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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省凤城侠怜鸳侣苦(1 / 2)

诗曰:偌大河山偌大天,万千年又万千年。前人过去后人续,几个男儿是圣贤!

又曰:寝寐相求反侧思,有情谁不爱娥眉?但须不作钻窥想,便是人间好唱随。

话说前朝北直隶大名府,有一个秀才,姓铁双名中玉,表字挺生,生得丰姿俊秀,就象一个美人,因此里中起个浑名,叫做铁美人。若论他人品秀美,性格就该温存。不料他人虽生得秀美,性子就似生铁一般,十分执拗。又有几分膂力,有不如意,动不动就要使气动粗,等闲也不轻易见他言笑。倘或交接富贵朋友,满面上霜也刮得下来,一味冷淡。却又作怪——若是遇着贫交知己,煮酒论文,便终日欢然,不知厌倦。更有一段好处:人若缓急求他,便不论贤愚贵贱,慨然周济;若是谀言谄媚,指望邀惠,他却只当不曾听见。所以人多感激他,又都不敢无故亲近他。

他父亲叫做铁英,是个进士出身,为人忠直,官居卸史,赫赫有敢谏之名。母亲石氏,随父在任。因铁公子为人落落寡合,见事又敢作敢为,恐怕招愆,所以留在家内。他天姿既高,学问又出人头地,因此看人不在眼上,每日只是闭户读书,至读书有兴,便独酌陶情,虽不叫做沉酣曲蘖,却也朝夕少他不得。再有兴时,便是寻花问柳,看山玩水而已。十五六岁时,父母便要与他结亲,他因而说道:“孩儿素性不喜偶俗,若是朋友,合则留,不合则去可也。夫妇乃五伦之一,一谐伉俪,便是白头相守;倘造次成婚,苟非淑女,勉强周旋则伤性,去之掷之又伤伦,安可轻议?万望二大人少宽其期,以图选择”。父母见他说得有理,便因循下来,故年将二十,尚未有配,他也不在心上。

一日在家饮酒读书,忽读到比干谏而死,因想到为臣尽忠,虽是正道,然也要有些权求,上可以悟主,下可以全身,方见才干;若一味耿直,不知忌讳,不但事不能济,每每触主之怒,成君之过,至于杀身,虽忠何益?又饮了数杯,因又想道:“我父亲官居言路,赋性骨鲠,不知机变,多分要受此累!”一时忧上心来,便恨不得插翅飞到父亲面前,苦劝一番,遂无情无绪彷徨了一夜。到次日天才微明,就起来分咐一个托得的老家人,管了家事,又叫人收拾了行李,备了马匹,只叫一个贴身服侍的童子,叫做小丹,跟随进京,去定省父母。正是:

死君自是忠臣志,忧父方成孝子心。 任是人情百般厚,算来还是五伦深。

铁公子忙步进京,走了两日,心焦起来,贪着行路,不觉错过宿头。天色渐昏,没个歇店,只得沿着一带路,转入一个乡村来借住。到了村中来看,只见村中虽有许多人家,却东一家,西一家,散散的住开,不甚相连。此时铁公子心慌,也不暇去选择大户人家,只就近便,在村口一家门前便下了马,叫小丹牵着,自走进去,叫一声:“有人么?”只见里面走出一个老婆子来,看看铁公子秀才打扮,忙问道:“相公莫非是京中出来,去看韦相公,不认得他家,要问我么?”铁公子道:“我不是看什么韦相公,我是要进京,贪走路,错过了宿头,要借住的。”老婆子道:“若要借住,不打紧。但是穷人家,没好床铺供给,莫要见怪。”铁公子道:“这都不消,只要过得一夜便足矣,我自重谢。”遂教小丹将行李取了进来。那老婆子教他将马牵到后面菜园破屋里去喂,又请铁公子到旁边一间草屋里去坐,又一面烧了一壶茶出来,请铁公子吃。

