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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回 卫华阳智伏马娼 束生员喜联王美(1 / 2)

词曰:

贱谢青楼,荣归金屋,岂非人世夙福。想来定是快侬心,如何还把眉儿蹙?檐际笼金,梁间垒玉,谁知不可栖鸿鹄。早知薄命是红颜,何劳厚意垂青目!

—— 右调《踏莎行》

话说翠翘因许了嫁束生,睡不着,展转思维道:“此事未见其可。我被他缠住了,一时失口应了他。他上有大,下有小,中有妻子。妻子又是侯门小姐,好不大的势耀。我嫁与他,何异以羊喂虎,以燕啖龙?断无好意,不若我回复了他。从容等一等敢作敢为豪杰,嫁了他,也有个出头日子。这样软弱书生,怎做得事业来?”将欲叫醒束生,说明此意,转念道:“我不合已允了他。如今替他恁般说,他不道我替他商量,只道我又有了甚别样肚肠。况他一心一意,说定了要娶我,怎肯一两句闲言,便收拾了千般妄想?王翠翘,王翠翘,这样从良,只怕不是你结局收场处哩。”郁郁不乐,勉强成眠。

次日,束生将翠翘接到店中,调居别室,着人来对秀妈说,要替翠翘娘赎身。秀妈急了,一步一跌,赶到束家店中。店中人道:“不在这里,到杨府花园中避暑去了。”赶到那里,又说不在。一连赶了十多日,只得磕头撞脑,乱滚乱跌。

一日,一头撞着步宾,一把拽住道:“步爷,我女儿今在哪里?求爷指我一个实在去处。”步宾道:“起初时,原是我引束相公来,后来他替你女儿合好了,便用我们不着。至于赎身嫁娶一节,我们一毫也不晓得,所以也不曾来探望得你。昨日打从县前过,听见人哄哄的说道子妹告从良的。一人说年纪还小哩,一人道不知叫做甚名字,一人道就是那第一有名能新声善胡琴的。我听了这话,着实一惊道:‘这名色只得一个马翘,难道就是他?’挨到人中间去看,并不见人,只有青围暖轿一乘,倒有二三十人护着。忽然县官出来,轿中走出一女子,浑身是青,头搭包头,手拿一张状纸,高叫爷爷告从良。那一起共有二十余张状纸,一张也不准,单叫门子把那妇人状子接上来,抬在轿子上。停着轿看了许久道:“准了你的。”官轿去后,那女子转身上轿,打个照面,不是别人,却是令爱。从人摄着如飞而去。我问那衙门前人,马翘告从良要嫁哪个?那人道:‘甚么无锡的束秀才。’我道:‘那束秀才却不是秀妈的对手。’那人道:‘你只知束秀才忠厚,却不知他的帮手硬挣着哩。’他的帮手即是我这里通省闻名的卫华阳。你要知你女儿下落,须到卫华阳那里去访问。”

秀妈听了卫华阳三字,便软了一半,道:“咳,罢了,寻出对来了。这卫华阳原替我有口过的,如今此事落在他手中,定然要取气的。步爷,我央烦你,见束相公道:他要娶我女儿,只消对我面说,何须请人告状,可惜费了钱钞。多把我些,也见他美意。”步宾道:“他这几日不知在那里,决没所在寻他。我一连寻了他四五日,并不能一面。他的书童撞着我,我扯住问他。他道:‘我相公这几日有正经事,不及会客,说话的都到卫华阳老爷家去问。见与不见,那里方有的信。别所在寻,只当鬼门关上占卦。’我今日正欲去那里探望他,不想撞着秀妈。”秀妈道:“既然如此,他是拿定要做事的。就浼步爷替我讨个信,千万替我老身传言婉达他。要人,银子却是要把我的,我并无别意。上复他,不要可惜了钱饷。若果在卫家,万望回我一个的信,我明日便办个盒子去托他玉成。事完自当厚谢。”步宾道:“好说,我若得见,自然劝他。”说罢,两下分头走开。

却说这步宾,便是奉卫华阳、束生来行计的,却正好撞着秀妈,讲了这些真情实话,忙来报与束生、卫华阳。卫华阳道:“如此他锐气杀矣。你乘夜去回他信,道:“见便见了。说起你的言语,他道:马不进买良为贱,秀妈陷烈为娼,他若知风犯,且暂饶他。他若不知进退,除了□□不算,还要告他,二罪俱发。”

