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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回 古寺还金逢妙丽(2 / 2)

柳友梅独在寓中,心下想道:“我只道美貌佳人天下必少,不料今日还金之后,又遇着如此一个倾国倾城的女子。只可惜红颜薄命,就要遗落外乡,我何计以救之?约算囊资,尚有百金,只不能足三五之数,想了一想道:“有了,不免写一字到竹凤阿处,暂借应用。救人患难,也说不得了。”次早便写书叫抱琴到竹凤阿家里去了。自己把囊资约算,足有百金,便准等老妇来。

老妇因感柳友梅的恩德,次早也就来拜谢。柳友梅道:“此何必谢。只是你女儿既已与人,若还原银,可还赎得么?”老妇道:“那客人也怜我夫妇无辜受累,这百金明是多出的,我女儿能值许多?若还原银自然肯的。只是还银夫便死,留银女又亡,也是没奈何耳。”言至此,那老妇又扑簌簌落下泪来。柳友梅道:“你不必悲伤,我已停当一百两银在此,你可将原银送还那客人,倘后日少银,通在我身上是了。”老妇道:“难得相公这样好心,真是重生父母,只是叫老身怎生受得!”柳友梅道:“银钱事小,救命事大,人在颠沛患难中,我若不救,谁可救来?”老妇道:“只是何以图报相公?”柳友梅道:“既要救人,安敢望报。”老妇没奈何,只得拿了柳友梅的银子,辞谢了别去。

就将原银送还了客人,将柳友梅的银子先纳完官,然后来到狱中,见了丈夫李半仙,将柳友梅还银赎身的事细细与丈夫说了一遍。李半仙道:“世上有这样好人,是我再生父母了。只是受人大恩,何以报答?可就把我女送他,只不知可曾娶室?若是娶过,便做个侍妾也罢。他行了这般阴德,还有极大的造化在后面哩!”李老妇道:“我心上也是如此。”那狱中人听见说了,也道:“不要说你一个女儿,这样人,便是十个女儿也该送他。”

李老妇遂别了丈夫归来,家里就治些酒肴,傍晚就来请柳友梅道:“受相公这样大恩,真起死肉骨,今晚聊备一杯水酒,以尽穷人之心。”柳友梅道:“缓急时有,患难相扶,何必劳妈妈费心,况我场事在即,料没功夫领情。”老妇道:“请相公吃酒,相公自不屑,但有事相求,必要相公到寒舍走遭。”柳友梅道:“若是少银子,明日就有,我已着人回去取来。”老妇道:“不是银子,另有事回家。”柳友梅道:“有事就此说明,何必更往。”老妇道:“一定要相公去。”柳友梅被逼不过,只得去走遭。随闭上寓房,一径同到李老妇家来。

老妇领着柳友梅直到内房中。只见几案上齐齐整整已排列许多酒殽。房屋虽小,却也精洁幽雅,尽可娱目。中间挂一幅名画,焚一炉好香,侧里设一张竹榻,挂一条梅花纸帐。庭子内栽着些野草闲花。柳友梅坐下暗想道:“好一个洁净所在,倒可读书。”不多时,李老妇拿出一壶酒道:“柳相公请上坐,待老身把酒奉敬,以谢大恩。”柳友梅道:“这不敢当,我还不曾问得妈妈,你夫主姓什名谁?近托何业?如何为人扳害?”李老妇道:“拙夫姓李,号半仙,风鉴为业。只因在人丛里相出一大盗,为他扳害,以致身家连累,性命不保。”柳友梅道:“原来如此,真是无辜受罪了。”李老妇道:“老身倒不曾请问相公尊居何处,尊姓尊号,曾娶过夫人否?”柳友梅道:“小生姓柳,字友梅,家世山阴,已定过杭州雪太爷的小姐。”李老妇道:“我说相公一定是个贵人,老身受柳相公大恩,苦无以报。就是昨日相公看见过的小女,名唤春花,长成一十六岁了,情愿与柳相公纳为婢妾,永执巾帚,以尽犬马之报。”柳友梅道:“言重,言重!小生断无此心。”李老妇道:“柳相公虽无此心,老身寔有此意。相公的大德,我已与拙夫说知,宴出自拙夫的意思。”说罢,便唤女儿出来。

