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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十八(2 / 2)

昔者秦西举胡戎之难,北备榆中之关,南拒羌榨之塞,东当六国之从。六国乘信陵之籍,明苏秦之约,厉荆轲之威,并力一心以备秦。然秦卒禽六国,灭其社稷而并天下。是何也?则地利不同,而民轻重不等也。今汉据全秦之地,兼六国之众,修戎狄之义,而南朝羌榨,此其与秦,地相什而民相百,大王之所明知也。今夫谗谀之臣为大王计者,不论骨肉之义,民之轻重,国之大小,以为吴祸。此臣所以为大王患也。

夫举吴兵以訾于汉,譬犹蝇蚋之附群牛,腐肉之齿利剑,锋接必无事矣。天子闻吴率失职诸侯,愿责先帝之遗约,今汉亲诛其三公以谢前过,是大王之威加于天下,而功越于汤、武也。夫吴有诸侯之位,而实富于天子;有隐匿之名,而居过于中国。夫汉并二十四郡,十七诸侯,方输错出,运行数千里,不绝于道,其珍怪不如东山之府;转粟西乡,陆行不绝,水行满河,不如海陵之仓;修治上林,杂以离宫,积聚玩好,圈守禽兽,不如长洲之苑;游曲台,临上路,不如朝夕之池;深壁高垒,副以关城,不如江、淮之险。此臣之所以为大王乐也。

今大王还兵疾归,尚得十半。不然,汉知吴之有吞天下之心也,赫然加怒,遣羽林黄头循江而下,袭大王之都,鲁东海绝吴之饷道;梁王饬车骑,习战射,积粟固守,以备荥阳,待吴之饥。大王虽欲反都,亦不得已。夫三淮南之计,不负其约,齐王杀身以灭其迹,四国不得出兵其郡,赵囚邯郸,此不可掩,亦已明矣。大王已去千里之国,而制于十里之内矣。张、韩将北地,弓高宿左右,兵不得下壁,军不得大息,臣窃哀之。愿大王孰察焉。

司马子长报任安书太史公牛马走司马迁再拜言。

少卿足下:曩者辱赐书,教以慎于接物,推贤进士为务。意气勤勤恳恳,若望仆不相师,而用流俗人之言。仆非敢如此也。仆虽罢驽,亦尝侧闻长者之遗风矣。顾自以为身残处秽,动而见尤,欲益反损,是以独抑郁而无谁语。谚曰:“谁为为之?孰令听之?”盖锤子期死,伯牙终身不复鼓琴。何则?士为知己者用,女为说己者容。若仆大质已亏缺矣,虽材怀随、和,行若由、夷,终不可以为荣,适足以见笑而自点耳。书辞宜答,会东从上来,又迫贱事,相见日浅,卒卒无须臾之闲,得竭指意。今少卿抱不测之罪,涉旬月,迫季冬,仆又薄从上上雍,恐卒然不可讳,是仆终已不得舒愤懑以晓左右,则长逝者魂魄私恨无穷。请略陈固陋。阙然久不报,幸勿为过。

仆闻之:修身者,智之符也;爱施者,仁之端也;取与者,义之表也;耻辱者,勇之决也;立名者,行之极也。士有此五者,’然后可以托于世,而列于君子之林矣。故祸莫僭于欲利,悲莫痛于伤心,行莫丑于辱先,诟莫大于宫刑。刑馀之人,无所比数,非一世也,所从来远矣!昔卫灵公与雍渠同载,孔子适陈;商鞅因景监见,赵良寒心;同子参乘,袁丝变色:自古而耻之。夫中材之人,事有关于宦竖,莫不伤气,而况于慷慨之士乎?如今朝廷虽乏人,奈何令刀锯之馀,荐天下豪俊哉!

仆赖先人绪业,得待罪辇毂下,二十馀年矣。所以自惟:上之不能纳忠效信,有奇策材力之誉,自结明主;次之又不能拾遗补阙,招贤进能,显岩穴之士;外之不能备行伍,攻城野战,有斩将搴旗之功;下之不能积日累劳,取尊官厚禄,以为宗族交游光宠。四者无一遂,苟合取容,无所短长之效,可见如此矣。乡者仆亦尝厕下大夫之列,陪奉外廷末议,不以此时引纲维,尽思虑,今已亏形为扫除之隶,在闯茸之中,乃欲仰首伸眉,论列是非,不亦轻朝廷、羞当世之士邪?嗟乎,嗟乎!如仆尚何言哉!尚何言哉!

