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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七(2 / 2)

五三

广东珠娘皆恶劣,无一可者。余偶同龙文弟上其船,意致索然。问:“何姓名?”龙文笑曰:“皆名春色。”余问:“何以有此美名?”曰:“春色恼人眠不得!”

五四

唐殷璠选《河岳英灵集》,不选杜少陵;高仲武选《中兴间气集》,不选李太白:所谓各从其志也。

五五

吴中多闺秀。崔夫人之子景俨娶妇庄素馨,能诗,早卒。夫人为梓其《蒙楚阁遗草》。咏《蝉》云:“吟风双翅薄,饮露一身轻。”《新月》云:“帘卷西风小院门,玉阶凉动近黄昏。蛾眉一曲横天半,疑是嫦娥指爪痕。”洪稚存为志墓云:“景俨感逝既殷,伤心屡赋。十二时之内,欲废黄昏;《三百篇》之间,竟删《蒙楚》。”彭希涑孝廉之妻顾韫玉,亦能诗,早卒。咏《白燕》云:“银剪轻风送晓寒,穿来飞絮讶春残。那知暂向林间宿,犹作枝头霁雪看。”《舟行》云:“鸟啼知月上,犬吠报村来。”

五六

味甜自悦口,然甜过则令人呕;味苦自螫口,然微苦恰耐人思。要知甘而能鲜,则不俗矣;苦能回甘,则不厌矣。凡作诗献公卿者,颂扬不如规讽。余有句云:“厌香焚皂荚,苦腻慕蒿芹。”

五七

古无小照,起于汉武梁祠画古贤烈女之像。而今则庸夫俗子,皆有一《行乐图》矣。古无别号,起于史卫王,纨挎子弟创“云麓”、“十洲”之号,互相称栩。而今则市井少年,皆有一别字矣。索题者累百盈千,余不得已,随手应酬。尝口号云:“别号称非古,题图诗不存。”偶然翻撷《全集》,存者尚多;可见割爱甚难。然所存,亦十分中之一二。

五八

东坡云:“作诗必此诗,定知非诗人。”此言最妙。然须知作此诗而竟不是此诗,则尤非诗人矣。其妙处总在旁见侧出,吸取题神;不是此诗,恰是此诗。古梅花诗佳者多矣!冯钝吟云:“羡他清绝西溪水,才得冰开便照君。”真前人所未有。余咏《芦花》诗,颇刻划矣。刘霞裳云:“知否杨花翻羡汝,一生从不识春愁。”余不觉失色。金寿门画杏花一枝,题云:“香骢红雨上林街,墙内枝从墙外开。惟有杏花真得意,三年又见状元来。”咏梅而思至于冰,咏芦花而思至于杨花,咏杏花而思至于状元:皆从天外落想,焉得不佳?

五九

余家藏古剌水一罐,上镌:“永乐六年,古剌国熬造,重一斤十三两。”五十年来,分量如故。钻开试水,其臭香、色黄而浓,里面皆黄金包裹:方知水历数百年而分量不减者,金生水故也。《池北偶谈》:“左萝石《咏古剌水》云:‘瓶中古刺水,制自文皇年。列皇饮祖泽,旨之如羹然。’又曰;‘再拜尝此水,含之不忍咽。”似乎古刺水可饮也。明人《宫词》云:“闻道内人新浴罢,一杯古刺水横陈。”似乎宫人浴罢染体之水也。厉太鸿诗曰:“一洒罗衣常不灭,氤氲愿与君恩终。”又似乎熏洒衣服之用矣。三君子者,不知何考耶。严分宜籍没时,其家有古剌水十三罐,人以为奇。则此水之贵重可知。

六o

骨董家相传:雨过天青色磁,始于柴世宗。按晚唐早有之。陆龟蒙诗曰;“九天风露越窑开,夺得千峰翠色来。”

六一

宋人词云:“斜阳何处最消魂?楼上黄昏,马上黄昏。”陈古渔《咏月》云:“闺中少妇关山客,楼上无眠马上看。”《清波杂志·咏望后月》云:“昨夜三更后.,嫦娥堕玉簪。冯夷不敢受,捧出碧波心。”本朝杨文叔先生《咏十六夜月》云:“休言三五团圆好,二八婵娟更可怜。”《玉壶清话·咏新月》云:“一二初三四,蛾眉影尚单。待奴年十五,正面与君看。”近人方子云《咏新月》云:“宛如待嫁闺中女,知有团圆在后头。”心思之妙,孰谓今人不如古人耶?

