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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回 一枝梅空设鸳鸯计(2 / 2)

金铃挂在花枝上,未许流莺声乱啼。写罢粘于壁上。陆氏进轩闲语,偶抬头见了此诗,已知丈夫挑逗,未曾着手。出来见了朝相道:“你几时曾与端英取笑来?”朝相曰:“何曾。”陆氏笑曰:“他题诗先招成,你还要胡赖。”朝相曰:“诗意怎么说?”陆氏念了一遍道:“已是肯的。祇要你再迟迟。”朝相曰:“何以见之?”陆氏说:“渔郎漫想武陵溪,漫字明说了;未许流莺声乱啼,未字已明说了。”朝相曰:“他若不肯,诗句怎样回?”陆氏说:“滞货,他若不肯,题个渔郎休想,不许流莺了,看你这般夯滞,祇欠读书。”朝相道:“我书虽未博,学已成章,奈何我命中无金紫之荣,读他怎么,岂不闻:布衣空惹洛阳尘,头白金章未在身。

命运不该朱紫贵,终归林下作闲人。”陆氏道:“你既不为文,还须习武,岂可虚此一生。”朝相笑道:“这阵上杀伐之事,一发不愿为之。在家丰衣足食,肥马轻裘,紫蟹黄鸡,山肴海味,称不得是个山中宰相!怎教我担惊受怕,草宿露眠,白白送颗头与人讨赏,岂不闻:频年烽火八边愁,裘马平生非贵游。

莫笑谈兵向樽俎,书生端不为封侯。”陆氏笑道:“岂不闻男儿立大节,不武便为文。”朝相曰:“岂不闻无官一身轻,有子万事足。”陆氏大笑道:“我身子懒得,不与你对了。偕你做些甚么?”恰好季秋天气,天香飘过,黄菊舒金。那后园里万树芙蓉,有一种一日白,次日浅红,三日黄,四日深红,此乃印州木芙蓉也。又有种早间白色,晚作淡红,名曰醉芙蓉。种种各异,不可胜数,即令置酒于后园亭上,请了妻房陆氏并端英,一齐往园中玩赏。

九月江南,触处金风散锦,一时木落,满林玉树淡妆。牡丹未许称王,蜀葵纔堪作使。朱唇得酒,薄晕生颜。翠袖卷纱,新红衬肉。千堆锦绣,剪绒绿地春光,万斜胭脂,泻出银河秋色。窥墙映沼,类桃李之无言;鉴月拒霜,化雁鸿之有信。上苑睡醒金埒,西湖香载兰舫。薛媛井边,渍堪作纸;楚臣江上,制不成衣。二八倾城,下蔡女郎之笑;三千望幸,阿房宫女之心。但于秋水澄波,不向春田怨晚。绮罗队里,追虢国之宵游;丝管风情,宴吴王之春殿。折枝并蒂,插向净瓶。探得孤芳,将游远道。闭户人怜卧病,涉江客费相思。若使出有壶觞,每置一秋醉赏。更得居无风雨,尚贪半夜同眠。陆氏叫:“端英,对此名花,正宜欢赏。你何郁郁不乐,莫非怀想云间之意么?”端英道:“妾闻花间坠泪,非韵人所为。念想高情,实怀酸楚。”朝相问曰:“为何一时这般苦楚,却为何来?”端英道:“妾有一事,藏之久矣,欲言不言,实难启齿。但人多耳目,又恐泄漏真情,等静夜相商,方无别虑。”朝相见天已晚,吩咐收拾,大家齐出园门。

