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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話屢作而屢失,今老矣,復何心哉!惟是工匪良而心獨苦,薄有甘苦得失,無以質之當世,鼠璞終未分,雞肋又可惜也。初從朱竹垞先生遊,值友人顧俠君《箋洋昌黎詩集》新出,凡宋人有說皆收之,用力勤矣。而諸說於昌黎身世,多有不合。少年率爾,遂貿貿指摘於先生前,先生不責而喜之,且慫恿通考,以為異日成書。此余為《韓詩編年箋注》所自始也。既而泛覽唐詩,又有詩話,未及成而以事入都,先生亦歸道山矣。無所就正,蒼黃行李中,遂棄去不遑顧。康熙末,留都下者十年,諸翰苑之初為布衣交者,不時過從,談詩為事。汪武曹、何屺瞻不甚為詩,而特許語有根柢。末契少年舒張編修子展一一錄之,以為《梁園詩話》。梁園者,水木清華,余寓居也。及雍正初南歸,汪、何已先歿,舒亦旋以訃聞,不復知所錄猶在人間否也?

南歸舟過揚州,表弟程編修午橋留箋注李義山集。一日,宜田侄來自金陵,一見而立成《語言》一律,已覺老成,又出其古近體十數篇,尤佳。余驚喜過望,深談數日,辭歸,遂於江舟中記一小冊,余不知也。歷久為兒子所有,始見之。王武子竟以癡叔為不癡耶?門內個中,文望溪而詩此子矣。後以徵辟起,從相國鄂公視河,又一遇之,為誦前軍中五律十數首。時余臥矣,聞至〔馬嚼冰連鐵,狼奔雪帶沙〕,〔辨面戈攢火,開關鑰墜霜〕等句,不覺決然起,拍其肩背:〔子欲搞高、岑塞上作,直入杜《秦州雜詩》耶!〕久之累官直臬,奉使閱兵,便道故鄉,匆匆一宿去,不及言詩。官直藩,余送兒子入監肄業,道病熱,迂折至保定休養,遽得家書,以事而返,遂無商略風雅事。逮其秉節鉞,撫浙江,督直隸,凡通顯者故學多廢,而書來省問外,輒復言詩。其《次京口不得拜先隴》七律,有云:〔舟邊鶴過山沉月,江上烏啼夜有霜。〕情致獨絕。後又寄《三世詩刻》、《述本堂集》屬余讀,余方有《漢書辨注》、《世說考義》、《家塾恒言》諸小著述,兼盧雅雨使君為刻《韓詩箋注》垂成,零星樣本,寄本正訛,未遑答也。今雜著已成,而詩話之屢作屢失者,猶有宜田小冊子在。見獵心善,程子且不免,而況小子,因復理而出之。凡前人所有者,不敢剿說,不敢雷同,惟吐胸中之片知只解,而宜田之有當余心者,入之以為一家言。

詩屢變而至唐,變止矣,格局備,音節諧,界畫定,時俗准。今日學詩,惟有學唐。唐詩亦有變,今日學唐,惟當學杜;元微之斷之於前,王半山言之於後,不易之論矣。然其規模鴻遠,如周公之建置六官,體國經野;又如大禹之會同四海,則壤成賦,後學能驟窺耶?登高自卑,宜先求其次者,以為日漸之德。五古五律先求王、孟、韋、柳,七古歌行先求元、白、張、王,庶有次第。王荊公以為先從李義山入,似只謂七律,然亦初學所不易求。其文太繁縟,反恐五色亂目,五聲亂聰也。

余家傳詩法多宗老杜。明初,先斷事公殉建文之難,有絕命詞五律二首,所謂〔死豈論官卑〕者,已是杜《初達行在》之沉痛。至先太僕公好為七律,全得《秋興八首》之鴻音壯采。先宮詹公又集學杜之大成,晚而批杜,章法、句法、字法皆有指授。小子才薄力弱,不能專宗,老而自傷,終莫能一。望溪兄、宜田侄實確守之,兄以文勝而詩居功半,今藏於家;侄則表見於世矣。

古體皆有平仄,但非律體一定,無譜可言,惟熟讀深思,乃自得之。趙秋谷宮坊笑人古詩不諧,不諧則讀不便串,古有此謇澀無宮商之古詩乎?一篇之中,又當間用對句,李天生太史言之。對乃健舉,如《古詩十九首》中〔胡馬嘶北風,越鳥巢南枝〕是也。余推而求之,七古亦多,歌行尤甚。至若杜、韓二家,有通篇對待者,益見力量。