六二

前朝广东惠州,有苏神童《咏月》三十首。其最佳者:《初一月》云:“气朔盈虚又一初,嫦娥底事半分无?却于无处分明有,浑似先天《太极图》。”《初二月》云:“三足金乌已敛形,且看兔魄一丝生。嫦娥底事梳妆懒?终夜蛾眉画不成。”《初三月》云:“日落江城半掩门,城西斜眺已黄昏。何人伸得披云手,错把青天搦一痕。”《初四月》云:“禁鼓才闻第一敲,忽看新月挂林梢。谁家宝镜新藏匣?盖小参差掩不交。”《十八月》云:“二九良宵此夜当,镜轮虽破有余光。劝君夜饮停杯待,二鼓初敲管上窗。”《二十一月》云:“破镜缘何少半规,阳精倒迫若相催。弓弦过满知何似,正是弯弓欲射时。”《二十二月》云:“三更半夜未成眠,残月今宵正下弦。若有远行人早起,也应相伴五更天。”神童年十四而卒。人问;“几时再生?”应声曰:“五百年。”

六三

吴云岩殿撰,在潮州眷一妓。妓持纸乞诗,吴书一绝云:“涛笺亲捧剪轻霞,小立当筵蹙锦靴。休讶老坡难忍俊,多因无奈海棠花。”此妓声价顿增,人呼“状元嫂”。

六四

谭默斋进士掌教岭南。其同年谢兴士新纳宠,不肯告人。谭寄诗调之,云:“玉指丹唇鸦髻盘,东山丝竹妙吹弹。定知钟得夫人爱,帘卷常教太傅看。”谢笑曰:“既吾家有此故事,敢不自首?”谭著《楚庭稗珠录》,皆游黔、粤所得。自序云:“人有到南海得大蚁尺许者,渍盐带归,以夸示人。东坡食蚝而甘,戒其子勿告人,虑有公卿谋谪南海,以夺其味者。余为此书,当蚁以夸人,不学东坡之馋,虑人夺味也。”其言甚隽。谭名萃。

六五

杜云川太史,送周震夫之天长,仆马俱已戒途。《口号》一首云:“招寻有约竟何尝,判袂匆匆语未遑。半晌花前嫌日短,”至第四句久停,乃疾书曰:“一帆江上到天长。”真巧对也!

六六

诗难其真也,有性情而后真;否则敷衍成文矣。诗难其雅也,有学问而后雅;否则俚鄙率意矣。太白斗酒诗百篇,东坡嬉笑怒骂皆成文章:不过一时兴到语,不可以词害意。若认以为真,则两家之集,宜塞破屋子;而何以仅存若干?且可精选者,亦不过十之五六。人安得恃才而自放乎?惟糜惟芑,美谷也,而必加舂揄扬簸之功;赤堇之铜,良金也,而必加千辟万灌之铸。

六七

用典一也,有宜近体者,有宜古体者,有近古体俱宜者,有近古体俱不宜者。用典如水中着盐,但知盐味,不见盐质。用僻典如请生客入座,必须问名探姓,令人生厌。宋乔子旷好用僻书,人称“孤穴诗人”,当以为戒。或称予诗云:“专写性情,不得已而适逢典故;不分门户,乃无心而自合唐音。”虽有不及,不敢不勉。