到了卧房,秉起红烛,遂摒去男女。自己拴了外门,夫妻二人着端英坐下,问他因着何事至于泪流,幸勿隐讳。端英曰:“妾实松江路布之女,原为继女,日夜凌辱。一夜,有贼入房,隐藏已久。初来本心,实欲偷窃。因母亲是夜把妾十分毒打,此贼一时顿起不平,大喝一声,把母亲踢倒,飞挽贱妾而出,直至嘉兴饭店安歇,妾间其因,他说‘我本是一名窃盗,一枝梅便是。昨晚实欲窃盗尔室,祇因尔母将尔毒打,即起一时不平之心,带汝前来。’妾恐遭他淫污,跽泣求归,一枝梅笑曰:‘汝误矣,我虽然为盗,所得之物,实不自留。而有所得,随济贫苦人也。实有锄强扶弱之心。今救你出来,不过一片热肠,焉有他意哉。如怀此心,碎尸报汝。’妾遂放心随他。又到湖州,妾又言曰:‘承侠士救奴,终日朝燕暮楚,并无了期,怎得一安身之所方可。’他道:‘为尔思之久矣。我有同伙十二人,皆江湖好汉,俱在太湖。我若送你至彼,反又落在火坑中了。我一路上访得长兴张家,极其富丽,将你先卖他数两银子,你在他家,视其动用黄白之物藏于何所,待初冬我来,先通你消息,约在某日要妾为内应,如期开门,直入取物而归,为妾作妆资,再配人家。’妾自来,见郎君、主母等待妾如亲生,妾之后母待妾如奴婢,今蒙侍赏名花,当此隆思,一时想着初来之意,怎忍为之。泪出痛肠,不能自止耳。”

朝相夫妻见说,二人慌了道:“贤妹如此,怎生是好?”端英曰:“郎君、主母勿忧,奴宁拼死以谢主人,决不忍为妾而害主人矣。一枝梅虽系绿林,实存赤胆,是日如来,郎君当盛开一席于后园,相敬如宾,待妾道及高情,郎君再奉白金三百与彼,决不相受。可保永无虞矣。”陆氏道:“贤妹之言是也,自古凶拳不打笑面,老虎何尝吃好人,祇须以礼待之,料然亦无事矣。”朝相见妻子分剖,心下豁然。仍着端英床头取酒,三人酌至鸡鸣,各皆熟寝。

不觉光阴捻指,又是初冬。门上传说,端英姐家内有人来了。朝相见说,忙至后轩,遂道:“贤妹,梅君到了。”端英连忙出来道:“郎君先出去,迎他到此相见。”张朝相整衣相见,分宾主坐下,待茶已毕,延入后房。端英相见,一枝梅举眼一观,见端英依然处子,反生得白胖了许多。端英开口便道:“张郎君早知梅伯是一江湖侠士,别后思慕,想至如今。闻初冬到来,终日两夫妻藏酒盼望,酒肴已列后园矣。”

一枝梅听闻,心下生疑:“为何他倒晓得我?就知我的本来面目,也不该如此恭敬,且看他怎生样光景。”祇见朝相恭恭敬敬,请到后园,端英随后一同坐下,开口说:“蒙君救拔,此恩粉骨难报。不期张家郎君,曾与先君在归安学中交厚的契友,一闻奴身是路布之女,便如亲生一般看待。此二人恩,犬马不忘也,故说起救拔高情,如救己女一般,故此恭候非一日矣。此一杯酒,待妾为寿。”竟自拿酒杯满满斟奉,双膝跪下。一枝梅连忙亦跪道:“妹妹缘何行此礼。快快请起。”端英跪着道:“还求恩赦前情,全奴犬马之心。”一枝梅道:“是了是了,再举初心,天地不容。”端英再拜而起,朝相便敬大杯,端英也频频而劝道:“梅恩人,若醉了,在此园亭上安歇。”一枝梅道:“再领三杯吾当别也。”张朝相苦苦相留,端英十分强屈。一枝梅道:“我业已许你保全了,今有一班弟兄,在于东门外等我回音,若再等待,彼必走来,反觉不便矣。”朝相进内,忙取出白银三百两,一盘掇了,送与梅君,一枝梅道:“是你的一团好意,我已尽知,不然一分也不受。但有伙计在彼,一时没了盘缠。”他便向盘中取了两绽,放在袖中,又连吃了三杯,叫声:“请了。”竟往外走,二人忙忙随送至大门外,一溜风去了。

