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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1 / 2)

戚大将军妾

大将军戚公继光,其夫人威猛,晓畅军机,常分麾佐公成功。止生长嗣一人,亦善战,置在前队。军法:反顾者,斩。偶与敌战败,反顾,公即斩之。于是将士胆落,殊死战,复大胜。夫人以是不无少恚,而妒亦天性。公每入幕,目无旁瞩。或教以置妾别业者,果匿数姬,生三子。夫人每握刀突至其地,绝无影响。盖于曲房通别室,其扉墙砖,巧于合缝,见墙不见扉,惟公独入之耳。久之,以一子托言某孝廉子,丐为继嗣,即令孝廉处以西席。夫人大安之。一日念无子,涕出。有小妮子发前事,夫人大怒,纳兵往攻之,而一卒不令出,恐有泄者。孝廉急属一卒逾重墙报公。公召诸将问计,或曰:“愿以死迎敌。”或曰:“早避之便。”公曰:“皆非也。”乃自袒跣,跪迎夫人。诸姬披发席藁,各抱其子请死,而请以子尝刃。夫人令抱儿起,皆送还家,日; “首祸是老奴。”令杖之。公即伏受,杖数十,门外将卒喊声大举,乃已。箠挞诸姬最毒,罢归。由是公不得轻出。既与姬绝,令尽箧其所有,各从所适。诸姬计曰:“弃妾非主人意,何忍违之。”乃轻装适他郡,披剃为尼,匿女僧家,梵诵至十余年。夫人殁,始归,各拥其子。然诸姬子,夫人皆子之,亡恙。

大将军为妾受杖,妾之箠挞为不痛矣。能夫其夫,竟克子其子,节义亦何负于人哉。

张小三

杨玉山,松之商人也。性爱小妓,其丹帕积至数十,以为帐,号百喜帐。南京有女妓曰张小三者,稚齿雅容,不肯就门户,曰:“能妻我者,当与之谐。”杨以税事入京,闻而恳求之,捐数十金,乃成婚。逾月,欲随之还家,曰:“奴固誓之矣。今不归君为妾,复何归乎!”杨妻妒,不敢许,约以半载为期。及去,妓守志不渝,父母无如之何。数寄声杨所,杨感其诚,岁四五至,至必留旬日,所赠遗以千万计,往来如家焉。久之,赀日剸削,既二十年,田产为一空。男女未婚,薪水且不结,而日受妻子怨言,怏怏悔叹,两目皆为失明。妓怪其久不来,使使谂焉,盲矣。乃扁舟下江,直造杨氏之庐,登堂拜主母,捧杨首大恸曰:“主君贫困,职我之由。妾当为君婚嫁,君幸无苦。”悉出向所赠珠玑器具,以为资妆,嫁其二女;又出仪物筵设之费,为二子纳室。留侍汤药者一年。杨郁郁心恚以死。妓又脱簪珥殡之,守其柩不去。妻亦哀悯其志,语之曰:“姊院中衣食自丰,何为困此与我同辛苦?”妓谢曰:“姊非碌碌市门女也。少有不污之誓,与主君交往廿载,名虽风尘,身固不异杨氏之少房也。且主君为我而死,何忍背之。愿从主母侧,执庖湢之劳,殁且不悔。”闻者莫不叹异。既免丧,其父母强之归,不从。讼诸礼曹,移牒逮之急。不得已,泣别其灵而去。后卒不面一男子,考终于旧院。

外史氏曰:世皆云,娼无定情,其情伪也,强也。今观张卿事,岂伪与强所能哉!幼而知贞,长而守志,老而不渝节,卒以清白从杨生地下。观其推财恤患,有古侠士之风。岂特风尘中难之,士君子或愧焉。昔房千里文杨娼,许尧佐传柳氏,以为奇节。然彼固失身于初者,岂莹然全归如斯人哉。

南京妓女刘引儿,为一商所眷。商死,刘为持服。岁时修斋设祭,哭泣尽哀。以女工自养,誓不交客。家人不能夺其志。商家后凋落,刘复推所有以周其妻子。有富翁闻其贤,欲娶焉。刘不从而止。又屠宝石者,京师大贾也。尝以罪发遣辽东卫充军,家破无可托者,以白金万两寄所昵妓家。后数年,赦回。以所寄还之,封识如故。此亦张小三之亚也。

