳》之二章、三章,四章,《车攻》之一章、二章、三章、七章,《长发》之一章、二章、三章、四章、五章是也,凡汉以下诗若魏文帝《燕歌行》之类源于此。自是而变则转韵矣。转韵之始亦有连用、隔用之别,而错综变化不可以一体拘。于是有上下各自为韵,若《兔》及《采薇》之首章,《鱼丽》之前三章,《卷阿》之首章者。有首末自为一韵,中间自为一韵,若《车攻》之五章者。有隔半章自为韵,若《生民》之卒章者。有首提二韵,而下分二节承之,若《有替》之篇者。此皆诗之变格,然亦莫非出于自然,非有意为之也。

先生《音学五书》序曰:《记》曰:“声成文谓之音。”夫有文斯有音,比音而为诗,诗咸然後被之乐,此皆出于天而非人之所能为也。三代之时,其文皆本于六书,其人皆出于族党库序,其性皆驯化于中和,而发之为音,无不协于正。然而《周礼》大行人之职,“九岁属瞽史,谕书名,听声音”,所以一道德而同风俗者,又不敢略也。是以《诗》三百五篇,上自商颂,下逮陈灵,以十五国之远,千数百年之久,而其音未尝有异。帝舜之歌,皋陶之赓,箕子之陈,文王、周公之系,无弗同者。故三百五篇,古人之音书也。魏晋以下,去古日远,词赋日繁,而後名之曰韵,至宋周容、梁沈约,而《四声之谱》作。然自秦汉之文,其音已渐戾于古,至东京益甚,而体文作谱,乃不能上据雅、南,旁摭骚、子,以成不刊之典,而仅按班、张以下诸人之赋,曹、刘以下诸人之诗所用之音,撰为定本。于是今音行而古音亡,为音学之一变。下及唐代,以诗赋取士,其韵一以陆法言《切韵》为准,虽有“独用”、“同用”之注,而其分部未尝改也。至宋景之际,微有更易,理宗末年,平水刘渊始并二百六韵为一百七韵。元黄公绍作《韵会》因之,以迄于今。于是宋韵行而唐韵亡,为音学之再变,世日远而传日讹,此道之亡盖二千有徐岁矣。炎武潜心有年,既得《广韵》之书,乃始发悟于中而旁通其说,于是据唐人以正宋人之之失,据古经以正沈氏、唐人之失,而三代以上之音,部分秩如,至赜而不可乱。乃列古今音之变而究其所以不民为《音论》二卷;考正三代以上之音,注三百五篇,为《诗本音》十卷;注《易》为《易音》三卷;辨沈氏部分之误,而一一以古音定之,为《唐韵正》二十卷;综古音为十部,为《古音表》二卷。自是而《六经》之文乃可读,其他诸子之书离合有之,而不甚远也。天之未丧斯文,必有圣人复起,举今日之音而还之淳古者。

古人不忌重韵杜子美作《饮中八仙歌》用三“前”、二“船”、二“眠”、二“天”。宋人疑古无此体,遂欲分为八意,以为必分为八而後可以重押韵无害也,不知《柏梁台诗》三“之”、三“治”、二“哉”、二“时”、二“来”、二“材”已先之矣。“东川有杜鹃,西川无杜鹃,涪、万无杜鹃,云安有杜鹃”,求其说而不得,则疑以为题下注,不知古人未尝忌重韵也。故有四韵成章成唯用二字者,“胡为乎株林,从夏南;匪适株林,从夏南“是也。有二韵成章而惟用一字者,“大人占之,维熊维罴,男子之祥;维虺维蛇,女子之祥”是也。有三韵成章而惟用一字者,“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是也。

如《采薇》首章连用二“猃狁之故”句,《正月》一章连用二“自口”字,《十月之交》首章连用二“而微”字,《车荦》三章连用二“庶几”字,《文王有声》首章连用二“有声”字,《召》卒章连用二“百里”字。又如《行露》首章起用“露”字,未用“露”字,又如《简兮》卒章连用三“人”字,《那》连用三“声”字。其重一字者,不可胜述。汉以下亦然。如《陌上桑诗》三“头”字,二“隅”字,二“馀”字,二“夫”字,二“须”字。《焦仲卿妻作》三“语”字,三“言”字,二“由”字,二“母”字,二“取”字,二“子”字,二“归”字,二“之”字,二“君”字,二“门”字,又二“言”字。苏武《骨肉缘枝叶》一首,二“人”字,《结发为夫妇》一首二“时”字。陈思王《弃妇词》二“庭”字,二“灵”字,二“鸣”字,二“成”字,二“宁”字。阮籍《咏怀诗·灼灼西颓日》一首,二“归”字。张协《杂诗·黑戾跃重渊》一首二“生”字。谢灵运《君子有所思行》二“归”字。梁武帝撰《孔子正言竞述怀诗》二“反”字。任《哭范仆射诗》二“生”字,三“情”字。沈约《钟山诗》二“足”字。然则重韵之有忌,其在隋、唐之代乎?