六八

高青丘笑古人作诗,今人描诗。描诗者,像生花之类,所谓优孟衣冠,诗中之乡愿也。譬如学杜而竟如杜,学韩而竟如韩:人何不观真杜、真韩之诗,而肯观伪韩、伪杜之诗乎?孔子学周公,不如王莽之似也;孟子学孔子,不如王通之似也。唐义山、香山、牧之、昌黎,同学杜者;今其诗集,都是别树一旗。杜所伏膺者,庾、鲍两家;而集中亦绝不相似。萧子显云:“若无新变,不能代雄。”陆放翁曰:“文章切忌参死句。”黄山谷曰:“文章切忌随人后。”皆金针度人语。《渔隐丛话》笑欧公“如三馆画笔,专替古人传神”,嫌其描也。五亭山人《嘲鹦鹉》云:“齿牙余慧虽偷拾,那识雷同转可羞。”又曰:“争似流莺当百啭,天真还是一家言。”

六九

人莫不有五官百体,而何以男夸宋朝,女称西施?昌黎《答刘正夫》云:“足下家中百物,皆赖而用也;然其所珍爱者,必非常物。”皇甫持正亦云:“虎豹之文必炳,珠玉之光必耀。”故知色彩贵华也。圣如尧、舜,有山龙藻火之章;淡如仙佛,有琼楼玉宇之号。彼击瓦缶、披短褐者,终非名家。

七o

老学究论诗,必有一副门面语。作文章,必曰有关系;论诗学,必曰须含蓄。此店铺招牌,无关货之美恶。《三百篇》中有关系者,“迩之事父,远之事君”是也。有无关系者,“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是也。有含蓄者,“棘心天天,母氏劬劳”是也。有说尽者,“投畀豺虎”、“投畀有昊”是也。

七一

钟、谭论诗入魔,李崆峒作诗落套。然其佳句,自不可掩。钟云:“子侄渐亲知老至,江山无故觉情生。”《慰人下第》云:“似子何须论富贵,旁人未免重科名。”皆妙。李《游黄曾岭》云:“搔首黄曾霄汉近,旧题应被紫苔封。”《舟饮》曰:“贪数岸花杯不记,已冲江雨缆犹牵。”《春暮》云,“荷因有暑先擎盖,柳为无寒渐脱绵。”俱有风味,不似平时阔落。

七二

乙未冬,余在苏州太守孔南溪同年席上,谈久夜深。余屡欲起,而孔苦留不已,曰:“小坐强于去后书。”予为黯然,问是何人之作。曰:“任进士大椿《别友》诗也。首句云:‘无言便是别时泪’。”

七三

人有生而潇洒者,不关学力也。傅玉笥先生有句云:“莺花日办三春课,风月天生一种人。”

七四

严冬友最爱陈梅岑“怕锄野草伤新笋,偶检残书得旧诗”之句;以为闲中锄地、翻卷,往往有之。

七五

张南华先生,画白头鸟立桃花上。题者难之。李玉洲先生云:“桃花红满三干岁,青鸟飞来也白头。”

七六

程鱼门多须纳妾,尹公子璞斋戏贺云:“莺啭一声红袖近,长髯三尺老奴来。”文端公笑曰:“阿三该打!”

七七

熊蔗泉观察咏《兰》云:“伴我三春消永昼,垂帘一月不烧香。”予谓第二句并非兰花,的是兰花。

七八

桐城孙容克《题采石》诗云;“从古江山闲不得,半归名士半英雄。”盖一指太白,一指常开平也。虞山陈见复先生《过桐城》云:“弥天险手高人笔,如此村墟大有人。”一指姚广孝,一指李公麟也。

七九

方制府问亭栽棉花,招幕府吟诗,多至数十韵。桐城马苏臣曰:“我止两韵。”提笔云:“五月棉花秀,八月棉花干。花开天下暖,花落天下寒。”方公击节不已。常州杨公子措一联云:“谁知姹紫嫣红外,衣被苍生别有花?”

