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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孽媒(1 / 2)

草阁寒深,蕉窗病起,光陰草草,心事茫茫。梨娘一病缠绵,几沦鬼趣。幸得一妙人儿粲其生花之妙舌,施其回春之妙手,遂启发梨娘心中之巧计,而成就梦霞意外之奇缘。以恹恹难愈之疾,晨夕之间,霍然而苏,如陰霾累日,忽现晴光。梨娘之心,若何其快,梦霞之心,亦若何其快,即筠倩之心,亦一样与两人俱快。然病之来也,梨娘自知之,梦霞亦知之,而筠倩不知也。愈之速也,则惟梨娘自知之,筠倩固不知,即梦霞亦不能知也。梨娘明知此意发表后,成否尚未可知,而此时欲解决心中之疑难,有不能不急于发表者。梦霞闻病羁留,欲归不得,亦知其愈,便可束装作归计,而梦霞犹若有所恋而不忍遽行者,盖欲得梨娘病后之通讯,藉慰其渴想之情也。

一日晨兴,见案头有一缄,函封密密,视之固为梨娘所遗,病后腕力不坚,故其字迹珠瘦而不劲也。梦霞逆知其中必有好音,未开缄而喜已孜孜。孰知一罄内容,有足令梦霞忽而喜、忽而怒、忽而搔首、忽而颦眉,执书而踌躇莫决者。书中所言非他,即发表其心中所计划,而欲梦霞求婚于筠倩也。书辞如左:

一病经旬,恍如隔世。前承寄书慰问,适在瞑眩之中,不克支床而起,伏案作答,爱我者定能谅之。梨影之病,本属自伤,今幸就痊,堪以告慰。君之前书,语语激烈,未免太痴于情,出之以难平之愤,宣之以过甚之辞。情深如许,一往直前,而于两人目前所处之地位,实未暇审顾周详也。梨影不敢自爱,而不愿以爱君者累君,尤不愿以自误者误君也。君之情,梨影深知之而深感之;君之言,梨影实不敢与闻。君自言曰;“我心安矣。”亦知己之心安,而对于己者之心将何以安耶?况以梨影思之,君之心究亦有难安者在也。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大舜且尝自专。夫妇居室,人之大轮,先哲早有明训。君上有五旬之母,下无三尺之童,宜尔室家,乐尔妻孥,本人生应有之事,君乃欲大背人道,孤行其是,不作好逑之君子,甘为绝世之独夫,试问晨昏定省,承菽水之欢者何人?米盐琐屑,躁井臼之劳者何人?弃幸福而就悲境,割天性以殉痴情,既为情场之怨鬼,复为名教之罪人。君固读书明理者。胡行为之乖僻,思想之谬误,一至于此!梨影窃为君不取也。

语云:天定胜人,人定亦能胜天。君痴如此,岂竟欲胜天耶?吾诚恐无情之碧翁,且以君之言为怨ゥ言,将永沦我两人于泪泉冤海而万劫莫脱也。青春未艾,便尔灰颓。君纵不自惜,独不为父母惜身、为国家惜才乎?君风流风采,冠绝一时,将来事业,何可限量。乃为一薄命之梨影,愿捐弃人生一切,终身常抱悲观,将使奇谈笑史,传播四方,天下后世,必以君为话柄,以为才识如君,志趣如君,乃为一女子故,而衔冤毕世,遗恨千秋,恐君虽死,九原亦有未安者,而今顾曰吾心已安耶?君诚多情,惜情多而不能自制,致有太过之弊。过犹不及,君之多情,适与无情者等。梨影爱君,梨影实不敢爱君矣。总之,此生此世,梨影与君,断无关系。罗敷自有夫,使君自有妇。各有未了之事,各留未尽之缘。冤债未偿,既相期夫来世;良姻别缔,亦何慊于今生。君不设誓,梨影亦不敢忘君之情;君即设誓,梨影亦无从慰君之情。天下不乏佳人,家庭自多乐境,何苦自寻烦恼,誓死不回,效殷浩之书空,愿伯道之无后,为大千世界第一痴人哉!

