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补遗 卷一(2 / 2)

沈阳唐俊公英司关九江,四方诗人游者,必有唱和。余于《诗话》中已详言其坛坫之盛;先生诗,尚未见也。近始得其《归舟即景》云:“逸兴忙中减,兹游片刻清。岸虫随橹急,渔火贴波明。山暗残阳灭,江寒夜气生。莫教惊野浦,恐散白鸥盟。”《环翠亭纳凉》云:“古亭雅集趁新凉,明月依人照异乡。老树静风鸦睡稳,山衙报漏鼓声忙。向平心事谁知己?庾亮襟期自笑狂。《白雪阳春》歌满座,不堪回首少年场。”读之,想见盛世升平,官领闲曹之乐。其子名寅保,貌如冠玉,早入翰林,出锡山嵇公之门:人以为先生礼士尊贤之报也。

三四

杜紫纶先生选《唐人叩弹集》,专尚中、晚。学者从兹入手,可免粗硬槎丫之病。而宗法少陵、山谷者,意颇轻之。先生《虎丘雨后》云:“六宫花老泪胭脂,点点残红坠晚枝。自是东风无着处,本来西子有归时。锦帆冷落青帘舫,玉管阑珊《白伫》词。双桨绿波留不住,半塘烟柳雨如丝。”先生翰林前辈,与余同试光明殿,恰未一握手。

三五

沈归愚言沈方舟诗,藏少弋家。少弋已亡,求之不得。杭堇浦言方舟诗在福建布政使张廷枚家。或少弋即方伯之宗人,未可知也。沈诗音节沉雄,得明七子梗概,而新颖过之。足迹所到,足以助其豪宕之气。如《下朝阳》云;“似闻风雨作,前有大滩来。一气双江合,孤城百粤开。鳌身移岛屿,蜃口出楼台。倚棹怀湘子,桥成力大哉。”余每过滩,先闻声响,读此方知其妙。他如叫、泊》云:“竹喧归鸟后,村静饲蚕时。”《天启德陵》云:“内竖一朝祠宇遍,爱书三案士林空。”《怀宗思陵》云:“一剑割将公主爱,九门报道寺人开。”《泰山》云:“四岳共推青帝长,一峰还古丈人尊。”皆脍炙人口。有长安陶友兰者,爱其诗,临卒,命以《方舟诗集》置棺中为殓。亦异人哉!

三六

虎丘山塘有白傅旧堤,其碑为居民埋匿。汪松萝掘得之。沈赋诗云:“片石苔封阅岁华,凭君磨洗认龙蛇。从今觅得春风路,送与吴娘踏落花。”王昊庐宗伯捐赀赎甲寅难妇百余口。沈赠云:“红泪千行溅铁衣,倾家不惜援重围。挥金欲笑曹瞒吝,只赎文姬一个归。”

三七

雍正间,宣城有布衣葛鹤、字云衢者,诗笔颇清,年未四十而亡。陈古渔诵其佳句云:“巢倾争宿鸟,鞭响过桥驴。”“衣雨屡迁孤客馆,秋风先瘦异乡人。”

三八

诗用眼前之典,能贴切便佳。陈烛门《赠李天山》云:“老人吹火窥刘向,天子临轩问长卿。’’杨兼山《在户部岁暮》云;“孙簿当年犹祭灶,崔丞近日只哦松。”姚姬传《赠陶生》云;“贫无素业弹长铗,行入朱门着小冠。”语俱妙。而姚诗似有所讽。

三九

诗有无心而相同者。陶篁村《偶成》云:“闭户浑如坐佛幢,弹琴作伴影成双。多情只有萧萧竹,时带斜阳绿到窗。”姚姬传亦有《凉阶》一首云:“凉阶今夕又飞萤,倚槛风前已涕零。人迹不如修竹影,每随明月到中庭。”陶《题阅江楼》云:“木落天空阔,鼍鸣岸动摇。”亦奇伟可喜。沈方舟《出峡》云;“舟掷波心去,人穿石罅来。”王兰泉《舟至玉屏》云:“人从激箭流中坐,船在崩崖罅里行。”

四o

丙子,年家子陶时行以胡氏《一房山诗集》见示,作者六七人。壬寅秋,余过芜湖。主人漱泉淳邀游其处,屋不甚多;而窗对赭山,门临湖水,洵鸠江一胜景也。集中管松崖太史干珍云:“日夕山水碧,泠然秋更清。微风湖面至,初月竹稍生。排雁银筝柱,跳鱼玉尺声。不愁归路晚,村火似星明。”淡霞山明府如水云:“入室菊排三径秀,开窗风送一山秋。”仲烛亭蕴檠秀才云:“小阁乍开双白板,秋山刚借一屏风。”宋笠田明府树谷云:“沙外鸥眠闲胜客,竹间禽语妙于诗。”主人《晓起》云:“残月林中挂,晴云空际生。北窗幽梦觉,天色欲微明。露沮蕉花重,烟凝竹叶清。迎风倾两耳,恰好一蝉鸣。”