步宾傍晚去回复秀妈,秀妈接着,问:“可有的确音信?”步宾道:“信倒有实的,但他那里揭帖状子,件件备到,只等你一言斗气,便替你杀狗开交,道你以良为娼许多事故。我道:‘你也替他说一番,不肯,再与他斗气未迟。’他道:‘人在我屋里,他要紧,自然来求我。县间状子是已进的了,凭他怎的来便是。’”秀妈道:“步爷,他如此声口,我还该怎么?”步宾道:“依我说,他既然拼着打官司,是不怕事的。若一经官,必要弄出当年落水根源。莫说问到这上头,便不问到此地位,也要费钱费钞。连连断得他身钱来,也要费却一半。不如知鬼贴鬼,自己上门去求卫华阳。这些做大头光棍的主儿,输软不输便。你去求他,他便把前怨丢开了。我的主意如此。你若定要替他打官司,他银子便宜入手,就去了千金,也不在他心上。胜负一事,未知鹿死谁手。全靠你的才干力量,我是不敢撺掇的。”秀妈道:“我自然依步爷去求和。将甚么与他抵敌,鸡蛋那能斗石头?我一心一意去求他,凡事全仗步爷撮合。”步宾道:“这个事不消说,我今且去,明早再会。”秀妈道:“步爷就在我家草榻了,明日好商议行事。”步宾道:“事未有些影响,怎么就在这里打搅。”秀妈道:“简慢不责,便见相知,怎讲个扰字?”当日步宾竟留宿于秀妈家。

束生久候不至,卫华阳道:“老步一去不返,大事济矣。明早秀妈必自来求和,须要如此如此。”束生道:“领计。”

却说秀妈,到了次日,分咐鸨儿办些个攒盒,打了一乘轿子,竟到卫家来。先托步宾为之。秀妈先至,步宾立门伺候道:“卫爷尚未梳洗,秀妈少坐即至矣。”同入中堂。须臾,卫华阳出道:“不知秀妈光降,有失迎候。”秀妈道:“惊动起居。”礼拜坐下。

卫华阳道:“甚阵风吹得秀妈至此?”秀妈道:“有事相求。闻知我女儿要嫁束相公,特来浼卫老爹作伐,成两家之好。”卫华阳道:“他打点替你吴越交兵,你反要替他结秦晋婚姻之好吗?”秀妈道:“做子妹自然不是了局事,从良是极妙的。我又不作半个难字,束相公怎么怪得我?就是翘儿在我身边,虽不曾十分好待他,比待别人定高两分,他自然明白。我闻得他告从良状子,怕他疑老身有甚别肠,激出事来,所以四处寻问,决无处得一实信。昨步爷说在卫老爹府上,特虔诚来拜,浼卫老爹成两家之好,定百世之姻。万望不却是恳。”卫华阳道:“秀妈还不知就里。起初,令爱告了从良状子,便要出揭帖。我劝束相公且从容,看你那边如何行事,再发未迟。秀妈既自来央我作伐,是求财卦了。待我请出束相公来,三面好说话。”秀妈道:“这个更见卫老爹用情处。”卫华阳遂起身邀出束生。

束生见秀妈道:“妈妈到此,还是讲和,还是斗气?”秀妈道:“要斗气便不上门了。我是鸡蛋,束相公是石头,鸡蛋怎与石头对?况且翘儿原是好人家女儿,如今从了相公,可谓物得其主。我就十二分舍他不得,也要割断了从良。我也打点把他从良的,但道他年纪还小,就耽他两年,也还耽得起。今日既是束相公娶他,这是好事,我怎么去阻他?我特来央卫老爹做媒,把女儿嫁了你。”

束生正欲开口,卫华阳道:“束相公,秀妈今日一词不发,反央我来做媒,这是个识时务的女丈夫!你也要把那副肚肠丢开了。你既替他赎身,翘娘的钱是要把他的。秀妈,你既来修好,托在我身上,你那马监生讨他为妾的文书要还他的,外加一张你起笔把他的婚书。一边兑银子,一边交契便了。”秀妈道:“身钱之外,再加一倍吧。”束生道:“他接客十年,趁过十倍不止。莫讲他人,就是我老束一个,在他身上废了二千余金!别的合来,何止数千。算将起来,虽十倍不止。但起初之意,原打点替你打官司,二两也不处与你。今日你既回头,我便罢休,处一半把你赎契罢了。”卫华阳笑道:“一个要多,一个要少,都作不得准。只依我,原价取赎便罢了。束相公不肯,我也强是这样做;秀妈不肯,一听尊裁便是。”秀妈道:“卫老爹也不知处了多多少少公务,稀罕这丢丢儿小事。”卫华阳道:“既是如此说定,今且吃了酒,明日成交便是。秀妈,实不相瞒,县中原有状子了,只等你一发动,便四面齐起,替你大大做一场。今既说明,一家得人,一家得银,安安耽耽,各家俱保平安。只是忒便宜了你。”秀妈道:“多谢多谢。”分咐鸨儿打开盒子,烫起酒来。卫家又搬出许多肴馔,一齐坐下。秀妈道:“请出女儿来也同吃一钟。”束生道:“少不得相会,今日尚非其时耳。”秀妈看他做事十分牢靠,也不去强他。此日尽欢而散。