诸葛孔明《梁父吟》云:“间是谁家墓,田疆古冶子。”又云:“谁能为此谋?国相齐晏子。”用二“子”字。古人但取文理明当而已,初不避重字也。今本或改作“田疆古冶氏”,失之矣。

潘岳《秋兴赋》:“宵耿介而不寐兮,独展转于华省。悟时岁之遒尽兮,慨俯首而自省。”用二“省”字。

初唐诗最为严整,而卢照邻《长安古意》:“别有豪华称将相,转日回天不相让。意气由来排灌夫,专权判不容萧相。”用二“相”字,今人谓必字同而义异者方可重用,若此诗之二“相”固无异义也。且《诗》曰:“王命南仲,往城于方。”其下文又曰:“天子命我,城彼朔方。”有何异义哉!

李太白《高阳歌》二“杯”字,《庐山谣》二“长”字;杜子美《织女诗》二“中”字,《奉先县咏怀》二“卒”字,《两当县吴十侍御江上宅》二“白”字,《八哀诗》张九龄一首二“省”字,二“境”字,《园人送瓜》二“草”字,《寄狄明府》二“济”字,《宿凿石浦》二“系”字;韩退之《此日足可惜诗》二“光”字,二“鸣“字,二“更”字、二“城”字,二“狂”字,二“江”字。诗有以意转而韵须重者,如“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嘤其鸣矣,求其友声。相彼鸟兮,犹求友声。”“有杖之杜,其叶萋萋。王事靡监,我心伤悲。卉木萋止,汝心悲止。”于论鼓钟,于乐辟n。於论鼓钟,于乐辟n。”又若“公无渡河,公竟渡河!”此皆承上文而转者,不容别换一字。七言之始昔人谓《招魂》、《大招》去其“些”、“只”,即是七言诗。余考七言之兴,自汉以前,固多有之。”《灵枢经·剌节真邪篇》、“凡刺小邪日以大,补其不足乃无害,视其所在迎之界。凡刺寒邪日以温,徐往徐来致其神,门户已团气不分,虚实得调其气存。”宋玉《神女赋》:“罗纨绮绘盛文章,极服妙彩照万方。”此皆七言之祖。

《素问·八正神明论》:“神乎神,耳不闻,目明心开而志,慧然独悟,口弗能言,杰视独见适若昏,昭然独明,若风吹云,故曰神,三部九侯为之原,九针之论不必存。”其文绝似荀子《成相篇》。

一言《缁衣》三章,章四句,非也,“敝”字一句,“还”字一句。若曰“敝予还予”,则言之不顺矣,且何必一言之不可为诗也?《吴志》:历阳山石文:“楚,九州渚。吴,九州都。”“楚”字一句,“吴”字一句,亦是一言之诗。古人未有之格语助之外,止用四字成诗,而四字皆韵,古未之有也,始见于《庄子》“父邪母邪,天乎人乎”是也。三章,章各二句,而合为一韵,古未之有也,始见于《孟尝君传》“长铁归来乎,食无鱼;长铗归来乎,出无车;长铁归来乎,无以为家”是也。

古人不用长句成篇古诗有八言者,“胡瞻尔庭有悬兮”是也。书》:“卢群在吴少诚席上作歌调之曰:“祥瑞不在凤凰麒麟,太平须得边将忠臣。但得百僚师长肝胆,不用三军罗绮金银。’”此则通首八言。又如李长吉“酒不到刘伶坟上土”之类,则不过一二句而已。有九言者,“凛乎若朽索之驭六马”是也。然无用为全章者,不特以其不便于歌也,长则意多冗,字多懈,其于文也亦难之矣。以是知古人之文可止则止,不肯以一意之冗、一字之懈而累吾作诗之本义也。知此义者不特句法也,章法可知矣。七言排律所以从来少作,作亦不工者。何也?意多冗也,字多懈也。为七言者必使其不可裁而後工也,此汉人所以难之也。