四一

出入权贵人家,能履朱门如蓬户,则炎凉之意,自无所动于中。宋人咏《松》云:“白云功成谢龙去,归来自挂千年松。”汪易堂苍霖咏《菊》云:“不蒙春风荣,讵畏秋气肃?”可谓见道之言。汪又有《白桃花》云:“褪尽铅华露一丛,轻阴漠漠淡烟笼。渔郎错认仙源路,洞口春深雪未融。”《七夕呈冰玉主人》云:“神光瑷谴有无中,灵驾云衢一水通。欲乞天孙为补拙,明朝移巧到城东。”皆言外有意。

四二

宝山徐水乡,名崧,不事举业,专攻诗,年三十三而卒。卒前十日,病卧床,语其父云;“儿往谒洞庭阴君矣。惟一生心血在诗,可以遗稿付吾友浦翔春藏之。”其时浦犹未知其死也,梦与水乡谈甚乐,自言已死四日矣。今游赵秋谷先生门下,讲诗工夫大进,一笑而去。浦为刻其诗,号《百删小草》。《海上秋兴》云:“鱼鳞千户县初成,高筑回塘似带横。天任孤城沦碧海,帝争尺土与苍生。扶桑日射帆樯出,碣石云开岛屿明。极目滔滔烟水阔,秋风无浪总堪惊。”《吊韩蕲王》云:“宋家犹有西湖在,且自骑驴遣暮年。”《此夕》云:“明知惜玉须完璞,无那看花想折枝。”皆有性灵。孔北海云:“今之后生,喜谤前辈。”水乡咏《鹦鹉》刺之云:“怪侬巧弄无多舌,才解人言便骂人。”又刺元稹云:“君臣儿女情无二,报国曾无薄行流。”

四三

水乡有友吕步瀛,字仙客,亦工诗而早亡。《赠冯云九》云:“名士门生羽士师,仙坛步上少年时。男儿只道封侯易,误到头颅白未知。”冯弃儒入道,故吕羡之。亡何,二人俱亡。

四四

余尝谓陆放翁、康对山俱一入权门,名为小损。然士大夫宁为权门之草木,勿为权门之鹰犬。何也?草木不过供其赏玩,可以免祸,恰无害于人;为其鹰犬,则有害于人,而己亦终难免祸。东坡《咏马季长》云:“不碍依梁冀,何须害李公!”虽是落第二层身份而言之,亦可悲也。

四五

王兰泉方伯诗,多清微平远之音。拟古乐府及初唐人体,最擅长。自随阿将军征金川,在路间寄《南斗集》一册。读之,做诡奇险,大得江山之助;方信古人云“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缺一不可也。

《过瓮子洞》二首云:“急溜从东来,锐石忽西拒。水为石所搏,奔流竟回注。岂知限坡飑,欲走不得去。回旋蹴浪花,蓄势作驰骛。何为一叶舟,竟往杀其怒?舟水相撞舂,进退屡独豫。乘间突而前,奇绝诧径度。”大石如覆舟,小石如断臼。其色侔猪肝,其状肖熊首,其积累重赢,其裂豁破缶。谲诡非一形,争出扼溪口。三石更颀然,似结烟霞友。临空出窍穴,大小靡不有。俾受篙师篙,真宰信非偶。”《舁舆短歌》云:“下山走坂丸,上山逆水船。下用四人夹,上用四人牵。长绳系板当胸穿,舁者二耦趋而前。二十四足相后先,如鱼逐队蚁附膻,如羊倒挂禽齐骞,我身托舆舆托肩。肩上尺木垣以缘,莫怪倪倪走不前,脚底千峰方刺天。”

四六

人间:“惧内之说,始自何时?”余戏云:始于专诸。《越绝书》称专诸与人斗,有万夫莫当之气;闻妻一呼,即还:岂非惧内之滥觞乎?五代时,朱温虽凶暴,亦有专诸之风。其他文学之士,如王、谢两公,张稷、李阳诸典故,固无论矣。人又问:“惧内可见于诗歌否?”余只记唐中宗宠韦后,优人因裴谈与宴,知君臣同病,唱《回波词》曰:“回波尔似栲栳,怕妇也是大好。外边只有裴谈,内里无如李老。”后喜,以束帛赐之。

四七

“哥”字最俗,不入诗文。惟唐时张元一主司郎中《咏静乐县公主》云;“马带桃花锦,裙拖绿草罗。定知帏帽底,仪容似大哥。”其时,武懿宗短丑,而其妹甚长,人呼妹为“大哥”。公主与则天并行,则天命元一嘲之,故云尔也。此外,白香山诗有“何似沙哥领崔嫂,碧油幢引向东川”。沙哥者,杨汝士小名。居易,则杨之妹婿也。元世祖称其臣董文炳为“董大哥”,亦奇。

四八

仪真石大年有《渔父》词云;“橛头艇子送生涯,来往苕溪与若耶。手把一竿春又老,钓丝牵上野桃花。”浦翔春《渔父》词云:“水之涯,山之麓,蓼花行,芦花宿,不脱蓑衣酣睡足。得鱼换酒笑向天,月落空江自歌曲。”二诗俱妙。石又有句云:“手劈芭蕉充茧纸,眼看蝌蚪学虫书。”