八0

同年舒瞻,字云亭,作宰平湖,招吾乡诗人施竹田、厉樊榭诸君,流连倡和,极一时之盛。同时,杭郡太守鄂筠亭先生,亦修禊西湖,名流毕集,各有歌行。临去时,布衣丁敬送哭失声。云亭《偶成》一首云:“芳草青青送马蹄,垂杨深处画楼西。流莺自惜春将去,衔住飞花不忍啼。”鄂公《修禊序》云:“诗者,先王之教也。山水清音,此邦为最。无与合之则调孤,有与倡之则和起。余安得拘俗吏之规规乎?此拟《兰亭》之所由作也。”呜呼!似此贤令尹、贤太守,何可再得?鄂公名敏,上改名乐舜。

八一

丙辰入都,一时耆士中,得见前辈甚少。惟翁霁堂照曾见西河、竹坨,谢皆人芳莲曾见阮亭。谢风调和雅,如春风中人。阮亭有《香祖笔记》,故自号香祖。其诗淡洁,而蹊径殊小。尚茶洋比部称为盆景诗。《溪村早起》云:“早起杏花白,饭牛人出门。野田多傍水,深柳自为村。比屋尽耕稼,服畴皆弟昆。炊烟犹未散,林鸟乱朝暾。”其弟子王继祖敬亭能传其派。《晓起》云:“晓起临幽槛,无人一径清。淡烟萦竹翠,微露点花明。梁燕梳新羽,林鸦杂乳声。偶然忘盥栉,得句且怡情。”敬亭与余同校甲子科乡试,闱中自诵其《过古墓》云:“古墓郁嵯峨,荒鸱立华表。当时会葬时,车马何扰扰!”余不觉其佳。王笑云:“君且闭目一想。”敬亭牧泰州,为太守杨重英所劾,落职后,《游朝阳洞》云:“洞古层崖上,藤萝挂石扉。白云时出没,一半湿僧衣。”《雨过》云:“阴云初过雨,一半夕阳开。闲立豆棚下,蜻蜓去复来。”

八二

常州陈明善,字亦园,乡居甚富,家有园亭,性好吟咏。《种蔬》云:“闲种半畦蔬,芳叶纷满目。天意答小勤,盘餐遂余欲。”亦清才也。锡山邵辰焕主其家。有《柳枝词》云:“前溪烟雨后溪晴,桃叶、桃根惯送迎。谁似小红桥畔柳,系侬画舫过清明?”亦园忽有仕宦之志,尽卖其田,出仕远方,家业荡然,园归他姓。余为诵白傅诗曰:“我有一言君应记:世间自取苦人多。”

八三

诗占身份,往往有之。庄容可未遇时,咏《蚕》云:“经纶犹有待,吐属已非凡。”后果以状元致官亚相。唐郭代公元振咏《井》云:“凿处若教当要路,为君常济往来人。”亦此意也。齐次风宗伯,年十二,《登巾子山》云:“江水连天白,人烟满地浮。巾山山上望,一览小东瓯。”龙为霖太史改官为令,咏《大树》云:“但教能覆地,何必定参天?”陆双桥贫困,《有感》云:“老骥尚怀千里志,枯桐空抱五音材。”

八四

马观察维翰,字墨麟,嘉兴人,貌不逾中人,而抱负甚大。中康熙辛丑进士,内大臣看验时,诸人皆跪,公不可;九门提督隆科多呵之,公夷然不动。隆转笑曰:“不料渺小丈夫,乃风骨如许!”公曰:“区区一跪,尚未见维翰风骨也。”隆大奇之。从部郎擢四川建昌道。忤总督某,直揭部科,被逮入都。皇上登极,授江南常镇道。在都时,余以后辈礼见,蒙有“三异人”之称。其二,则尚君廷枫、万君光泰也。公《南行漫兴》云:“西方多说无生法,但演刀山即下乘。”咏《梅》云:“雅值心知原欲笑,淡无人赏亦终开。”其心胸可想。与卢雅雨同年,一时号“南马北卢”。亡后,卢哭之云:“前辈典型亡北斗,中原旗鼓失南军。”