陆氏初闻一枝梅报说来了,便抖倒在床,起来不得。端英与朝相走到床边道:“去了,可起来。”陆氏道:“起来不得了。”便从这一日病重起来。医人无效,卜问无灵,端英衣不解带,日夜搀扶,犹如至亲骨肉一般,难得好意。不期这病一日重加一日,初然发嗽,嗽久成哑,渐渐如灯尽油干一般,寂然隐了。张朝相大哭起来,一门大小男女,无不痛哭。端英如丧考妣一般,累死累活的大哭。

自古死者不可复生,哭之无益。张朝相未免治丧料理,出殡安葬。方纔完事,此时亲友就来说合亲事。张朝相一力固辞回道:“尚无百日之期,安有重婚之理。”一面着人打听华亭路家,还有何人宗族,并端英曾有许亲事否。

张才一竟往松江进发,到了华亭进城,访问指引,在登科牌扁门楼内便是。张才遂问,贴邻道:“路举人一个女儿,后妻生两个儿子,后妻将女儿打骂不止,七月中夜里走出一个好汉,把女儿抢去了,未知下落。如今二子长成了。”张才听了实信,竟自回家,复了主人。张朝相道:“我恐端英非是路布之女,或已受某家聘定过的。今根脚已清,便浼本宗长兄为媒。”竟选十二月廿七日黄道良辰,娶为填房,完成大事。端英已觉欢喜,至期双双燕尔,合卺于飞。有诗赞曰:秦女新添五夜香,宫花光映领巾长。

胸前带得宜男草,莫误卿卿学太常。

又曰:

夙缘有喜晤今期,鸾凤喈喈戏采帏。

惟愿绸缪山海固,双飞双宿共还啼。

至次年十月,端英分娩,生下一个儿子。朝相十分大喜。弥月之时,诸亲欢庆,置酒相待。又过二年,又生一子,夫妻好生快活。

后来端英到了三十岁,同了丈夫带二个儿子,往松江娘家而来。晚母还未晓得,二个兄弟竟不认得。及至说起前因,方知是女儿女婿。端英下拜后,甚是惭愧。又着二个外甥拜了外婆娘舅,一时间骨肉团圆。大排筵宴,一家亲邻庆贺,席上说出一枝梅之事,俱道:此人乃昆仑手段。一人说:“还可比着许虞侯的伎俩。”又说:“就是《紫钗记》黄衫豪这般爽快。”又说:“还像古押衙死里求生的计较。”有人说:“他的女儿又不是死的。”内中口快的说:“若那夜不挟得去,少不得要打杀了。”大家欢笑而散。张家夫妻住了十日,辞别归家,二边往来不绝。

这回小说,特意翻案做的。一部全无,正有二十四家。前边二十二回,俱是欢喜冤家。独此一回乃圆满这事,罢了冤家欢喜。比如一枝梅盗了冤枉官的金银,府县官把捕人打了二十,限三日内定要,如没有还重责。这些应捕为他打了又寻不着,恨他家七世冤家。他三日复立在府前等着。捕人解官,众人一见如得珍宝,好生欢喜。后来解到道衙。副使失了千金,心中恨他如醋,恨不得食肉寝皮,岂不是个恶冤家。反被一枝梅把厉害一言,道着害怕,反不追究赃物,把贼放了,岂不欢喜?比如继母,前边凌辱,岂非冤家。今日重逢,好生欢喜。比如一枝梅带端英一节,原为蓄意劫掠,岂非冤家,至未后竟致冰释,反为退盗,好生欢喜。如有世人两相仇恨,做了一世冤家,到后来或因小事解冤释结,亦是欢喜。今特借此一回小说,如幽谷生春之意,看传者当作如是观,处世者亦当作如是观。

总评:

一枝梅巧计穿窬,八路垂涎金帛。继母鞭笞,雄心奋激,效虞侯之窃章台,寄西氏而吞吴室。端英花间泪零,心中恻隐,巧释绿林,金汤彖室,是一奇子耶,完成笔段巧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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