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教学进度，79111班来到了江城造船厂，进行为期一个月的船体工艺实习。
这次实习和第一次完全不同，它是培养未来的造船工程师不可或缺的一个环节，在短短的一个月时间内，不仅要充分熟悉造船厂的生产管理流程，在和船体工艺密切相关的放样、焊接、材料和总装几个生产工序，还要深入到车间岗位，由指定的工人师傅手把手、一对一的传授实做技能。
下车间之前专门开了一个动员会。先是请驻厂的海军军代表作报告，这是一个年近四十的中年人，面色红润，身体微微发福，一口黄牙加上暧昧的笑容，让人多少觉得有些猥琐。他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各位在座的同学，你们当中绝大多数的人将来都要从事和我一样的工作。
军代表，这个名词再次出现。作为一份职业，再次向自己靠近。辛瑞对这个名称并不陌生，“****”期间，部队根据中央决定，介入地方搞“三支两军”活动，那时候军队派出去支左、支工、支农、军管、军训的干部都叫军代表。难道自己以后也要当这个“军代表”吗？这和亲手设计建造军舰也相差太远了吧。
“大家可能还不太清楚军代表到底是干什么的，简单说，就是代表军方，代表海军监督整个军舰建造过程，对每个生产环节进行质量把关、验收。没有军代表的签字，工厂就不能交船，也拿不到钱。所以，军代表官不大，却也是很有权力的，这权力就是你手上的那支笔，合格不合格，都是你说了算。
“日常的工作就是拿着卷尺跑现场，大到整个分段，小到一条焊缝，都有明确的验收标准，达不到标准，就一定要推倒重来，当然，这就会和现场工人产生一些矛盾。”
船体工艺课张教员这时说道：“我插一句啊，我们这位马代表也是我们学院的老毕业生，他是个非常称职的军代表。刚才说到在生产现场会和工人产生矛盾，这种事是常常发生的，到时候工人会讲，你说不合格，那你来干。这时候就要求我们的军代表有很强的动手能力。马代表就多次遇到这种事，他的电焊水平很高啊，工厂的八级工也不得不佩服。”
马代表咧嘴笑了，笑得黄牙毕现：“张教授这是拿我开心了。”
张教员和马代表一唱一和，相对而笑，似乎很想在会场营造出一种轻松气氛。可台下却是一片沉寂。
辛瑞低声对身边的沈海平说：“原来军代表就是干这种买卖的，说破大天不就是个监工吗？”
“哦，比监工强点。”
接下来，当马代表有些忘形地说到“试航相当于疗养，工厂领导围前围后，生怕无法交船”时，辛瑞恨不得马上起身离场——这是说的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军代表的工作就是这个样子吗？怎么看都有些大权在握便小人得志的嘴脸，还洋洋自得呢。
好在他的报告到此结束了。潘教导员接着讲话，说一些管理上的注意事项。他着重强调了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会和工人密切接触，大家要注意自身的军人形象，特别是要注意，和年轻女工要保持应有的距离。
张教员又插了一句话：“电焊车间女工很多，有个叫方芳的可是厂花一级的人物，你们可要小心点。”
辛瑞嘀咕一句，给张教员看到了。他问道：“辛瑞，你在底下说什么呢？”
辛瑞站了起来说道：“我觉得厂花才该小心一点。”
哄堂大笑。
“或者说，厂花的男朋友更应该小心一点。”辛瑞说完就坐下了，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潘教导员瞪了张教员一眼，显然是对他的插话不满意。他摆摆手，制止了大家的哄笑，继续正色厉声说道：“部队是有严格的纪律的，大家唯一要做的事就是圆满完成实习任务，不允许节外生枝。什么方芳、厂花的，不用胡思乱想，跟实习没有关系。”
第二天一早，九班在电焊车间门前排成一列横队。车间里在开工前会，见到方芳之前，没人认为她和这次船厂实习会有什么关系，更谈不上胡思乱想了。可当工人师傅们陆陆续续从屋子里出来时，情形就不一样了。不用人指点介绍，那个光彩照人的姑娘必定是方芳，她太出众了！尽管和大家一样穿着厚布工作服。看上去二十多岁的年龄，身材高挑，工装也遮挡不住她的凹凸有致。皮肤雪白，宛如凝脂，鸭蛋圆的脸上，五官长得玲珑精巧，酒窝里含着浅浅的笑意。一双杏眼藏在浓密的睫毛下，左右顾盼之间，一抹风情流光转月。
“此曲只应天上有啊！”辛瑞低声说这话的时候，明显带有颤音。