八五

眼前欲说之语,往往被人先说。余冬月山行,见桕子离离,误认梅蕊;将欲赋诗,偶读江岷山太守诗云:“偶看桕子梢头白,疑是江梅小着花。”杭堇浦诗云:“千林乌桕都离壳,便作梅花一路看。”是此景被人说矣。晚年好游,所到黄山、白岳、罗浮、匡庐、天台、雁宕、南岳、桂林、武夷、丹霞,觉山水各自争奇,无重复者。读门生邵圮诗云:“探奥搜奇兴不穷,山连霄汉水连空。较量山水如评画,画稿曾无一幅同。”知此意又被人说过矣。

八六

商宝意先生咏《菜花》云:“小朵最宜村妇鬓,细香时簇牧童衣。”其同乡刘鸣玉翻其意云:“半亩只邀名士赏,一生不上美人头。”鸣玉与童二树、陈芝图,号“越中三子”。

八七

《宋诗纪事》载:“有罗颖者,《题汉高祖庙》云;‘果然公大度,容得辟阳侯。’夜梦高祖召而责之,旦遂病卒。”异哉!果有此事,彼伪撰《天宝遗事》者,明皇何以不诛?

八八

论诗区别唐、宋,判分中、晚,余雅不喜。尝举盛唐贺知章《咏柳》云:“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初唐张谓之《安乐公主山庄》诗:“灵泉巧凿天孙锦,孝笋能抽帝女枝。”皆雕刻极矣,得不谓之中、晚乎?杜少陵之“影遭碧水潜勾引,风妒红花却倒吹”;“老妻画纸为棋局,稚子敲针作钓钩”:琐碎极矣,得不谓之唐诗乎?不特此也,施肩吾《古乐府》云:“三更风作切梦刀,万转愁成绕肠线。”如此雕刻,恰在晚唐以前。耳食者不知出处,必以为宋、元最后之诗。

八九

元微之《自嘲》云;“饭来开口似神鸦。”姚武功《某寺》云:“无斋鸽看僧。”二句皆摹神之笔。

九o

《古乐府》:“羞涩佯牵伴。”五字写尽女儿情态。唐人因之有“强语戏同伴,希郎闻笑声”之句。他如“从来不坠马,故遣髻鬟斜”;“小胆空房怯,长眉满镜愁”;“密约临行怯,私书欲报难”:皆不愧淫思古意矣。近时杨公子捂一联云:“行来踯躅浑无力,不倚阑干定倚人。”

九一

唐人咏小女诗云:“见爷不相识,反走牵娘裾。”是画小女之神。“发覆长眉侧,花簪小髻旁。”是画小女之貌。“学语渠渠问,牵裳步步随。”是画小女之态。“爱拈爷笔墨,闲学母裁缝。”是写小女之憨。

九二

东坡诗,有才而无情,多趣而少韵:由于天分高,学力浅也。有起而无结,多刚而少柔;验其知遇早晚景穷也。

九三

离别涛最佳者,如:“路长难算日,书远每题年。无复生还想,终思未别前,”“醉中忘却身为客,意欲仍同送者归。”皆读之令人欲泣。又宋人云:“西窗分手四年余,千里殷勤慰索居。若比九原泉路别,只多含泪一封书。”

九四

唐人《女坟湖》云:“应是离魂双不得,至令沙上少鸳鸯。”宋人《青楼》诗云:“与郎酣梦浑忘晓,鸡亦流连不肯啼。”

九五

陆代曰:“凡人作诗,一题到手,必有一种供给应付之语;老生常淡,不召自来。若作家,必如谢绝泛交,尽行麾去,然后心精独运,自出新裁。及其成后,又必浑成精当,无斧凿痕,方称合作。”余见史称孟浩然苦吟,眉毫脱尽;王维构思,走入醋瓮:可谓难矣。今读其诗,从容和雅,如天衣之无缝j深入浅出,方臻此境。唐人有句云:“苦吟僧入定,得句将成功。”