且事本末未易明也。仆少负不羁之才,长无乡曲之誉。主上幸以先人之故,使得奏薄技,出入周卫之中。仆以为戴盆何以望天?故绝宾客之知,忘室家之业,日夜思竭其不肖之才力,务壹心营职,以求亲媚于主上。而事乃有大谬不然者。

夫仆与李陵,俱居门下,素非相善也。趋舍异路,未尝衔杯酒接殷勤之馀欢。然仆观其为人,自奇士,事亲孝,与士信,临财廉,取与义,分别有让,恭俭下人,常思奋不顾身,以徇国家之急。其素所蓄积也,仆以为有国士之风。夫人臣出万死不顾一生之计,赴公家之难,斯已奇矣。今举事一不当,而全躯保妻子之臣,随而媒蘖其短,仆诚私心痛之!且李陵提步卒不满五千,深践戎马之地,足历王庭,垂饵虎口,横挑强胡。抑亿万之师,与单于连战十有馀日,所杀过半当,虏救死扶伤不给。旃裘之君长咸震怖,乃悉征其左右贤王,举引弓之民,一国共攻而围之。转斗千里,矢尽道穷,救兵不至,士卒死伤如积。然陵一呼劳军,士无不起躬流涕,沫血饮泣,张空考,冒白刃,北向争死敌者。陵未没时,使有来报,汉公卿王侯皆奉觞上寿。后数日,陵败书闻,主上为之食不甘味,听朝不怡。大臣忧惧,不知所出。仆窃不自料其卑贱,见主上惨怆怛悼,诚欲效其款款之愚,以为李陵素与士大夫绝少分甘,能得人死力,虽古之名将,不能过也。身虽陷败,彼观其意,且欲得其当而报汉。事已无可奈何,其所摧败,功亦足以暴于天下矣。仆怀欲陈之,而未有路。适会召问,即以此指,推言陵之功,欲以广主上之意,塞睚眦之辞。未能尽明,明主不深晓,以为仆沮贰师,而为李陵游说。遂下于理。拳拳之忠,终不能自列,因为诬上,卒从吏议。家贫,货赂不足以自赎。交游莫救,左右亲近不为一言。身非木石,独与法吏为伍,深幽囹圄之中,谁可告诉者?此正少卿所亲见,仆行事岂不然邪?李陵既生降,隤其家声;而仆又佴之蚕室,重为天下观笑。悲夫悲夫!事未易一二为俗人言也。

仆之先人,非有剖符丹书之功,文史星历,近乎卜祝之间,固人主所戏弄,倡优畜之,流俗之所轻也。假令仆伏法受诛,若九牛亡一毛,与蝼蚁何异?而世俗又不与能死节者次比,特以为智穷罪极,不能自免,卒就死耳。何也?素所自树立使然也。人固有一死,死有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用之所趋异也。太上不辱先,其次不辱身,其次不辱理色,其次不辱辞令,其次诎体受辱,其次易服受辱,其次关木索被棰楚受辱,其次剔毛发、婴金铁受辱,其次毁肌肤、断肢体受辱,最下腐刑极矣!传曰:刑不上大夫。此言士节不可不勉励也。猛虎在深山,百兽震恐;及在槛阱之中,摇尾而求食,积威约之渐也。故士有画地为牢,势不可人;削木为吏,议不可对:定计于鲜也。今交手足,受木索,暴肌肤,受榜棰,幽于圜墙之中。当此之时,见狱巨则头枪地,视徒隶则心惕息。何者?积威约之势也。及已至是,方不辱者,所谓强颜耳,曷足贵乎?且西伯,伯也,拘于羡里;李斯相也,具于五刑;淮阴,王也,受械于陈;彭越、张敖,南面称孤,系狱抵罪;绛侯诛诸吕,权倾五伯,囚于请室;魏其,大将也,衣赭衣夫三木,季布为朱家钳奴;灌夫受辱于居室。此人皆身至王侯将中,声闻邻国,及罪至罔加,不能引决自裁,在尘埃之中。古今一体,安在其不辱也!由此言之,勇怯,势也;强弱,形也。审矣!曷足怪乎?夫人不能早裁绳墨之外,已稍陵迟至于鞭棰之间,乃欲引节,其不亦远乎!古人所以重施刑于大夫者,殆为此也。

夫人情莫不贪生恶死,念父母,顾妻子,至激于义理者不然,乃有所不得已也。今仆不幸早失父母,无兄弟之亲,独身孤立。少卿视仆于妻子何直哉?且勇者不必死节,怯夫慕义,何处不勉焉。仆虽怯懦欲苟活,亦颇识去就之分矣,何至自湛溺缧绁之辱哉?且夫臧获婢妾,犹能引决,况仆之不得已乎?所以隐忍苟活、幽于粪土之中而不辞者,恨私心有所不尽,鄙陋没世而文采不表于后世也。

