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平心头一甜：“原来她夸我射得准呢。”却也不再转头去看舒云颜，因他知道少女此刻定然也正望着他，没来由地又是一股豪气，对那大汉朗声道：“百步之内，任你放靶！”
此话一出，堂内众人登时有几个拍手叫好。
那大汉用眼睛把大堂扫了一遍，回头对宿平道：“确是有些机灵。小小年纪就敢说能射百步，也是当夸！——不过这‘风雷聚’大堂顶多也才七十步长，你大可不必担心。”
宿平闻言惊道：“莫非就在此处射箭？……却不知是个什么射法？”
“什么射法……”那汉子一笑转身，陡然向着堂内放声道，“弟兄们！可有人愿意陪这小娃娃杂耍杂耍那‘顶上摘花’？”说着，把手中的海碗朝头顶就是一扣。
“我先来！”却是雷照峰哈哈一笑，邻桌拾起一个大碗，泼去了残酒，就向西南角行去。
那场面刹时就热闹了起来，却只有十几个人挺身而出，相继去往各个角落站定。宿平看在眼里，发觉那些人皆是出自主位台左右或是靠近的几条矮桌，只有正门口站了一个浑浑噩噩的醉人，却是刚刚就近起身的，顶的也不是海碗，竟是个大坛子，晃晃荡荡还漾出些许酒水，不管旁人如何规劝，就是不听。
少年射过架靶、木块，也射过竹鸡、山雉，可是要他去射这活人头上的瓷碗，却是有生以来的第一遭。踌躇间，缓缓卸去行囊，解下二弦竹弓，摸了摸腰间的箭囊，却是一愣，便对那大汉问道：“这位……大叔，不知我要射几箭？”
“站着的有几人，你便射几箭。”大汉道。
宿平于是又把那人头点了一点，最后眉头一簇，指着那正门口的醉汉道：“那他算么？”
大汉哈哈一笑，大声道：“自然算了！”
“若是算的话，那便共有十六人，只是……我的箭却不够了。”宿平说着翻了翻箭囊，原来今日在半山沿练箭时，被那张赐进一伙打断，慌乱间都不及拣回，后来又送出了三箭，那十三枝竹箭，如今只剩了寥寥五柄。
“这有何难！”大汉撇了撇嘴，朝后头嚷道，“老四，你给这小娃娃送个十五枚箭来。”
一个杏仁目、单眼皮，头挽流水翻刀髻，身着黑白斑花衫，腰束绛紫木箭筒，脚踩墨色兽皮靴，年岁与邱禁相仿的男子站起了身，朝二人走来，自宿平见他第一眼开始便不曾看到那脸上的表情有丁点变化，只是目光锐利，更加不能叫人逼视。这人到得跟前，只一拉腰间绳索，他那箭筒“哗飒”就掉了下来，一手接住，递于少年，又是一个转头回身行去，不见丝毫拖泥带水。
“请这桌的兄弟，替老夫满上十六碗酒来！”大汉一声断喝，把众人目光都从那青年的身上拉了回来，顿时被他指到的那一桌人，都抓起酒坛子，齐唰唰地倒了十六海碗。
“小娃娃，咱们别再罗嗦，便开始罢！”大汉道，“——你若是射下那些人头上的一碗，我便喝桌上一碗，射中两碗，我便喝两碗……你若射得偏了，余下的就要自己消受！可明白了？”
宿平盯着那十六个盛满酒水、与自己半个脸儿一般大小的海碗，默默地点了点头，当下便系上了新箭筒，从中取出一枝木箭，放在手里掂了一掂，份量比那竹箭略重，却也趁手。
“赶紧的！老夫都喊得口渴了！”大汉催道。
宿平于是搭了箭，举起弓，却是不知先瞄向哪个。却听西南那头雷照峰叫道：“宿平小兄弟，你先来射我！”
少年闻言，点了点头，正要转弓，又听东南边一个人道，“大哥，你就别抢了，这回让我先来！”
众人寻声望去，却是一个中等个头的男子，润脸福身，头顶城隍飘飘巾，两开顺眼八字眉，宽宽的绸袍纹金钱，圆圆的扑肚挂算盘，捋了捋下巴上几根清胡须，指了指巾帽上压扣的瓷碗，对宿平笑道，“小哥，你先来射我！”