九六

溧阳相公为大司寇时,奉旨教习庶吉士,到任庶常馆,而此科状元庄容可以在南书房,故不偕诸翰林来。史公怒曰:“我二十年老南书房,不应以此绐我。”将奏召之。彭芝庭侍讲为之通其意甚婉,遂为师弟如常。彭故史公本房弟子,而庄又彭公本房弟子也。庄献诗云:“绛帐自然应侍立,蓬山未到总支吾。”溧阳公馆课,出《春日即事》题。同年管水初一联云:“两三点雨逢寒食,廿四番风到杏花。”公擢为第一,同人以“管杏花”呼之。公七十寿旦,某庶常献百韵诗。公读之,笑曰:“把老夫做题,也还耐得百韵;可惜无一句搔痒处,都是祝嘏浮词,不敢领情。”盖公总督八省,兼领六卿故也。记许刺吏佩璜有句云:“三朝元老裴中令,百岁诗篇卫武公。”余有句云:“南宫六一先生座,北面三千弟子行。”俱为公所许可。

九七

余雅不喜杜少陵《秋兴》八首;而世间耳食者,往往赞叹,奉为标准。不知少陵海涵地负之才,其佳处未易窥测;此八首,不过一时兴到语耳,非其至者也。如曰“一系”,曰“两开”,曰“还泛泛”,曰“故飞飞”;习气大重,毫无意义。即如韩昌黎之“蔓涎角出缩,树啄头敲铿”;此与《一夕话》之“蛙翻白出阔,蚓死紫之长”何殊?今人将此学韩、杜,便入魔障。有学究言:“人能行《论语》一句,便是圣人。”有纨挎子笑曰:“我已力行三句,恐未是圣人。”问之,乃“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狐貉之厚以居”也。闻者大笑。

九八

余尝教人:古风须学李、杜、韩、苏四大家;近体须学中、晚、宋、元诸名家。或问其故。曰:“李、杜、韩、苏,才力太大,不屑抽筋入细,播入管弦,音节亦多未协。中、晚名家,便清脆可歌。”

九九

《高惠功臣表》,班氏以“符”与“昭”押韵。《西南夷两粤赞》,班氏以“区”与“骄”押韵。王岐公为人作碑铭,俱仿此例。

一oo

蔡孝廉有青衣许翠龄,貌如美女,而夭。记性绝佳。尝过染坊,戏焚其簿,坊主大骇,翠龄笑取笔为默出之:某家染某色,及其价值,丝毫不差。主人亡,翠龄哭以诗云:“双泪啼残遗仆在,一灯青入旅魂来。”初孝廉在苏州安方伯幕中请乩,有女仙刘碧环下降,赠诗云:“升沉已定君休戚,他日长安道上人。”孝廉喜,以为东野“看遍长安花”之意,后竟死于陕西。

一o一

福建歌童名点点者,柔媚能文。有客行酒政,要一句唐诗、一句曲牌名,曰:“闲看儿童捉柳花。《合手拿》。”点点应声曰:“有约不来过夜半。《奴心怒》。”点点又唱曰:“柳下惠风和。”合席噤口,以为绝对。

一o二

余已选杨次也、李啸村《竹枝》,自谓妙绝矣。近又得程望川《扬州竹枝》云:“准备明朝谒梵宫,痴情不与别人同。薰笼彻夜衣香透,故意钩人立上风。”“巧髻新盘两鬓分,衣装百蝶薄棉温。临行自顾生憎色,袖底何人泼酒痕?”“长幡飘动绕炉香,摄级同登拜上方。此去下坡苔露滑,侬扶小妹妹扶娘。”“绣花帘下霭晴烟,特漏全身到客前。忽听后舱人赞好,安排斗眼看来船。”四首皆眼前事,而笔足以达之,殊可爱也。望川名宗洛,桐城人。

一o三

吴俗以六月二十四为荷花生日,士女出游。徐朗斋作《竹枝词》云:“荷花风前暑气收,荷花荡口碧波流。荷花今日是生日,郎与妾船开并头。”“赤日当天驻火轮,龙船旗帜一时新。东家女笑西家女,桥上人看桥下人。”“葑门城门门绕湖,湖光一片白模糊。荷花生日年年去,若问荷花半朵无。”“丹阳段郎官长清,天然诗句自然成。怪郎面似荷花好,郎是荷花生日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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