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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年前,他郡推在吾州查盘者,州守与之抗礼。欢饮,具宾主,或于门外下舆,小示别而已。迩来查盘他郡推官至,州守入见,行跪礼。乃至以他事,或便道过州,亦必跪。虽宴会稠叠,谑浪欢呼,必侍坐,不敢讲敌礼也。有昆山县丞刘谐者,由给事中考察降而御史,委之查盘常熟嘉定,常熟令见之行跪礼。嘉定令礼之一如推官,惟不行跪,而刘尚怏怏不悦,恣流言,真可谓倒置矣。

余自嘉靖丁已戊午间为青臬。前后所周还三抚台刘公来,傅公颐。丁公以忠,皆知已丁公又同寮,而是时抚臣体尚遵。刘公三次询问事体,丁公亦如之,皆手书不具名,惟丁公一次用单红帖而已。戊辰,起兵备,大名抚台为温公如璋,后余三科进士,亦旧知也。手书用事,无所不及。而笔亦潦草,亦不具名剌,转参政,浙江谷公中虚为抚台,交浅而知予深。每有所询,辄另具姓名双摺剌,予以为奇。归田数年来,乃知少所不用剌,而称公称大,屡屡至有施之郡守以下者,虽能得其欢心,而事体日益亵矣。

两广二司,初谒总督,行跪礼。盖襄毅之威劫使之,其后迄不能正。嘉靖末,应侍郎槚为总兵。此公守常州,遵宪纲不肯跪。御史有由宇太守之目,虽见憎白简,为天下所诵称,至是人有以风公者,不得已听之,跪礼遂废。陕西廷按独不遵宪纲,自正坐而二司夹侍左右。十年以来,以御史改正就从宪纲矣。惟此二事不觚而觚者,可纪也。

京师称谓极尊者曰老先生。自内阁以至大小九卿皆如之。门生称座主,亦不过曰老先生而已。至分宜当国,而谀者称老翁,其厚之甚者称夫子。此后门生称座主俱曰老师。余自丙辰再入朝,则三品以上庶僚,多称之曰老翁;又有无故而称老师者,今不可胜纪矣。

内阁诸老缙绅,于外称呼,亦不过曰某老先生而已。分宜当国多称之曰相公。而华亭余姚与同事,则别姓以异之。然不尽尔也,至江陵晚年,则直称曰老相公,而他皆别以姓而已。

冯珰势张甚固,安武清以长乐尊父见之亦叩头,惟谨呼老公公,冯小屈膝答之曰,皇亲免礼而已。若驸马叩头,则垂手小扶耳,不为敬也。

国朝文武大臣,见王振而跪者十之五,见汪直而跪者十之三,见刘瑾而跪者十之八。嘉靖以来,此事殆绝。而江陵殁,其党自相惊,欲结冯珰以为援,乃至言官亦有屈膝者矣。

故事投刺通书,于东面皆书一正字,虽甚不雅亦不知所由来,而承传已久。余自癸酉起官,见书牍以指阔红纸帖其上,间书启字。而丙子入朝投刺,俱不书正字矣。初亦以为雅,既而问之,知其为避江陵讳也。

正德中,称谓尤简。至嘉靖中,始有称翁者,然不过施之于三品九卿耳。其后四五品京堂翰林,以至方伯宪长,皆称翁矣。今则翰林科道吏部,以至大参佥宪郡守,无不称翁矣。又其甚者,部属在外,及丞倅司理,亦称翁矣。此其谄谀阘冗,流秽人目,固无足道。而又有一种可怪者,往时于鳞与余颇厌恶之。与子与辈尺牍,相闻以字,然不过知已十余人。至于诗文,称字稍广,然亦仅施之年位辈行相若者耳。今贫士书生,不见录有司,输粟者富家儿,不识一丁,口尚乳鼻,辄戴紫阳巾,衣忠静衣,挟行卷诗题尺牍,俱称于鳞伯玉,而究之尚未识面。

诸生中乡荐,与举子中会试者,郡县则必送捷报,以红绫为旗,金书立竿以扬之。若状元及第,则以黄丝金书状元,立竿以扬之。其他则否。万历戊寅,吾郡申相公入阁,报至抚按兵道,创状元宰辅字,金书于黄旗,揭竿于门,入云表闻,此公知之颇不乐也,而不及正矣。又一大司马子拜锦衣千户,一大宗伯子入胄监,郡县皆送旗,比之中式者,加壮丽数倍。