七古音節,李承六朝,杜逆漢、韓旁取《柏梁》、《黃庭》。譬之曲子,李南曲,杜、韓北曲。元、白又轉而為南曲,日趨於熟,亦宜略變。然歌行終以此為圓美,吹竹彈絲,嬌喉婉轉,畢竟勝雷大使舞。

換韻,老杜甚少,往往一韻到底。太白則多,句數必勻,勻則不緩不迫,讀之流利。元、白歌行,或一韻即換,未免氣促,今讀熟不覺耳。吾輩終當佈置均平。

葉韻必不可用。不得其唇吻喉舌清濁高下,而惟韻書之附見者是從,徒見窘迫。於本韻中不得已而●扯以便棘手,曾何合於自然之古音乎?李間有之,杜則絕無,昌黎惟用之於四言。四言宜也,是仿《三百篇》。若他體用之,則龜茲王驢非驢、馬非馬矣。

通韻亦不可依。今韻注者,如一東通二冬,只冬之半耳,鍾字以下則不通。《廣韻》依古另為三鍾,後每部一一分署;今上下平各十五部,乃後人所並耳。作古詩當以《廣韻》為主。

通只五古耳,七古不通。昔在京言之,館諸君問所依據,余舉杜以例其餘。遍尋杜集,果然惟《憶昔》七古二首中通一二字,或偶誤耳。七古之通自東坡始,人利其寬而託鉅公以自便耳。

昌黎五古通韻有泛濫常格之外者,歐陽子不求其故而臆說之,不可為讀書法也。余考得《史記龜筴傳》〔乃刑白雉,及與驪羊〕一段,凡二十六韻,雜用東、江、陽、庚、青、元、寒、先、真諸部,此韓之所本也。詳在《韓箋》,不復具。

古樂府必不可仿。李太白雖用其題,已自用意。杜則自為新題,自為新語;元、白、張、王因之。明末好襲之以為復古,腐爛不堪,臭厥載矣。李西涯雖間有可取,亦可不必。杜句〔衣冠與世同〕,可作詩訣。

唐之創律詩也,五言猶承齊、梁格詩而整飭其音調,七言則沈、宋新裁。其體最時,其格最下,然卻最難,尺幅窄而束縛緊也。能不受其畫地濕薪者,惟有老杜,法度整嚴而又寬舒,音容鬱麗而又大雅,律之全體大用,金科玉律也。但初學不能驟得,且求唐人之次者以為導引。如白香山之疏以達,劉夢得之圜以閎,李義山之刻至,溫飛卿之輕俊,此亦杜之四科也。宜田冊子中未舉香山,而言二劉,一長卿也。然長卿起結多有不逮。

大曆十子一派,言律者推為極則。然名上駟而實下乘,狀貌端嚴似且勝杜,究之枯木朽株,裝塑佛、老耳。望之儼然,即之無氣,安得如杜之千秋下猶凜凜有生氣耶!

五排六韻八韻,試帖功令耳。廣而數十韻百韻,老杜作而元、白述。然老杜以五古之法行之,有峰巒,有波磔,如長江萬里,鼓行中流,未幾而九子出矣,又未幾而五老來矣。元、白但平流徐進,案之不過拓開八句之起結項腹以為功,寸有所長,尺有所短耳。其長處鋪陳足,而氣亦足以副之,初學為宜。李義山五排在集中為第一,是乃學杜,雖峰巒波磔亦少,而非百韻長篇,其亦可也。

七排似起自老杜,此體尤難,過勁蕩又不是律,過軟款又不是排,與五排不同,句長氣難貫也。

王新城教人少作長篇,恐其傷氣,是也。然杜、韓二家獨好長篇,學者誠熟誦上口,如懸河泄水,久之理足乎中而氣昌於外,亦莫能自禁。余與望溪兄五古所謂〔大兒李杜韓,小兒王孟柳〕,言氣勢也。

韓昌黎受劉貢父〔以文為詩〕之謗,所見亦是。但長篇大作,不知不覺,自入文體。漢之《盧江小吏》已傳體矣,杜之《北征》序體,《八哀》狀體,白之《遊悟真寺》記體,張籍《祭退之》竟祭文體,而韓之《南山》又賦體,《與崔立之》又書體。他家尚多,不及遍舉,安得同短篇結構乎?