古者富贵而名磨灭,不可胜记,惟倜傥非常之人称焉。盖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氐贤圣发愤之所为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来者。及如左丘明无目,孙子断足,终不可用,退而论书策,以舒其愤,思垂空文以自见。仆窃不逊,近自托于无能之辞,网罗天下放失旧闻,略考其行事,综其终始,稽其成败兴坏之纪。上计轩辕,下至于兹,为十表、本纪十二、书八章、世家三十、列传七十,凡百三十篇。亦欲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草创未就,会遭此祸,惜其不成,是以就极刑而无愠色。仆诚已著此书,藏之名山,传之其人,通邑大都。则仆偿前辱之责,虽万被戮,岂有悔哉?然此可为智者道,难为俗人言也。

且负下未易居,下流多谤议。仆以口语遇遭此祸,重为乡里所戮笑以污辱先人,亦何面目复上父母之丘墓乎?虽累百世,垢弥甚耳!是以肠一日而九回,居则忽忽若有所亡,出则不知其所往。每念斯耻,汗未尝不发背沾衣也。身直为闺阁之臣,宁得自引深藏岩穴邪?故且从俗浮沈,与时俯仰,以通其狂惑。今少卿乃教以推贤进士,无乃与仆私心剌谬乎?今虽欲自雕琢,曼辞以自饰,无益于俗,不信,只足取辱耳。要之死日,然后是非乃定。书不能悉意,略陈固陋。谨再拜。

庶子王生遗盖宽饶书

明主知君洁白公正,不畏强御,故命君以司察之位,擅君以奉使之权。尊官厚禄,已施于君矣。君宜夙夜惟思当世之务,奉法宣化,忧劳天下,虽日有益,月有功,犹未足以称职而报恩也。自古之治,三王之术,各有制度,今君不务循职而已,乃欲以太古久远之事,匡拂天子,数进不用难听之语,以摩切左右,非所以扬令名、全寿命者也。方今用事之人,皆明习法令,言足以饰君之辞,文足以成君之过,君不惟蘧氏之高踪,而慕子胥之末行,用不訾之躯,临不测之险,窃为君痛之。夫君子直而不挺,曲而不诎。《大雅》云:既明且哲,以保其身。狂夫之言,圣人择焉。惟裁省览。

杨子幼报孙会宗书

煇材朽行秽,文质无所底,幸赖先人馀业,得备宿卫。遭遇时变,以获爵位。终非其任,卒与祸会。足下哀其愚蒙,赐书教督以所不及,殷勤甚厚。然窃恨足下不深惟其终始,而猥随俗之毁誉也。言鄙陋之愚心,若逆指而文过;默而息乎,恐违孔氏各言尔志之意。故敢略陈其愚,唯君子察焉。

煇家方隆盛时,乘朱轮者十人,位在列卿,爵为通侯,总领从官,与闻政事。曾不能以此时有所建明,以宣德化,又不能与群僚同心并力,陪辅朝廷之遗忘,已负窃位素餐之责久矣。怀禄贪势,不能自退,遭遇变故,横被口语,身幽北阙,妻子满狱。当此之时,自以夷灭不足以塞责,岂意得全首领,复奉先人之丘墓乎?伏惟圣主之恩,不可胜量。君子游道,乐以忘忧;小人全躯,说以忘罪。窃自思念,过已大矣,行已亏矣,长为农夫以没世矣。是故身率妻子,戮力耕桑,灌园治产,以给公上,不意当复用此为讥议也。

夫人情所不能止者,圣人弗禁。故君父至尊亲,送其终也,有时而既。臣之得罪已三年矣。田家作苦,岁时伏腊烹羊焦羔,斗酒自劳。家本秦也,能为秦声;妇赵女也,雅善鼓瑟。奴婢歌者数人,酒后耳热,仰天拊缶,而呼呜呜。其诗曰:“田彼南山,芜秽不治。种一顷豆,落而为萁。人生行乐耳,须富贵何时?”是日也,拂衣而喜;奋袖低昂顿足起舞,诚淫荒无度,不知其不可也。惲幸有馀禄,方籴贱贩贵,逐什一之利。此贾竖之事,污辱之处,惲亲行之。下流之人,众毁所归,不寒而栗。虽雅知惲者,犹随风而靡,尚何称誉之有?董生不云乎:“明明求仁义,常恐不能化民者,卿大夫意也;明明求财利,常恐困乏者,庶人之事也。”故道不同不相为谋,今子尚安得以卿大夫之制而责仆哉?