宿平见雷照峰朝他点了点头，便又转了个身，打开竹弓，双目顺着箭身向那胖子瞄去，却是只觉镞头微微有些颤抖，心中暗道：“这叔叔长相说话如此亲切，若是我一个不准，像烂人张那般射下了一只耳朵来，可要糟糕……哎，邱叔叔教我要凝神静气，我却怎地还这般不能自控……咦，这大海碗少说也有四寸来厚，我若是把箭头向上调点，以我眼力，即便偏了一两寸，却也不怕射中了这位叔叔……”心绪纷乱间，倒叫他找到了些许法门，定了计较，便深吸了口气，就要把箭射出。
只是正待他松开扣弦的右手之时，少年的余光却突然瞟见胖子的八字长眉抖了一抖，这一抖，霎时叫宿平分了心神，那戴着石决的拇指不自禁地向上抽动了一下，少年想要按住，却已是来不及了！
那弓弦跳出石决槽口，绷起箭尾，嗡地就弹了出去。亮银色的镞头呼啸破空之间，竟是扎向那胖子的眉心！
“小心！”宿平失声叫道，顷刻逼出一头冷汗。
那胖子却是微微一笑，似早有所料，也不见其如何动作，那大圆脑袋就甩向一边，瓷碗晃落开来，往下坠去，只是那木箭来得更疾，眨眼就到了他的跟前。
这当口，众人只觉双目一花，那胖子一只白白的右手挥了上来，肉掌化虎口，抓向木箭。只一捏，就把那柄木箭牢牢捏在了五指之间，再一个转身，操起左手，又将那下坠的海碗稳稳地接在手中。
满堂喝彩！
宿平松了一口长气，拂去额前的冷汗。
雷照峰把少年神情动作看在眼里，也是微微一笑。
那胖子正了正形如城隍庙般座在头顶的飘巾，一抖腰间算盘，“哗飒”作响，走将过来，对宿平宽慰道：“小哥莫要紧张，只管去射。”说完，便回了席位。
一旁的黑脸大汉此时插口道：“小娃娃，那第一碗酒，便是你的了。”
宿平也似受了那胖子鼓舞一般，这回竟出奇地平静了下来，对大汉问道：“这十六个人，都能抓得住我的箭么？”
大汉哈哈一笑，睥睨道：“抓不抓得住，我可不知，只是你要想射中他们，我却是敢打包票——不能！”
“好！”宿平说了个好字，眼中的一丝犹豫尽去。当下利索地抽出一枚木箭，开了弓，就对准了西南角的雷照峰头顶，道声：“雷伯伯，我要射了！”
那雷照峰闻言笑答了一句：“来罢，我等着呐！”
“呐”字才一出口，宿平就放了右手，木箭飞闪而去。堂内众人还未醒转过来，就听“叮”的一声，雷照峰那头顶的瓷碗应声而落，掉在地上，“啪”，摔得花碎。
“好！”这风雷寨的大头领目色一亮，却是依旧纹风不动，挺得笔直。
“喝！”宿平没来由地陡生一股豪气，居然对着黑脸汉子喝了一声，当下也不见丝毫停顿，起手又是抽出一箭，搭向弓弦。
“爽！”那汉子大笑着伸手操起桌上第二碗水酒，咕咚咕咚仰头就灌了下去。
他灌得快，宿平更快。那汉子还没来得及放下酒碗之时，宿平已然张满了竹弓，对着最靠近雷照峰的一个男子头顶，又是一箭。
“叮！”
“啪！”
“再喝！”
“爽！”
……
大堂之内，一时就剩下了呼弦声、叮响声、碗碎声，一个叫“喝”，一个叫“爽”。如此这般，一连射了十四枝箭，箭箭中的。
第十六枝木箭开弓在手，宿平直觉全身劲气已然蹿到了巅峰，却是如那日邱禁连射三弦弓一般，大喝一声“着”！
箭影径逼正门口那最后一个醉汉头顶而去。
“哐当！”
坛子轰然破裂，一缸酒水倒将下来，把那醉汉劈头盖脸淋了个全湿。这被淋之人却似兀自在酒乡逍遥，晃着摆步，舔着嘴唇：“好酒……好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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