長篇以杜為最,案之只是讀得《風》之《東山》、《七月》、〔氓之蚩蚩〕、〔習習谷風〕以及《雅》之〔厥初生民〕、〔皇矣上帝〕諸篇爛熟,得其遠近兼收,鉅細畢集。韓只得其細碎以求逸致,如《史》之射虎、牧羝而止。

韓詩不可專學。東坡云:〔退之仙人也,遊戲於斯文。〕遊戲三昧,何可易言?香山寄韓詩云:〔戶大嫌甜酒,才高笑小詩。〕畢竟是高才而後能戲,亦始可戲。要之還要博學,博學不是獺祭,獺祭終有痕跡。手不釋卷,日就月將,不待招呼而百靈奔赴矣。余家不蓄類書,不蓄《韻府》,剛制於己,使無可以望救,亦是一法。

《陸渾山火》詩不過秋燒耳,遂曼衍詭譎,說得上九霄而下九幽。玩結句自為一炙手可熱之權門發,然終未考得其人。以詩而言,亦遊戲已甚矣,但藝苑中亦不可少此一種瑰寶。先宮詹為門生子侄之為翰林者,選《玉堂詩膾》一書,又取《董生行》一首,而此詩亦不遺,卻不加點,似默喻以審乎才學,以為取捨。徐文長有云:〔高、岑、王、孟固布帛菽粟,韓愈、孟郊、盧仝、李賀卻是龍肝鳳髓,能舍之耶?〕此言當王、李盛行之時,真如清夜聞晨鐘矣。余嘗因此言,而效梁人鍾嶸《詩品》,為四家品藻:韓如出土鼎彝,土花剝蝕,青綠斑斕;孟如海外奇南,枯槁根株,幽香緣結;盧如脫砂靈璧,不假追琢,秀潤天成;李如起網珊瑚,臨風欲老,映日澄鮮。此無關於專論大端之詩話,聊及之以資談柄。

七律八句,五六最難,此腹耳。腹怕枵,一枵則《孟》之陳仲子,《莊》之子桑戶,有匍匐耳,尚何助於四體之手舞足蹈哉!何以充之?要跳出局外,以求理足,又斂入局中,以使氣昌,是在熟誦工夫。

第七句又難,此尾耳。尾要掉,不掉則如棄甲曳兵而走,安能使落句善刀而藏,為之四顧,為之躊躇滿志哉!何以掉之?要思鷹鸇轉尾,翔而後集。八句是集,七句要翔。

宮詹公嘗問人:〔汝輩作詩,今從何句作起?〕此佛門棒喝。蓋料皆先有項聯,而後裝頭,此則非頭矣。內而血脈,外而肢骸,全繫乎首以領之,可不貫冒,可不自然耶?故必先得起句,卻又非下即得之滑句。

押韻未有不取易者,如東韻之〔中〕,支韻之〔詩〕,灰韻之〔來〕,庚韻之〔情〕,皆似易而實難,往往如柳絮漂池,風又引去,須當如舂人下杵,腳腳著實。宜田嘗舉杜〔江從灌口來〕,晚唐人〔巴蜀雪消春水來〕,以一〔來〕字見萬里險急排蕩之勢。太白〔落日故人情〕,老杜〔因見古人情〕,以實字寫虛神,有點晴欲飛之妙。又如義山〔卻話巴山夜雨時〕,東坡〔春在先生杖履中〕,〔時〕字、〔中〕字皆有力。引證甚當,足解人頤。

古人用韻之不可解者,唐李賀,元薩都刺,近體皆古韻,今昔無議之者,特記之邂逅解人。

比興率依《國風》之花木草蟲,《楚辭》之美人香草止耳。愚意兼之以《周易》彖爻,《太玄》離測,尤足以廣人思路。

余嘗覺文格前一代高一代,文心後一代進一代。香山云:〔詩到元和體變新。〕豈元和前腐臭耶?但日益求新耳。老杜自喜有云:〔每於百僚上,猥誦佳句新。〕然又云:〔賦詩新句穩,不覺自長吟。〕則新必須穩。宜田冊子中有言不可求冷癖事,不可用作態句,此便隱射著求新而不穩者。

宜田又云:〔意有專注,跡涉趨逗,亦見醜態。〕旨哉言乎!只就無學無才而好和險韻者觀之,每於上文早謀安頓,便是趨逗,便是醜態。

宜田冊子中,又有其別後自記者云:〔詩有不必言悲而自悲者,如『天清木葉聞』,『秋●醒更聞』之類,覺填注之為贅。有不必言景而景自呈者,如『江山有巴蜀』,『花下復清晨』之類,覺刻畫之為勞。〕

又云:〔《三百篇》之五言,如『豔妻煽方處』,句眼在『煽』字,此少陵字法之祖。〕余嘗喜《考工記》每有一字而曲盡物理物情者,安得與宜田覿面縷指而共論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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