原来这李春花生得姿容妖艳,美丽异常,又且性格温柔,颇娴诗句,兼善麻衣相法。那日见了柳友梅,便晓得他是个贵人,好生顾盼留意,只恨身已属人。谁知柳友梅又有意救他。为此这晚也情愿出来执壶把盏,如执婢女之礼。柳友梅看见,便惊讶道:“岂有此理!我去了。”即忙起身就要出来。哪晓得门已闭上,母女二人苦劝留住。柳友梅无可奈何,只得勉强坐下,心下暗想道:“这分明要活活捉弄我了。我今晚还是做个鲁男子,还是做个柳下惠?学柳下惠不可,还是学鲁男子罢。”思量了又要起身。春花女又扯住了不放。又转念道:“料今夜学鲁男子也是我,学柳下惠也是我,只要定了主意。”心下这般想,只见春花女斟着一杯酒,伸出笋尖样雪白一般的玉手,双手捧来,递与柳友梅。柳友梅至此但见灯光之下有女如花,也不觉心醉魂消,不好意思,只得接着酒饮了。春花女又执壶斟起一杯,柳友梅心下想道:“酒乃色之媒,酒能乱性,不可吃了。”便推辞道:“小生量浅,吃不得了。”春花女又百般地劝诱,柳友梅只是不饮。老妇见柳友梅坚拒不饮,只得说道:“柳相公不用酒,想要睡了,就请内房去睡罢。”柳友梅道:“睡倒不消,只求一壶茶,坐一坐,天明就要去。”

老妇又去泡一壶好茶,烧一炉好香,叫女儿陪了柳友梅,自己同儿子去睡了。柳友梅坐便坐下,怎当他一个如花似玉的佳人坐在面前,那心猿意马,哪里捉缚得定,只得寻一本书来观看。就在书桌上抽出一本来,恰好乃是一本感应篇,展开一看,看到后面,只见载的陆公容拒色故事,有诗一首云:

风清月白夜窗虚,有女来窥笑读书。

欲把琴心通一语,十年前已薄相如。

柳友梅看了叹道:“好个‘十年前已薄相如’,古人此语若先为我柳素心今夜说了。想起来这事我柳素心断不可行。”春花女道:“贱妾闻鲁南子拒门不纳是不可行也,柳下惠坐怀不乱是或可行也。柳相公何必太执?”柳友梅道:“岂不闻以鲁男子之不可,方可学柳下惠之可。我柳素心是学鲁男子不是学柳下惠的,这事断乎不可行!”春花女见话不投机,只得又捧了一盏茶自吃了半盏,剩却半盏又亲手的奉与柳友梅。柳友梅见春花女娇羞满眼,红晕生颊,至此又舌吐丁香,唇分绛玉,双手奉过茶来,愈觉欲火难禁,色情莫遏。忽又转一念道:“我柳素心若行此事便前功尽弃矣。”接了茶,便顺手的泼在地下。但见月色当窗,花影如画,推开一看,如同白昼。春花女道:“‘月色皎矣,佼人僚矣’。正妾与相公今夕之谓也。”柳友梅道:“岂不知‘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春花女听了,蹙着眉,半晌无语,不免垂下泪来道:“如此说来,柳相公必弃捐贱妾矣。妾虽自献,实以相公才德容貌不是常人,愿以终身永托,故中情孔切至于如此。此文君所以越礼于相如,红拂所以私奔于李靖也。今柳相公如此,使妾何处容身?早知今日反成累,悔不当初莫用心。”柳友梅听到此处,转不觉情动于中,对着李春花道:“小娘子不是这般说,这事于我辈读书人前程最有关碍,小娘子既系慧心之女,小生也非薄情之士。终身之计,俟令尊出狱,明行婚娶就是了。”春花女道:“只恐柳相公既已好逑淑女,焉肯下顾小星。今日倘尔不纳,异日安肯相容。”柳友梅道:“小娘子不要错认小生,小生曾于西湖上题诗,遂成姻眷。啸雪亭咏句实结良缘。”便将梅、雪二小姐的亲事一一说了,道:“小生原系钟情,非负心人可比。”春花女道:“原来如此,谚云:‘娶则妻,奔则妾。’自媒近奔,妾原以小星而待君子。但恐他日梅、雪二夫人未必肯相容耳。”柳友梅道:“小生非系钟情,可无求于淑女,既求淑女,安有淑女而生妬心者?倘后日书生侥幸,若背前盟,有如此月。”春花女道:“若得相公如此用心,虽仓卒一言,天地鬼神实与闻之,纵使海枯石烂,此言亦不朽矣!只是贱妾尚有一言相赠。”柳友梅道:“小娘子金玉敢求见教。”春花女道:“千秋才美,固不须于功名富贵,然天下所重者功名也。今柳相公既具抬芥文才,如山德行,今年又适当鹿鸣时候,若一举成名,便百般如愿矣。贱妾深有望于相公。”柳友梅道:“小娘子至情之言当铭五内,倘得十进,后会有期。”二人说罢,只听得鸡声三唱,天色已明。柳友梅就起身出门,春花女直送至门首,临行又嘱咐道:“柳相公前程得遂,莫负此盟。”一边说,一边落下几点泪来。柳友梅至此转忍不住,也眷恋了一回,没奈何,只得分手别去。正是:

意合情方切,情深别自难。

丈夫当此际,未免意情牵。

未知柳友梅别后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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