诗用叠字诗用叠字最难。《卫诗》:“河水洋洋,北流活活。施え秽秽,鲔发发,葭揭揭,庶姜孽孽。”连用六叠字,可谓复而不厌、赜而不乱矣。《古诗》:“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盈盈楼上女,皎皎当窗牖。娥娥红粉妆,纤纤出素手。”连用六叠字,亦极自然,下此即无人可继。

屈原《九章·悲回风》:“纷容容之无经兮,罔芒芒之无纪。轧洋洋之无从兮,驰逶移之焉止。漂翻翻其上下兮,翼遥遥其左右。汜其前後兮,伴张弛之信期。”连用六叠字。宋玉《九辩》:“乘精气之抟抟兮,鹜诸神之湛湛。骏白霓之习习兮,历群灵之丰丰。左朱雀之茇茇兮,右苍龙之瞿瞿。属雷师之阗阗兮,通飞廉之衙衙。前轻京之锵锵兮,後辎乘之从从。载云旗之委蛇兮,扈屯骑之容容。”连用十一叠字,後人辞赋亦罕及之者。

次韵令人作诗动必次韵,以此为难,以此为巧。吾谓其易而拙也。且以律诗言之,平声通用三十韵之中,任用一韵,而必无他韵可易;一韵数百字之中,任押五字,而必无他字可易。名为易,其实难矣。先定五字,而以上文凑足之,文或未顺则曰牵于韵耳,意或未满则曰束于韵耳。用事遣辞小见新巧,即可擅场。名为难,其实易矣。夫其巧于和人者,其胸中本无诗,而拙于自言者也。故难易巧拙之论破,而次韵之风可少衰也,、严沧浪《诗话》曰:“和韵最害人诗,古人酬唱不次韵,此风始盛于元白、皮陆,本朝诸贤乃以此而斗工,至往复有八九和者。”

按唐元稹《上令狐相公启》曰:“稹与同门生白居易友善。居易雅能为诗,就中爱驱驾文字,穷极声韵,或为千言,或为五百言律诗,以相投寄,小生自审不能有以过之,往往戏排旧韵,别创新词,名为次韵,盖欲以难相挑耳。江湖间为诗者或相仿效,或力不足,则至于颠倒语言,重复首尾,韵同意等,不异前篇,亦目为元和诗体。而司文者考变雅之由,往往归咎于稹。”是知元、白作诗次韵之初,本自以为戏,而当时即已取讥于人。今人乃为之而不厌,又元、白之所鄙而不屑者也。

欧阳公《集古录》论唐薛苹倡和诗曰:其问冯宿,冯定、李绅皆唐显人,灵澈以诗名後世,然诗皆不及苹,盖倡者得于自然,和者牵于强作。”可谓知言。朱子《答谢成之书》谓:“渊明诗所以为高,正在不待安排,胸中自然流出,东坡乃篇篇句句依韵而和之,虽其高才,似不费力,然已失其自然之趣矣。”凡诗不束于韵而能尽其意,胜于为韵束而意不尽,且或无其意而牵人他意以足其韵千万也。故韵律之道,疏密适中为上,不然则宁疏无密。文能发意,则韵虽疏不害。

柏梁台诗汉武《柏梁台诗》本出《三秦记》,云是元封三年作,而考之于史,则多不符,按《史记》及《汉书·孝景纪》:“中六年夏四月,梁王薨。”《诸侯王表》:“梁孝王武立,三十五年,薨。孝景後元年,共王买嗣,七年,薨。建元五年,平王襄嗣,四十年,薨。”《文三王传》同。又按《孝武纪》:“元鼎二年春,起柏梁台。”是为梁平王之二十二年,而孝王之薨至此已二十九年,又七年始为元封三年。又按平王襄,元朔中以与太母争樽,公卿请废为庶人。天子曰:“梁王襄无良师傅,故陷不义,乃削梁八城,梁余尚有十城,又按平王襄之十年为元朔二年,来朝;其三十六年为太初四年,来朝,皆不当元封时。又按《百官公卿表》:“郎中令,武帝太初元年更名光禄勋。典客,景帝中六年更名大行令,武帝大初元年更名大鸿胪。治粟内史,景帝後元年更名大农令,武帝太初元年更名大司农。中尉,武帝太初元年更名执金吾。内史,景帝二年分置左内史、右内史,武帝太初元年更名京兆尹,左内史更名左冯翊。主爵中尉,景帝中六年更名都尉,武帝大初元年更名右扶风。凡此六官,皆太初以往之名,不应预书于元封之时,又按《孝武纪》:“太初元年冬十一月乙酉,柏梁台灾。”夏五月,正历以正月为岁首,定官名,则是柏梁既灾之後,又半岁而始改官名,而大司马,大将军青则薨于元封之五年,距此已二年矣。反复考证,无一合者。盖是後人拟作,剽取武帝以来官名及《梁孝王世家》乘舆驷马之事以合之,而不悟时代之乖舛也。按《世家》“梁孝王二十九年十月入朝,景帝使使持节,乘舆驷马迎梁王于阙下。”臣联曰:“天子副车驾驷马,此一时异数,平王安得有此?”