夫西河魏土,文侯所兴,有段干木、田子方之遗风,凛然皆有节概,知去就之分。顷者足下离旧土,临安定。安定山谷之间,昆戎旧壤,子弟贪鄙,岂习俗之移人哉?于今乃睹子之志矣。方当盛汉之隆,愿勉旃。毋多谈。

刘子骏移让太常博士书

昔唐、虞既衰,而三代迭兴,圣帝明王,累起相袭,其道甚著。周室既微,而礼乐不正,道之难全也如此。是故孔子忧道之不行,历国应聘,自卫反鲁,然后乐正,《雅》、《颂》乃得其所,修《易》序《书》,制作《春秋》以纪帝王之道。及夫子没而微言绝,七十子终而大义乖。重遭战国,弃笾豆之礼,理军旅之陈,孔氏之道抑,而孙、吴之术兴。陵夷至于暴秦,燔经书,杀儒士,设挟书之法,行是古之罪,道术由是遂灭。

汉兴,去圣帝明王遐远,仲尼之道又绝,法度无所因袭。时独有一叔孙通,略定礼仪,天下唯有《易》卜,未有它书。至孝惠之世,乃除挟书之律,然公卿大臣绛、灌之属,咸介胄武夫,莫以为意。至孝文皇帝,始使掌故晁错从伏生受《尚书》。《尚书》初出于屋壁,朽折散绝。今其书见在,时师传读而已。《诗》始萌牙。天下众书,往往颇出,皆诸子传说,犹广立于学官,为置博士,在汉朝之儒,唯贾生而已。至孝武皇帝,然后邹、鲁、梁、赵颇有《诗》、《诗》、《春秋》先师,皆起于建元之间。当此之时,一人不能独尽其经,或为《雅》,或为《颂》,相合而成。《泰誓》后得,博士集而读之。故诏书称曰:“礼坏乐崩,书缺简脱,朕甚闵焉。”时汉兴已七八十年,离于全经,固已远矣!及鲁恭王坏孔子宅,欲以为宫,而得古文于坏壁之中:逸《礼》有三十九篇;《书》十六篇,天汉之后,孔安国献之,遭巫蛊仓卒之难,未及施行;及《春秋》左氏丘明所修,皆古文旧书,多者二十馀通,臧于秘府,伏而未发。孝成皇帝闵学残文缺,稍离其真,乃陈发秘臧,校理旧文,得此三事。以考学官所传,经或脱简,传或间编。传问民间,则有鲁国桓公、赵国贯公、胶东庸生之遗,学与此同,抑而未施。此乃有识者之所惜闵,土君子之所嗟痛也。往者缀学之土,不思废绝之阙,苟因陋就寡,分文析字,烦言碎辞。学者罢老,且不能究其一艺,信口说而背传记,是末师而非往古,至于国家将有大事,若立辟雍、封禅、巡狩之仪,则幽冥而莫知其原。犹欲保残守缺,挟恐见破之私意,而无从善服义之公心。或怀妒嫉,不考情实,雷同相从,随声是非,抑此三学,以《尚书》为不备,谓《左氏》为不传《春秋》,岂不哀哉!

今圣上德通圣明,继统扬业,亦闵文学错乱,学士若兹,虽昭其情,犹依违谦让,乐与士君子同之。故下明诏,试《左氏》可立不,遣近臣奉指衔命,将以辅弱扶微,与二三君子比意同力,冀得废遗。今则不然。深闭固距而不肯试,猥以不诵绝之,欲以杜塞馀道,绝灭微学。夫可与乐成,难与虑始,此乃众庶之所为耳,非所望士君子也。且此数家之事,皆先帝所亲论,今上所考视。其古文旧书,皆有征验,外内相应,岂苟而已哉?夫礼失求之于野,古文不犹愈于野乎?往者博士《书》有欧阳,《春秋》公羊,《易》则施、孟,然孝宣皇帝犹复广立毂梁《春秋》、梁丘《易》、大小夏侯《尚书》。义虽相反,犹并置之,何则?与其过而废之也,宁过而立之。传曰:“文、武之道,未坠于地,在人。”贤者志其大者,不贤者志其小者。今此数家之言,所以兼包大小之义,岂可偏绝哉?若必专己守残,党同门,妒道真,违明诏,失圣意,以陷于文吏之议,甚为二三君子不取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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