工人师傅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打量着站在面前的这班学员。教导员手里拿着一个小本子，开始分配工作。
“辛瑞。”
“到。”
“你跟熊师傅。”
“是。”
辛瑞嘴里应承着，目光四下张望，心中几分遗憾。一个胖胖的中年女工在向他连连招手，他快步走了过去。
“熊师傅好，我叫辛瑞。”
“小辛，小辛好。我们走吧。”
还从来没人这样称呼自己，听起来像是在说“小心”，还“小心好”呢。辛瑞跟在熊师傅身后向工段走去，身后不断传出教导员点名的声音，直到走远了，也没听见到底是谁跟了方师傅。
“师傅，今天去哪个工段啊？”
辛瑞的耳边响起一串银铃般清脆的声音。定睛一看，原来熊师傅身边还并排走着一个年轻女工，年龄也就在十八、九岁吧，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的，稚气未脱的样子。
熊师傅只顾往前走，并不回答。辛瑞搭讪道：“哎，你普通话讲得很好嘛。”
年轻女工低着头紧走几步，像是没听见辛瑞说话。熊师傅却站住了，对辛瑞说道：“她叫田玲，家也是部队的，你叫她小田吧。”
辛瑞不住地点头：“哦，原来是部队子女，怪不得说话没有本地腔调。”再侧身去看小田时，她已经走出几步远了。熊师傅继续说道：“小田刚从技校毕业分来没几天，挺不错的，一点都不娇气。”
“师傅，还走不走啊？”田玲转过身来，嘴撅得老高，扫向辛瑞的视线如同刀子一样锋利。
“这么凶？”辛瑞心里嘀咕着，随着熊师傅向一座厂房走去。
学院里有个小工厂，船体工艺课上完后，学员们曾经在那里学习过电焊，在张教员的指导下，已经基本掌握了操作技能，并且还学以致用，完成了一件亲手制作的作品，那是一副用钢管焊成的小足球门，放在篮球场上，就可以踢三人足球了。来到船厂以后，本来可以直接上生产线的，只是熊师傅不了解这些，她还是先捡来一些边角废料，让小田和辛瑞轮流试着去操作。田玲一手拿着面罩，一手拿着焊枪，电焊机发出嗡嗡的声响，焊花飞舞起来。片刻，她停了下来，看着眼前的焊缝直摇头。
辛瑞对熊师傅说：“好像电流还可以再调大一些。”
熊师傅点点头，亲手去扭电焊机上的旋钮，并让小田把面罩和焊枪交给辛瑞。水泥地上摆好了两块钢板，辛瑞先是熟练地换了一根新焊条，然后就拉开架势焊了起来。
一条平整的焊缝出现在眼前，宽窄均匀，没有节点，一气呵成。这是电焊中最简单的平焊，熊师傅只是点点头，田玲却有些吃惊地看着辛瑞。
辛瑞又一口气焊了几块钢板，田玲一直在旁边认真地看着。
“你们俩在这练吧。”熊师傅说完，就远远地坐到一边。
“你教教我吧？”田玲悄声对辛瑞说道：“我总是弄不好，歪歪扭扭的。”
“我可教不了你，师傅在那边呢。”
“你教不教？”田玲瞪起了眼睛。
辛瑞回头时，看见方芳正向这边走来，紧跟在她身后的是顾震有。他一愣神的功夫，一只小手在他腰间捅了一下：“问你呢，教还是不教？”
辛瑞回身对她说道：“你这是拜师学习的态度吗？”
“废什么话！”
“哎呀，女孩子不要这么凶好不好，当心以后嫁不出去。”
辛瑞心不在焉地应付着，目光却在追逐着从身边走过去的方芳和顾震有的背影。
“喂，当心看到眼睛里就拔不出来了。告诉你，人家可是有男朋友了。”
辛瑞自知失态，还掩饰呢：“啊，你这么小小的年纪就有男朋友了？有点早恋呀。”
“你才早恋呢。我是说方芳有男朋友了。”
远处的熊师傅把这一幕都看在眼里，她窃窃笑着。
江城造船厂是个有几万工人的大厂，因为厂区太大，工作的时候还感觉不到人多。到了中午下班的时候，很多人都赶回家吃中午饭，只见人群从四面八方汇集起来涌向厂门，那场景就像是在游行。工厂也有食堂，实习学员就在这里用餐，一个月的伙食费已经发给个人了，在食堂门口换菜票和饭票，小黑板上写着当日的菜谱，丰俭由人，想吃什么就买什么。
辛瑞换好饭票时，窗口早已排起了长队，前面至少有十几号人。田玲在那儿向他不停地招手，他快步走了过去，却没见到熊师傅。
田玲塞到辛瑞手里一张饭票，说道：“你帮我打三两米饭，我先去占座位。”
“你要什么菜呀？”辛瑞追问一句，可田玲已经走开了。
粉蒸肉，五角钱一份，排骨莲藕汤，一碗三角钱，再加上白米饭，差不多已经是一天的伙食标准了，辛瑞另外又要了一份清炒土豆丝，这是特意为田玲加的。可来到饭桌前发现，她面前摆着一个饭盒，里面满满的都是菜，荤的、素的都有。
“真是土财主啊，买这么多？”田玲揶揄道。
“我还以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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