铁公子吃着茶,因问道:“你方才猜我是京里出来看韦相公的,这韦相公却是何入?又有何事人来看他?”老婆子道:“相公,你不知道,我这地方原不叫做韦村,只因昔年出过一个韦尚书,他家人丁最盛,村中十停人家,到有六七停姓韦,故此叫做韦村。不期兴衰不一,过了数年,这韦姓一旦败落,不但人家穷了,连人丁也少了。就有几家,不是种田,就是挑粪,从没人读书之子。不料近日风水又转了,忽生出一个韦相公来,才十六七岁,就考中了一个秀才。京中又遇了一个同学秀才的人家,爱他年纪小,有才学,又许了一个亲事,只因他家一贫彻骨,到今三四年,尚不曾娶得,数日前,忽有一个富豪大官府,看见他妻子生得美貌,定要娶他。他父母不肯,那官府恼了,因倚着官势用强,教许多入将女子抬了回去。前日有人来报知韦相公,韦相公慌了,急急进京去访问。不期访了一日,不但他妻子没踪影,连他丈人、丈母也没个影儿,欲要告状,又没有指实见证;况他对头,又是个大官府,如何理论得他过,今日气苦不过,走回来对他母亲大哭了一场,竟去长溪里投水。他母亲急了,四下央人去赶,连我家老官儿也央去了。故此相公方才来,我只道是他的好朋友,知他着恼,来看他。”

正说不了,只听得门外哄嚷之声,二人忙走出来看,只见许多乡人,卫护着一个青衣少年,掩着面哭了过去。老婆子见他老官儿也同着走,因叫说道:“家里有客,你回来罢!”内中一个老儿,听见忙走过来道:“我家里有什客?”忽抬头看见铁公子,因问道:“莫非就是这位相公?”老婆子道:“正是。因走错了路径,要借宿。”老官儿道:“相公既要借宿,怎不快去收拾夜饭?还站在这里看些什么?”老婆子道:“不是我要看,也是这位相公,问起韦相公的事来,故此同看看。我且问你,韦相公的妻子既是青天白日抬了去,难道就没有人看见?为何韦相公访来访去,竟不见些影响?”老官儿道:“怎的没影响,怎的没人看见?只是他的对头利害,谁敢多嘴管这闲事,去招灾揽祸?”老婆子道:“果是不敢说!”老儿道:“莫道不敢说,就是说明了,这样所在,也救不出来!”婆子道:“若是这等说,韦相公这条性命,活不成了。可怜!可怜!”说罢,就进去收拾夜饭。

铁公子听了,冷笑道:“你们乡下人,怎这样胆小没又气?只怕还是没人知道消息,说这宽皮话儿。”老儿道:“怎的没人知道消息下落?莫说别人,就是我也知道!”铁公子道:“你知道?在那里?”老儿道:“相公是远方过路人,料不管这闲事,就说也不妨,相公,你道他将这女子藏在那里?”铁公子道:“无非是公侯的深闺秘院!”老儿道:“若是公侯的深闺秘院,有人出入,也还容易缉访。说起来,这个对头,是世代公侯,祖上曾有汗马功劳,朝廷特赐他一所养闲堂,教他安享,闲人不许擅入。前日我侄儿在城中卖草,亲眼看见他将这女子藏了进去。”铁公子道:“既有人看见,何不报知韦相公,教他去寻?”老儿道:“报他何用,就是韦相公知道,也奈何他不得。”铁公子道:“这养闲堂在何处?你可认得?”老儿道:“养闲堂在齐化门外,只有一二里路,想是人人认得的,只是谁敢进去?”说完,老婆子已收拾夜饭,请铁公子吃。铁公子吃完,就叫小丹铺开行李,草草睡下一夜。到次日起来,老婆子又收拾早饭,请他吃了。铁公子叫小丹称了五钱银子,谢别主人,然后牵马出门,老儿又叮嘱道:“相公,昨晚说的话,到京里切不可吹风,恐惹出祸来。”铁公子道:“关我什事,我去露风!你只管放心。”说罢,遂由大路而行,正是:

奸狡休夸用智深,谁知败露出无心。 劝君不必遮人目,上有苍苍日鉴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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