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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回 傅如玉义激劝夫 魏进忠他乡遇妹(2 / 2)

一日,进忠中酒,起早来约吴氏叔侄吃面解酲。走到房前,见尚未开门,隐隐有哭声,甚是疑惑,从窗缝里张见老吴睡在床上哭哩。纯夫才下床,进忠轻轻敲门,纯夫开了门,进忠问道:“令叔为甚悲伤?”纯夫道:“昨晚家里有信来,先婶去世了。”进忠道:“死者不可复生,况在客边,尤须调摄。”晴川起来道:“老妻丧后,儿女幼小,家中无人,急欲回去。只因这里的麦又未发得,故此忧煎。昨闻蓟州布价甚高,正打点要去,不意遭此惨事。”进忠道:“蓟州的信不知可确?”老吴道:“布行孙月湖与我相交三十年,前日托人寄信来,怎不的确?”把来书拿出与进忠看。进忠道:“我正要到蓟州去,老丈何不把布抄发与我,只是价钱求让些。”纯夫道:“难得凑巧,我们都照本兑与你罢。”老吴也欢喜起来了,去照庄码查发,共银一千一百三十两。进忠三四日间把麦价讨齐了,交兑明白。吴晴川道:“我车脚已写在陈家行里,一总也兑与你去罢。”进忠置酒与他叔侄送行,老吴感激挥泪而别。

进忠也收拾车仗,望北进发。时值暮秋天气,一路好生萧瑟。但见:

山抹微云,天连衰草。西风飒飒秋容老。夕阳残柳带寒鸦,长堤古驿羊肠杳。雁阵惊寒,鸡声破晓,霜华故点征裘早。轮蹄南北任奔驰,红尘冉冉何时了。

进忠押着车子,晓行夜宿,不日到了蓟州城下。早有两三个人拉住车夫问道:“投谁家行的?”进忠道:“孙家。”那人道:“孙月湖死了,行都收了,倒是新街口侯家好,人又和气,现银子应客。”进忠道:“也罢。”三人引着车子走进城来观看,好个去处,但见:

桑麻遍野乐熙恬,酒肆茶坊高挂帘。

市井资财俱凑集,楼台笑语尽喧阗。

衣冠整肃雄三辅,车马遨游接九边。

幽蓟雄才夸击筑,酣歌鼓腹荷尧年。

一行车仗来到侯少野家行门首,见一老翁,领着一个小官出迎。进忠下了牲口,到客房楼上安下行李,拂尘洗面更衣,才宾主见礼坐下。侯老道:“客官尊姓?贵处那里?”进忠道:“姓魏,贱字西山,山东东平州人。”

进忠也问:“老丈大号?此位何人?”侯老道:“老汉贱字少野,这是小小儿,乳名七儿。”茶汤已毕,安排午饭,置酒接风。席间问及布价,侯老道:“近来却甚得价,明日自有铺家来议。”次日,果然各铺家来拜,也有就请酒的。进忠问侯老道:“贵处二府好么?”侯老道:“好却好,只是性直些,山西人最强鲠。”进忠道:“闻得是南边人。”侯老道:“他是山西沁州人。”

进忠道:“姓甚么?”侯老道:“姓王。”进忠道:“闻得是姓魏。”侯七道:“前官姓魏,是苏州人,不上三个月就丁忧回去了。”进忠听见,惊讶起来。

侯老道:“是令亲么?”进忠道:“是家叔。”说毕,心中抑郁,酒也不大吃,推醉去睡了。心中凄惨道:千里而来,指望母子相会,不意又回南去!何时才得见面?泪涔涔哭了半夜,睡不着,只见月色横窗。推开楼窗,只见明月满天,稀星数点。坐了一会,觉得有些困倦,关上窗子上床睡下。

忽听得琵琶之声,随风断续,更觉伤心。再侧耳听时,却是声从内里出来,时人有《春从天上来》词一首道得好:

海角飘零,叹汉苑秦宫。坠露飞萤,梦回天上,金屋银屏,歌吹竞举青冥。问当时遗谱,有绝艺鼓瑟湘灵。促哀弦,似林莺呖呖,山溜冷冷。梨园太平乐府,醉几度春风。鬓发星星,舞彻中原,尘飞沧海,风云万里龙庭。写胡笳幽怨,人憔悴、不似丹青。醒醒,一轩凉月,灯火流萤。

进忠一夜无眠,早晨正要睡睡,只见侯老引着铺家来发布,进忠只得起来发与他,整整忙了一日。记完帐目,已是傍晚,七官取酒来,吃了数杯,进忠觉得困倦要睡,遂收拾杯盘讨茶吃了。进忠道:“我独宿甚冷静,你何不出来相伴?”那七官却也是个滥货,巴不得人招揽他,便应允道:“我去拿被来。”进忠道:“不消,同被睡罢。”二人遂上床同寝。进忠道:“昨日一夜也未睡着,听见你家内里琵琶弹得甚好,是何人弹的?”七官道:“想是家嫂月下弹了解闷的。”进忠道:“令兄何以不见?”七官道:“往宝坻岳家走走去了。”进忠笑道:“令兄不在家,令弟莫做陈平呀!”七官打了他一拳道:“放狗屁!”二人遂共相戏谑,搂在一头去睡。

次早起来,同七官到各铺家回拜,过街上游玩了一回,归家吃午饭。无事坐在门前闲谈。只见卖菊花的挑了一担菊花过去,五色绚烂,真个可爱。

此时是十月初的天气,北方才有菊花。进忠叫他回来,拣了六棵大的,问他价钱,要六钱银子。进忠还他四钱,不肯;又添他五分才卖。称了银子,七官家去取出四个花盆来,叫卖花的栽好,剪扎停当,摆在楼上。七官去约了他一班好友来看花。果然高大可爱,内中有两棵,一名黄牡丹,一名红芍药,着实开得精神,有诗为证。其咏黄牡丹道:

独占秋光压众芳,故将名字并花王。

陶家种是姚家种,九月香于三月香。

烂漫奇英欺上苑,辉煌正色位中央。

谁言彭泽清操远,篱下披金富贵长。

其赋红芍药道:

曾于河洛见名花,点缀疏篱韵自佳。

澹扫胭脂倾魏国,朝酣玉体赛杨家。

丹心浥露争春艳,细蕊含娇晕晚霞。

正色高风原不并,只因早晚较时差。

进忠置酒请众人赏花。次日,众人又携分来复东,一连玩了几日。

一日,进忠出去讨了一回帐回来,适七官外出,只得独自上楼。来到半梯间,听得楼上有人笑语,进忠住脚细听,却是女人声音,遂悄悄的上来,从阑干边张见一个少年妇人,同着两个小女儿在那里看花。那妇人生得风韵非常,想必是主人的宅眷,竟直走上来。那妇人见有人来,影在丫头背后,往下就走。进忠皮着脸迎上来,深深一揖,那妇人也斜着身子还个万福。进忠再抬头细看那妇人,果然十分美丽,但见生得:

眉裁翠羽,肌胜羊脂。体如轻燕受微风,声似娇莺鸣嫩柳。眸凝秋水,常含着雨意云情;颊衬桃花,半露出风姿月态。说甚么羞花闭月,果然是落雁沉鱼。欲进还停,越显得金莲款款,带羞含笑,几回家翠袖飘飘。蓝田暖玉更生香,阆苑名花能解语。

那妇人还过礼,往下就走,进忠道:“请坐。”那妇人道:“惊动,不坐了。”

走下梯时,回头一笑而去。进忠越发魂飞魄散,坐在椅子上,就如痴了一般,想道:世上女人见了无数,从未见这等颜色,就是扬州,要寻这等的也少。昏昏的坐着痴想。

少刻,七官上楼来,问道:“你为何痴坐?”进忠道:“方才神仙下降,无奈留不住,被风吹他飞去了,故此坐着痴想。”七官道:“胡说!神仙从何处来?”进忠道:“才月里嫦娥带着两个仙女来看花,岂非仙子么?”七官道:“不要瞎说,想是家嫂同舍妹来看花的。”进忠道:“如此说,令嫂真是活观音了。带着善才龙女,只是未曾救苦救难。”七官道:“不要胡说,且去吃酒。”进忠道:“且缓。我问你:令兄既有这样个娇滴滴的活宝,怎舍得远去的?”七官笑道:“他若知道这事时,也不远去了。”进忠道:“何也?”七官道:“家嫂虽生得好,无奈家兄痴呆太过,两口儿合不得,就在家也不在一处,他也是活守寡,如今到丈人家去有两个多月了。”进忠道:“他岳家住在何处?”七官道:“宝坻。”进忠道:“姓甚么?”七官道:“姓客。”进忠道:“是……是石林庄的客家?”七官道:“正是。你何以晓得?”进忠道:“他家也与我有亲。”七官道:“又来扯谎了!就可可的是你亲戚?”进忠道:“你嫂子的乳名可是叫做印月?他母亲陈氏是我姨母,自小与他在一处顽耍,如今别了有十多年了。你去对他说声,你只说我是侯一娘的儿子,乳名辰生,他就知道了。”七官道:“等我问他去,若不是时,打你一百个掌嘴。”

于是跑到嫂子房中,见嫂子坐着做针线,遂说道:“无事在家里坐坐罢了,出去看甚么花,撞见人。”印月道:“干你甚事!”七官道:“送他看了,还把人说。”印月道:“放狗屁!他看了我,叫他烂眼睛;他说我,叫他嚼舌根。”七官道:“你骂他,他还说出你二十四样好话来哩!”印月道:“又来说胡话,我有甚事他说?”七官道:“他连你一岁行运的话都晓得,你的乳名他也知道。”印月道:“我的他怎得知道?定是你嚼舌根的。”遂一把揪住耳朵,把头直按到地,说道:“你快说,他说我甚么二十四样话?少一样,打你十下。”七官爬起来嚷道:“把人耳朵都好揪破了,我偏不说!”印月又抓住他头发问道:“你可说不说?”七官道:“你放了手我才说哩!”印月丢了手,他才说道:“他说你乳名叫做印月,自小同你在一处顽耍。”印月拦脸一掌道:“可是嚼舌根,他是那里人,我就同他一处顽?好轻巧话儿。”七官道:“他说他是侯一娘的儿子,乳名辰生,你母亲陈氏是他姨娘。”印月才知道:“哦!原来是魏家哥哥。你为何不早说,却要讨打。”七官道:“既然是的,如今也该到我打你了。也罢,饶你这次罢。”印月道:“你看他好大话!”七官道:“报喜信的也该送谢礼。”印月道:“有辣面三碗。你去对奶奶说声,好请他来相会。”七官道:“打得我好,我代你说哩!”印月道:“你看丢了拐杖就受狗的气。你不去我自家去。”忙起身走到婆房内一一说了。婆婆道:“既是你的表兄,可速收拾,请他进来相会。”印月回到房里,叫丫头泡茶。七官去请进忠进来相会。正是:

只凭喜鹊传芳信,引动狂蜂乱好花。

毕竟不知二人相会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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