先朝之制,惟总兵官列营,始举炮奏鼓吮。而吾苏韩襄毅公雍,以右都御史总督两广开府梧州最盛。自是三边宣大之总督,以至内地带提督者皆然。若巡抚则不尔。先君代杨襄毅总督驻密云,晚堂则不举炮奏鼓吹,云杨公固如是,得非密云迩京辇,当稍从裁者耶。然自是之后,巡抚亦无不举炮奏鼓吹,倭变来,巡江御史亦行之。五六年前,吾州兵道亦行之。内地之人,少闻金鼓,无不骇异。又每一台使行部,则寂然无声,去而复作,殊不为雅。

余于嘉靖中,见在都一二翰林,有乘两人肩舆出城饮宴者以为怪事。至万历甲戌,郎署往往有之,不复以为异矣。同寮二三少卿,至乘四人肩舆开路出西北郭门,无有问者之矣。

余在勋日,襄阳杨兵巡一魁,以考满,吏部题覆,升湖广右参政仍管兵巡事。当时每有文移称右参政仍管兵巡事,余窃非之,以为此仍字,盖缘不移道而设,不当入衔。偶阅万历癸未登科录,则倪银台光荐,以工部左侍郎仍管通政使事入衔,皆可笑也。当时代言者亦误,只当称掌通政司事,不当言管通政使事也。

世庙晚年不视朝,以故群臣服饰不甚依分。若三品所系,则多金镶雕花银母象牙明角沉檀带;四品则皆用金镶玳瑁鹤顶银母明角伽楠沉速带;五品则皆用雕花象牙明角银母口带;六七晶用素带亦如之,而未有用本色者。今上颇注意朝仪,申明服式,于是一切不用,惟金银花素二色而已,此亦不觚而觚之一也。

主事署郎中员外郎,不得系花带。而武臣自都督同知以至指挥佥事,凡署职者,皆得系其带。此国初以来,沿袭之久,遂成故事矣。独会典所载服色,武职三品以下,有虎豹熊罴彪海马犀牛之制。而今则通用狮子,略不之禁,此不可晓也。

宋时诸公卿往返,俱作四六启。余甚厌之,以为无益于事。然其文辞,尚有可观。嘉靖之末,贵溪作相,四六盛行。华亭当国,此风小省。而近年以来,则三公九卿至台谏,无不投剌者矣。渐次投部僚亦启矣。抚按监司,日以此役人。司训诸生,日以此见役,旨不能外谄谀,辞不能脱卑冗,不知何所底止。余平生不作四六,然未尝用此得罪。

分宜当国,而家人永年专为世蕃过钱,署号曰鹤坡,无不称鹤坡者。一御史朱与三称义兄弟。而小九卿给事御史投刺,十盖一二。至江陵当国,而家人子游七司其出纳,署号曰楚滨,无不称楚滨者。翰林一大僚,为记以赠之。而二给事皆与李姓之通婚媾,翰林诸公,赠诗及文。而九卿给事御史投剌,十至四五矣。彻侯缇帅,延饮必上坐。衣冠跃马,洋洋长安中,势尤可畏。后事败,一坐绞,一坐斩。人心虽快,而士大夫之体,则已糜烂不可收拾矣。

先君初以御史使河东,取道归里,所过遇抚按,必先顾拜答之。出酒食相款,必精腆而品不过繁,然亦不预下请剌也。今翰林科道过者,无不置席具启肃请矣。先君以御史请告里居,巡按来相访,则留饭。荤素不过十器,或少,益以糖蜜果饵海味之属,进子鹅,必去其首尾,而以鸡首尾盖之。曰御史毋食鹅例也。若迩年以来,则水陆毕陈,留连十夜,至有用声乐者矣。

先君巡按湖广还,见诸大老,止以刻曾南丰集大明律例各一部为贽。严氏虽势张甚,亦无用币也。二年在楚,所投谒政府,绝不作书。当时匪直先君为然,有用币者,知之,则颇以为骇矣。

余以刑部主事虑囚江北,见巡抚必侍坐。抵家及所过道路,遇之皆然。惟审录旧规以敕谕事重,且多年深正郎故有佥坐之说,而亦不能尽守。当时户工二部,固无论也。及余以副都抚郧阳,所见主事以上,无不佥坐者,间有一二人持不肯,亦必强之坐,不容独异也。亦不知起自何时,余举进士,不能攻苦食俭,初岁费将三百金,同年中有费不能百金者,今遂过六七百金,无不取贷于人。盖贽见大小座主会同年,及乡里官长酬酢,公私宴醵,赏劳座主仆从,与内阁吏部之舆人,比旧往往数倍。而裘马之饰,又不知省节,若此将来,何以教廉。

河南淮北山陕诸郡士夫,多仍王威宁康德〈氵亟〉之习,大小会必呼伎乐,留连宿饮,至著三词曲不以为怪。若吴中旧有之,则大槩考察削籍不堪复收者,既而听用在告诸公,亦染指矣。又既而见任升迁,及奉使过里者,复澜倒矣。乃至居丧,未尝轻缣白帢,左州侯,右夏姬,以纵游湘山之间,从人指目,了不知忸,呜呼异哉!

