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风提前到来。登陆舰在接到作战室的指示后立即转向开进了川岛防风锚地，那已经是在大风大浪中航行了四个小时之后的事了。在大风浪里系水鼓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几个帆缆兵忙得不可开交，辛瑞和袁天华见状便一起跑过去帮忙。
航行部署解除，舰长就赶紧安排炊事班生火做饭，他还特别强调，先给舱里的学员们熬点稀粥喝。布置完工作，他把辛瑞拉到一边，很诚恳地夸奖道：“不错，是干海军的材料！”
辛瑞四下张望，咦，一眨眼的工夫，袁天华又不知溜到哪儿去了。
从坦克舱大门的缝隙处漏进来一些海水，在周边的地板上汇积成小河，七八个学员拿着扫把不停地清理着，同样是忙得满身大汗。总算是把水势控制住了，不至于流到后面淹了地铺。
丢下扫把，辛瑞是又累又饿，这都快到吃晚饭的时间了，肚子空空的，里面咕咕直叫，早餐那点油条、花卷顶不到现在。
“开饭了！”两个身着工作服的舰员抬来了一大桶稀饭，众人蜂拥而上，等辛瑞懒洋洋地过去盛时，只剩下个桶底。瘦小的舰员额头冒着虚汗，他向大家解释，先喝点稀饭垫垫肚子，等一会再正式开饭。
雨停了，风浪也没有那么大了，甲板上聚集了越来越多的人。
经过这么一场折腾，再也找不到刚出港时的那种兴奋，邵钧更像是大病初愈一样，虚弱得恨不得要架两根拐杖走路。同学们凑到了一起，沈海平从口袋里拿出一包腌制话梅分给大家，这可是好东西，不等入嘴已经生津止渴开胃了。邵钧急火火地抢过那圆圆的宝贝，一个涌浪过来，他站立不稳，“宝贝”从手里落到地上，顺着甲板上的斜坡咕噜噜就溜向另一舷。这还得了？他撒腿就追，以灵长类动物特有的轻巧，在话梅即将落海的一刹那抓到了，又立刻塞到嘴里，动作连贯得让人眼花缭乱，不仔细看都看不清楚。
袁天华说道：“邵钧平时都是假干净，掉到地上的垃圾都能入口，典型的非洲饥民。”
邵钧嘴里蠕动着，还抗辩呐：“学造船的，不懂吗？这是甲板，不是地板。”
袁天华“哼”了一声，转身若无其事地爆出一件新闻：刚才去炊事班，看见两个舰员抬着那桶粥从厨房出来，走到半路时其中一位实在忍不住了，哇的一声就呕吐了一口，虽然他下意识地急忙把头转向一边，但还是有不少呕吐物进了粥桶里。
众人惊住了。袁天华还很认真地补充道：“真的，我亲眼看到的。”
辛瑞皱着眉头说：“你缺不缺德呀？”
话音未落，邵钧已经伏在栏杆上吐了起来，“舍生忘死”抢回来的话梅也一并归入大海。这一下可就引起了连锁反应，接二连三，呕吐声响成一片。
辛瑞没抢到稀饭反倒是幸运了。他没吐，追着去掐袁天华的脖子。
台风终于在海南岛登陆了。险情解除，登陆舰离开川岛继续按计划开往黄埔。因为防风耽误了差不多两天时间，在广州上岸的可能性已经微乎其微了，这让人多少有些失望。好在听说可以去参观黄埔军校旧址，也算是有了一点盼头。
长洲岛远离广州市区，四面环水，是珠江上的一个江心岛。当年孙中山在岛上创办了中华民国陆军军官学校，也就是通常说的“黄埔军校”，为国民党，也为共产党培养了大批军事人才，名将辈出，其中不乏国家栋梁。黄埔军人投身革命，在东征、北伐、抗日战争中都立下卓越功勋，黄埔军校也因此与美国西点军校、英国桑赫斯特皇家军事学院以及日本陆军士官
学校并称为世界“四大军校”。
“这是中国军校的老祖宗啊！”站在大门前，顾震有万分感慨地说道。
白底黑字的“陆军军官学校”横匾已经很陈旧了，门上的一副对联也是字迹斑驳，须仔细辨认才能看得出来，上面写着：升官发财请往他处，贪生畏死勿入斯门。横批是：革命者来。
一个手拿相机的当地人在招揽生意：“阿兵哥，照个相吧？”
辛瑞摆摆手拒绝了，他急着要去找路牌上说的那个“东征阵亡将士墓”。