次日,同马不进、鸨儿俱到卫家。卫华阳大开筵席,接了本地十大豪杰,当面复讲一番。束生兑了四百五十两银子,一一把秀妈看过兑明。秀妈再三求添,又加了五十两。秀妈看不是风犯,只得忍疼将原旧婚书拿将出来,又写了一张得银文书,两边交割明白。束生道:“不知此契可是翘姐的原笔么?”卫华阳道:“今日少不得要出来谢谢秀妈,你便拿去把他一认,就同他出来便了。如今入门为正,要行良家事了。”束生道:“说得有理。”拿旧契进去。不一时,同翠翘俱至,一一见了礼。秀妈道:“我儿,恭喜你嫁了风流夫婿。”翠翘道:“托妈妈的洪福。”马不进也上前恭喜。翠翘默默无言,双眸泪落。众人一齐作揖道:“恭喜翘娘,今日顿出火坑。”翠翘道:“有劳列位。”敛身而退。此日各家有事,略饮数杯,分散而去。

秀妈出了卫家门,皇天肉儿突得飞反。想着翘娘那样趁银,哪里再去寻这样的挣手?越想越哭,越苦越悲。指着银子道:“这样死宝要他做甚的!我那翘儿呵,你怎丢了我去也!”鸨儿道:“妈,你揩了眼泪别处去哭。你去哭他,他不哭你,有甚用处。”秀妈道:“我也有许多待他好处。”鸨儿道:“赚他跟人走,回来打皮鞭都是妈妈好处,他是件件记在心头的。”秀妈听了,又气又恼,没兴没趣而回。

却说束生打发妈儿去了,着一百银子谢了卫华阳,收拾纱灯火把,将翠翘娶到别室中。众朋友都来替他送房贺喜,束生慊未慊之愿,满未满之心,甚是快活。翠翘虑始点终,心中微有挂碍。然事已至此,则索由他,得开怀处且开怀。两个男才女貌,好不相得。束生因称诗曰;“遵大,揽子祛,赠以芳华。”辞甚妙。翠翘亦称诗曰:“寤春风兮,发鲜荣;□斋俟兮,惠音声。赠我如此兮,不如无生。”束生道:“然则子欲迁延辞避矣?”翠翘道:“郎之不好色,亦如宋玉则已矣。”相对大笑。束生因又朗咏高唐之赋。翠翘道:“然则翘真神女矣。”束生道:“殆犹过之,吾终不以杳冥之神女易活见之翠翘也。”自是情好日笃,相敬如宾。

正好盘桓,忽报束生父至。束生道:“家父来矣,旁人定有物议,我先进见,然后同你去拜见。”翠翘道:“凡事小心,纵有笃责,亦宜顺受。若少有抵触,不但愈增上人之恶,且道你重色逆父了。”束生曰:“晓得。”

来见其父,其父先嚷做一片,见了就骂道:“你这蠢才,多大年纪就去讨小!讨小已是不该,还去讨子妹!你丈人是甚等人,你妻子是侯门小姐,若是晓得你讨了小,激得山高水低,你是罢了,叫我怎么淘得这气过?好好替我退还了马家,万事罢休,若是执迷不悟,就去也告你退了。”束生道:“打骂孩儿,件色不辞。若讲退还,哪个不晓得束守讨马翘为妾?若是退了,象甚光景?这个宁可杀头,实难从命。”其父大怒曰:“你不听我,我定要告你退了。”束生道:“官府是读书人做的,只有个断娼为良,哪有个断良为娼的理?”其父道:“你这般嘴硬,我定要告退了那娼妇。”往外就走,恰好撞着官府经过,这老头儿气头上,一声叫屈:“儿子逆亲!”知府是个最孝顺的,听了便叫带着回衙门问是甚事。束老道:“儿子讨了一个娼妇,小的要他退还了妓家。儿子忤逆小的,不肯退还。”知府道:“讨了几时?”束老道:“近一年了。”知府道:“胡说!讨了一年是你家媳妇,如何又去退还娼家?那妇人在你家曾做甚玷辱门风事么?”束老道:“这个并没有。”知府道:“你儿子是甚等人?”束老道:“乃无锡县生员。”知府道:“既他是读书的,娶了他又打发出去接客,象甚模样?这是打发不得的了。你甚事苦苦要拆散他?”束老道:“老爷有所不知,他的丈人乃吏部天官,妻子年方少艾,怎么容得那女子?恐怕误了他终身,所以小的叫他退了。”知府道:“原来如此,只是理上讲不去。且叫他来,待本府以情谕之,看是怎么。”签一红票,分咐差人道:“叫那束生员带妻子来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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