诗体代降三百篇之不能不降而楚辞,楚辞不能不降而汉、魏,汉、魏之不能不降而六朝,六朝之不能不降而唐也,势也。用一代之体则必似一代之文,而後为合格。

诗文之所以代变,有不得不变者。一代之文沿袭已久,不容人皆道此语。今且千数百年矣,而犹取古人之陈言一一而摹仿,以是为诗,可乎?故不似则失其所以为诗,似则失其所以为我。李、杜之诗所以独高于唐人者,以其未尝不似,而未尝似也。知此者,可与言诗也已矣。

书法诗格南北朝以前,金石之文无不皆八分书者,是今之真书不足为字也。姚铉之《唐文粹》,吕祖谦之《皇朝文鉴》,真德秀之《文章正宗》,凡近体之诗皆不收,是今之律诗不足为诗也?今人将由真书以窥八分。由律诗以学古体,是从事于古人之所贱者,而求其所最工,岂不难哉!

鄞人薛千仞冈曰:“自唐人之近体兴,而诗一大变,後学之士可兼为而不可专攻者也。近日之弊,无人不诗,无诗不律,无律不七言。”又曰:“七言律,法度贵严,对偶贵整,音节贵响,不易作也,今初学後生无不为七言律,似反以此为人门之路,其终身不得窥此道藩篱无怪也。”

诗人改古事陈思王上书:“绝缨盗马之臣,赦楚、赵以济其难。”注谓:“赦盗马,秦穆公事,秦亦赵姓,故互文,以避上‘秦’字也。”赵至《与嵇茂齐书》:“梁生适越,登岳长谣。”梁鸿本适吴,而以为越者,吴为越所灭也。谢灵运诗:“弦高犒晋师,仲连却秦军。”弦高所犒者秦师而改为晋,以避下“秦”字,则舛而陋矣。李大自《行路难》诗:“华亭鹤唳讵可闻,上蔡苍鹰安足道。”杜子美《诸将诗》:“昨日玉鱼蒙葬地,早时金碗出人间。”改“黄犬”为“苍鹰”,改“玉碗”为“金碗”,亦同此病。

自汉以来,作文者即有回避假借之法。太史公《伯夷传》:“伯夷,叔齐虽贤,得夫子而名益彰。颜渊虽笃学,附骥尾而行益显。”本当是附夫子耳,避上文雷同,改作骥尾。使後人为之,岂不为人讥笑?谓高祖也。

庾子山赋误庾子山《枯树赋》云:“建章三月火。”按《史记》:“武帝太初元年冬十一月乙酉,柏梁台灾。春二月,起建章宫。”《西京赋》:“柏梁既灾,越巫陈方,建章是经,用厌火祥。”是灾者柏梁,非建章,而三月火;又秦之阿房,非汉也。《哀江南赋》云:“栩阳亭有离别之赋。”《夜听捣衣曲》云:“栩阳离别赋。”按《汉书·艺文志》:“别栩阳赋五篇。”详其上下文例,当是人姓名,姓别,名栩阳也。以为“离别”之别,又非也。

于仲文诗误隋于仲文诗:“景差方人楚,乐毅始游燕。”按《汉书·高帝纪》:“徙齐、楚大族昭氏、屈氏、景氏、怀氏、齐田氏五姓关中,与利田宅。”王逸《楚辞章句》:“三闾之职掌王族三姓,日昭、屈、景。”然则景差亦楚之同姓也。而仲文以为人楚,岂非梁、陈已下之人,但事辞章,而不祥典据故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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