可能是因为血管里流淌的是军人的血吧，辛瑞十分崇拜英雄，特别是那些英勇献身的烈士。从小到大不知去过了多少烈士陵园，上小学的时候跟父母回东北老家探亲，父亲带他去了沈阳抗美援朝烈士陵园，杨根思、黄继光、邱少云几位烈士的英雄事迹他记得滚瓜烂熟。刚上中学时，不知听谁说的，海军战斗英雄安业民烈士安葬在福建厦门，暑假去父亲部队的途中，他吵着非要去看。母亲说，你小小年纪懂什么？后来还是父亲单独派了一辆吉普车带他去看过了事。高中几个要好的同学出去郊游，突然发现他不见了，找了半天，在一处荒草丛生的墓碑前看到他在默默垂泪，那是一个空军试飞员的坟墓，应该是好久都没人来过了。江城有个解放公园，公园很小，很普通，同学中恐怕没人会去光顾。可辛瑞却去了好几趟。一个是因为靠近161医院，他当时在那儿修补门牙。更重要的原因是那里有个苏联空军志愿队烈士墓，埋葬着15位在抗日战争期间援华作战、英勇牺牲的苏联人。辛瑞一直记得，其中有个叫库里申科的轰炸机大队长，他是在飞机坠入长江后无力拉开座舱盖而活活被淹死的。
“战死沙场上是军人的最高荣耀”。
站在东征阵亡将士墓前，辛瑞心里这样默默想着。如今自己也身为军人，可沙场在哪里，沙场有多远，还真不知道。
暴风雨过后，天空碧蓝如洗。正午的阳光直射大地，抹去了棕榈树上最后一点潮湿的痕迹。风应该是走得太累了，此刻再也不想移动半步，眼睁睁地看着地面上的蒸汽缓缓直线上升，汇聚成一股股热浪。
经过一个上午的检修、补给，登陆舰做好了全部准备工作，只等上面下达起航的命令了。可事与愿违，等到的指示却是原地待命。
待命，那是一种让人绷紧神经，而又不知道要绷多久才能解脱的折磨。舰上的电罗经早已启动了，副长甚至下达了备车部署，主机空转了个把小时，烟囱里冒出阵阵黑烟。
命令还是没有下来，主机也很快停止运转了。坦克舱里突然安静下来，防爆灯泡发出的昏暗幽光就像鬼火一样。“要真是在坟墓里倒好了，至少可以拥有一份阴凉。”邵钧在床铺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心里突然冒出了这样一个极端的想法。
看看躺在身旁的顾震有，一条白毛巾蒙住了半张脸，只露出两个鼻孔在那儿喘粗气。
“老顾，你是属牛的吧？”邵钧问道。
“是呀。怎么了？”
“嗯，看你这个样子我想起了一个成语，吴牛喘月。”
“什么意思呀？”顾震有一动不动，说话声音也是有气无力的。
邵钧坐了起来，冲着顾震有说道：“吴牛指的是产于江淮地区的水牛。这水牛夏天怕热，看见了月亮还以为是太阳，吓得一直喘粗气。”
“你这学问可真是大了去了，都可以当幼儿园老师了。”顾震有侧过身来，拿掉脸上的毛巾：“不过，好像有点形容不当吧？难道你感觉不到热？”
“热死了。我真希望身边就有个水塘，可以像牛一样跳进去。”
“水塘就没有了，这里只有蒸笼。”
“蒸笼？哎呀！”邵钧一拍大腿：“蒸笼外面可都是水呀。”说完就站起身来。
“你要干什么？”顾震有支起半个身子问道。
“换个地方喘月去。”
邵钧说完就走了。顾震有低头看看他躺过的草席，都让汗水浸透了，上面留下了一个深深的人形痕迹。
辛瑞是个很爱出汗的人，这几天下来，身上的军装湿了干、干了又湿，一道道汗碱的痕迹，气味也让人受不了。刚刚把军装洗了几把，晾到了露天指挥台的栏杆上，想等着干了以后马上再穿回身上，等着等着，感到脑子昏昏沉沉，伏在栏杆上就睡了过去。一阵刺耳的哨音把他惊醒了，抬眼看去，见邵钧竟然在海里游泳呐。
这还了得！上舰前领导三令五申，禁止私自下海游泳，这可是要受处分的呀。他解下栏杆上的军衣，也不管干透了没有，一边往身上穿，一边就蹬蹬冲下楼梯。
船舷边已经站着几个人了，七嘴八舌道：这胆子也太大了，还大学生呢，一点都不自觉。
武装更手持步枪大声喝道：“下面的人马上给我滚上来，不然我一枪崩了你！”
辛瑞拨开众人挤了进去。他注意到，这些人都是舰上的，便直接冲着水里喊道：“邵钧，快上来。”
邵钧慢慢地游了过来，几个人拉拉扯扯，把他拽到甲板上。正巧舰长走了过来，他板着脸训斥道：“干什么呢？以为这是你们学校的游泳池吗？”
辛瑞连忙挤了上去，向舰长敬了个军礼：“舰长同志，对不起。我是他的区队长，这事是否可以由我们自己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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