高娃

高娃者,京师娼也。自幼美姿容。昌平侯杨俊与之狎,犹处子也。昌平去备北边者数裁,娃闭门谢客。天顺中,俊与范都督广为石亨所构,以正统十四年大驾陷土木,俊等坐视不救为不忠,论死。二人赴市,英气不挫。杨尤挺颈,但云,“陷驾者谁?今何在?吾提军救驾,杀之固宜。”亲戚故吏,无一往者。俄有一妇人缟而来,则娃也。杨顾谓曰:“汝来何为?”娃曰:“来视公死。”因大呼曰:“忠良死矣。”观者骇然。杨止之曰:“已矣,无益于我,更累若耳。”娃曰:“我已办矣。公先往,妾随至。”杨既戮,娃恸哭,吮其颈血,以针绵纽接著于颈,顾杨氏家人曰:“好葬之。”即自取练缢于旁。

高娃一滴泪,羞杀许多亲戚故吏。

长卿氏曰:“昌平至今不死,高娃亦不死。一时亲戚故吏及贤士大夫,无一往者,今何在也。噫,想死矣!”

杨娼

杨娼者,长安里中之殊色也。态度甚都,复以冶容自喜。王公祸钜竞邀致席上,虽不饮者,必为之引满尽欢。长安诸儿一造其室,殆至亡生破产而不悔。由是娼名冠诸籍中,大售于时矣。岭南帅甲,贵游子也。妻本戚里女,遇帅甚悍。先约:设有异志者,当取死白刃下。帅幼贵,喜淫,内苦其妻,莫之措意。乃阴出重赂,削去娼之籍,而挈之南海,馆之他舍。公余而同,夕隐而归。娼有慧性,事帅尤谨。平居以女职自守,非其理不妄发。复厚帅之左右,咸得其欢心,故帅益嬖之。间岁,帅得病,且不起。思一见娼,而惮其妻。帅素与监军使厚,密遣道意,使为方略。监军乃绐其妻曰:“将军病甚,思得善侍奉煎调者视之,瘳当速矣。某有善婢,久结事贵室,动得人意。请夫人听以婢安将军四体,如何?”妻曰:“中贵人,信人也。果然,于吾无苦耳。可促召婢来。”监军即令娼冒为婢以见帅。计未行而事泄。帅之妻乃拥健婢数十,列白梃,炽膏镬于庭而伺之矣。须其至,当投之沸鬲。帅闻而大恐,促命止之。娼且至,帅曰:“此我意,几累于渠。今幸吾之未死也。必使脱其虎喙。不然,且无及矣。”乃大遗其奇宝,令家僮榜轻舫,卫娼北归。自是帅之愤益振,不逾旬而物故。而娼之行适及洪矣。闻至,娼乃尽返帅之赂,设位而哭曰:“将军由妾而卒。将军且死,安用生为?妾岂孤将军者哉!”即撤奠而死之。

房千里曰:夫娼,以色事人者也,非其利则不合矣。而杨能报帅以死,义也;却帅之赂,廉也。虽为娼,差足多乎!

韩香

韩香,南徐娼也,色艺冠一时。与大将叶氏子交,闭门谢客,将终身焉。叶父恚,授牒有司,集鳏军于射圃,中者妻之。一老卒中,香欣然同归,谓曰:“夫妇有礼,若买羊沽酒,召吾亲故以成礼。”宾至酒行,香出所赉金帛,高下献之。入更衣,久不出,自刎矣。

韩香何以死乎?死叶氏之子者,死其志也。志,匹夫不可夺,匹妇亦然。虽香韩在左,粉何在右,是耿耿者不昧,何况老卒。

关盼盼

徐州张尚书建封,有爱姬关盼盼,善歌舞,雅多风态。尚书既殁,旧第中有小楼名燕子,盼盼念旧爱不嫁,居是楼十余年。有诗三首,其一云:

“楼上残灯伴晓霜,独眠人起合欢床。相思一夜情多少,地角天涯未是长。”

其二:

“适看鸿雁岳阳回,又睹玄禽逼社来。瑶瑟玉箫无意绪,任从珠(蛛)网任从灰。”

其三:

“北邙松柏锁愁烟,燕子楼中思悄然。自埋剑履歌尘绝,红袖香消二十年。”

白乐天爱其诗,和之云:

“满窗明月满帘霜,被冷香消拂卧床。燕子楼中更漏永,秋宵祇为一人长。”

“今春有客洛阳回,曾到尚书墓上来。见说白杨堪作柱,争教红粉不成灰。”

“细带罗衫色似烟,几回欲起即潸然。自从不舞霓裳曲,叠在空箱二十年。”

又赠绝句讽之:

“黄金不惜买娥眉,拣得如花四五枝。歌舞教成心力尽,一朝身去不相随。”

盼盼得诗,反复读之,泣曰:“自我公薨背,妾非不能死,恐千载之下,以我公重色,有从死之妾,是玷我公请范也。”乃答白公诗曰:

“自守空房敛恨眉,形同春后牡丹枝。舍人不会人深意,讶道泉台不去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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