梨影为君计,其速扫除魔障,斩断情丝,勿以薄命人为念。梨影以君为师,君以梨影为友;我善抚孤,以尽未亡人之天职,君速娶妇,以全为子者之孝道。两人之情,可以从此作一收束。梨影固思之审而计之熟矣,然脉脉深情,梨影实终身铭感,不敢负君,为君物色一多情之美人,可以为君意中人之替代,恢复君一生之幸福,此即梨影之所以报君者也。顾求之急而得之愈难,寸肠辗转,思欲得有以报君者而不可得,此梨影之病之所由来也。为君一封书,苦煞梨影矣。霞君乎,君非爱梨影者乎?君非以梨影之痛苦为痛苦者乎?君如不愿梨影之有所痛苦,则当念梨影为君筹画之一片苦心,勿以梨影之言为不入耳之谈,而以梨影之计为不得已之举。谅其衷曲,俯而从之。此则梨影谨奉一瓣心香,虔诚祷祝,而深望君不负梨影病后之一书也。

梨影之所以为君计者,今已得之。崔家少女,字曰筠倩,梨影之姑,而青年女界中之翘楚也,发初齐额,问年才豆蔻梢头,气足凌人,奋志拔裙钗队里。君得此人,可偿梨影矣。阿翁仅此一女,爱逾拱璧,尝言欲觅一佳婿如君者,以娱晚景。嗣因筠倩心醉自由,事乃搁起。君归去,速倩冰人,事当成就。筠倩与梨影情甚昵,君求婚于我翁,我为君转求于筠倩,计无有不遂者。此失陇得蜀之计,事成则梨影可以报君,君亦可以慰梨影,梨影之病今愈矣。君能从梨影言,梨影实终身受赐。若竟执迷不悟,以誓言为不可追,以劝言为不足信,必欲与薄命之梨影坚持到底,缠扰不休,则梨影不难复病,此外无可报君,惟有以一死报君矣。然梨影虽死,终不忘君。梨影之魂魄,犹欲于睡梦中冀悟君于万一也。君怜梨影,知君必能从梨影言,终不忍梨影之为君再病,且为君而死也。率书数纸,墨泪交萦,无任急切待命之至。梨影谨白。

梦霞读毕,沉吟良久,如醉如痴,一时之从违,竟难以自主。继思梨娘之言,情至义尽,以过情责我,我亦自觉过情。然我实处于万难之局,欲抛则无此毅力,欲合则已误前缘,颠倒情怀,不遑他顾。故我当下笔之时,直以为不如此不足以对知己,而于后来之种种,实未遑一一虑及也。此言既出,我已甘心牺牲一切,抱恨终身,虽明知其太过,终不愿中途翻悔,为负情之人矣。今彼宛曲陈情,反复劝谕,辞严义正,殊令人难忍难受,况更以死相要,有逼我以不得不从之势。我若固持前说,不肯回头,或更致意外之变,然我竟食言而遁,无恨深情,付之流水,于我心终不能无慊焉。失陇得蜀,计诚妙矣,然赵氏连城之璧,何似中郎焦尾之琴?以曾经沧海之身,肯作再上别枝之想。彼病初愈,我若不允,则无情之病魔,固日夜环伺其旁,不待招之始返也。我不能使之不病,顾安忍使之再病?此时盖不能不用缓兵之计矣。梦霞立作复书,略谓:“我归心甚急,方寸已乱,代谋之事,此时不能取决,与我以一月之商酌。俟秋凉来校后再作射屏之举,谐否虽未可知,然终不敢重违卿意矣。”书后更系以四绝:

劝侬勉作画眉人,得失分明辨自真。

蜀道崎岖行不得,伤心怕探陇头春。

俯仰乾坤首戴盆,人生幸福不须论。

一枝木笔难销恨,终爱梨花有泪痕。

天荒地老愿终赊,那有心情恋物华。

不见青陵孤蝶在,何曾飞上别枝花。

便教好事竟能谐,误却东风意总乖。

最是客窗风雨夕,痴魂频梦合欢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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