余在山东日,待郡守礼颇简。留饭一次,彼必侧坐,虽迁官谒辞,送之阶下而已。遣人投一刺,亦不答拜,盖其时皆然。其后复起。累迁山西按察使,一日,清军提学二道,偶约余同宴二郡守升官者,置酒于书院,余甚难之,第令列名与分而辞不往。乃闻具糖席,张嬉乐,具宾主纵饮,夜分而罢。以为怪,后闻之余弟,乃知今日处处皆然,不以为异也。

余初任山东时,布按二司后堂,无留郡守坐者。留之坐,则必於私衙,虽设饭无害。而起官至山西臬,则郡守以至倅理,无不留坐后堂者矣。当时抚按不留郡守令坐,司理县令行取亦只立待茶而已。今两直隶至留饭矣,闻之各省,尚不尽然。

二司自方伯以至佥宪,称抚台曰老先生,称按院则曰先生大人。其语虽不为雅,而相承传已久。二十年来,凡宣大之巡守,与吾南直隶之兵备,皆以老先生称按察矣。

余初于西曹见谈旧事投刺有异者,一大臣于正德中上书太监刘瑾云,门下小厮某上恩主老公公。嘉靖中一仪部郎谒翊国公勋,则云渺渺小学生某,皆极卑谄可笑。然至余所亲见,复有怪诞不经者,一自称不佞,至通家不佞,年家不佞,治下不佞,邻治不佞,眷不佞;一自称牛马走,亦曰通家治下牛马走。一曰海湖生,形浪生。一曰神交小子,一曰将进仆,一曰未面门生,一曰门下沐恩小的,一曰何罪生。此皆可呕秽,不堪捧腹。

袴褶戎服也,其短袖或无袖,而衣中断,其下有横褶,而下腹竖褶之。若袖长则为曳撒,腰中间断以一线道横之,则谓之程子衣。无线导者,则谓之道袍,又曰直掇。此三者,燕居之所常用也。迩年以来,忽谓程子衣道袍,皆过简。而士大夫晏会,必以曳撒,是以戎服为盛,而雅服为轻,吾未之从也。

尺牍之有副启者,或有所指讥,或有所请托,不可杂他语,不敢具姓名,如宋疏之贴黄类耳。近年以来,必以此为加厚。大抵比之正书稍简其辞,而无他说,或无所忌讳,而必欲隐其名。甚至有称副启一副二至三至四者,余甚厌之。一切都绝,即以我为简亵,亦任之而已。

分宜当国,而子世蕃挟以行黩天下之金玉宝货,无所不致。其最后乃始及法书名画,盖始以免俗,且斗侈耳。而至其所欲得,往往皆总督抚按之势以胁之。至有破家殒命者,而价亦骤长。分宜散什九入天府,后复佚出大半入朱忠僖家,朱好之甚,豪夺巧取,所畜之富,几与分宜埒。后殁,而其最精者十二归江陵。江陵受他馈遗亦如之,然不过当分宜之半计,今籍矣。若使用事大臣无所嗜好,此价当自平也。

画当重宋。而三十年来忽重元人,乃至倪元镇以逮明沈周,价骤增十倍。窑器当重哥汝。而十五年来忽重宣德,以至永乐成化,价亦骤增十倍。大抵吴人滥觞,而徽人导之,俱可怪也。今吾吴中陆子刚之治玉,鲍天成之治犀,朱碧山之治银,赵良璧之治锡,马勋治扇,周治治商嵌,及歙吕爱山治金,王小溪治玛瑙,蒋抱云治铜,皆比常价再倍。而其人至有与缙绅坐者,近闻此好流入宫掖,其势尚未已也。

兄弟之子曰从子。自是而推,次从兄弟之子,次五服以内兄弟之子,次妻之亲从子,与姊妹之子曰甥者,次知已义兄弟之子,次五服以外兄弟之子,是诸子者,行必随行,坐必侍坐,不可逾也。次中表兄弟之子,次同年之子,次寮宷会友之子年齿悬绝者,行必随行,坐必侍坐,有宴会不并席也。子之同年,与远戚兄弟之子,虽同年之子,而年位高者,行不必随,坐不必侍,不据上席可也。今独同年之世讲重者身贵,而为同年之子多贱故也,何以明其可小杀也。同年至宰辅而身下寮,则不敢讲敌礼也。遇公事纪摄不避矣。甚至势避而首相倾,名轧而阴相毁,有利必相竞,有害必相挤。即先君子之难,与后之几不获伸,伸而不能尽,一一皆同年为之,故曰可少杀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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