四九

路途行役之诗,明将军瑞有句云:“沿途听爆竹,逐驿读春联。”邵元直孝廉有句云:“行旌最喜晴,畏热转思雨。”皆行路之实情实景也。邵又有句云:“马蹄易碍非芳草,鸦背难留是夕阳。”“浮生若寄谁非梦,到处能安即是家。”“剧怜车马驰驱苦,幸喜山川应接忙。”皆妙。又,“车前细雨织成帘”七字,亦颇是路中雨景。

五o

杨升庵曰:“诗至杜而极盛;然诗教之衰自杜始。理学至程、朱而极明;然理学之暗自程、朱始。非杜与程、朱之过也,是尊杜与程、朱者之过也。”《客座赘语》曰:“李于鳞诗律细而调高;然似吴中暴富儿局面,止是华美精致。若杜少陵,便如累世老财主,家中百物具足;即偶然陈朽间错,愈见其为富有也。”两段议论甚佳,故录之。

五一

余丁巳流落长安,馆高怡园先生家三月。后四十余年,先生亡矣。余感其德,为撰墓志以报。不料又隔数年,张蒙泉果寄《梦中缘》一册来,云:先生亡时,贫甚,家有九棺未葬,夜见梦于童君二树,以笺纸索画梅十幅。童素不相识,惊醒,则案上有余所作墓志存焉。所谓“短而癯者”,即其貌也。以告蒙泉。蒙泉曰:“得毋高公欲假君画以归土耶?”盖其时二人同客中州,而童画甚贵重故也。童欣然握笔,及画成,买者无人。适河南施我真太守来,见之叹曰:“画梅助葬,真盛德事。,’乃取其画,而助葬资二百金。题诗曰;“十幅梅花十万钱,诗中之伯画中仙。耶溪太守捐清俸,了却幽人梦里缘。”张招同人和其诗,号《梦中缘》云。高公名景藩,官至观察。

五二

余亲家徐题客画《穿云沽酒图》。余题云:“玉貌仙人衣带斜,腰间瓶插绿梅花。穿云何事频来往?天上嫌无卖酒家。”后读《王荆公集》,有句云:“花前若遇余杭姥,为道仙人忆酒家。”与余意似不谋而合。

五三

某太史诗集四十余卷,余与交好,欲采数言入《诗话》,苦其太多,托门下士周午塘代勘之。周戏题见覆云:“何苦老词坛,篇篇别调弹。披沙三万斛,检得寸金难。”余不觉大笑,戏和云:“消夏闲无事,将人诗卷看。选诗如选色,总觉动心难。。

五四

黄煊,号补山,泰州别驾也。有昏夜献金者,题其函云:“感君厚意还君赠,不畏人知畏己知。”余仿其意,题《镜》云:“从无好丑向人说,只等君看自己知。”

五五

泾县赵星阁先生青藜,乾隆元年春阉第一人也,后官侍御,以耳聋去官。为人古淡朴质,有诗集高尺许,记其祝某云:“退食常随鹤,闲行不杖鸠。”《夜行》云:“高树引凉生腋下,远山衔月挂舆前。”又,《阻风》云;“客舟牢系客心飞。”七字尤妙。

五六

余买小仓山废园,旧为康熙间织造隋公之园,故仍其姓,易“隋”为“随”,取随之时义大矣哉之意。居四十余年矣,忽于小市上购得前朝顾尚书东桥先生手书诗幅,题云:“茂慈词丈就北山之麓,构园,名随园,索余赋诗。因赠云:‘霜松雪竹忆归初,千载犹堪借客居。雨过泉声飞卷幔,云生岚翠拥行裾。金尊座对贤人酒,石室山藏太史书。共说高情丘壑在,苍生凝望意何如?”’又曰:“谁向山居同掖咏?主人原是谢公才。”读其诗,想见主人亦是词馆文学之士而归隐者。北山之麓,当即在小仓山左右。末署“天启五年,友弟顾起元书”。事隔二百年,而园名与余先后相同,事亦奇矣。惜茂慈二字,是字非名,终不知其为谁也。后考邑志:茂慈名润生,焦弱侯之长子,守云南殉节。

五七

余丙辰年过广西全州,见江上山凹有匣,非石非木,颇类棺状。甲辰再过观之,其匣如故,丝毫无损。相传武侯藏兵书处。或用千里镜睨之,的系是木匣,非石也;但其上似无盖耳。庚戌夏间,偶阅朱国祯《涌幢小品》云:“嘉靖时,上遣南昌姜御史访求奇书,入全州,张云梯募健卒探取,乃一棺;中函头颅甚巨,两牙长尺许,垂口外,如虎豹状。卒取其骨下山。卒暴死,姜埋其骨,而复奏焉。”余曾戏题石壁云:“万叠惊涛百尺崖,山凹石匣有谁开?此中毕竟藏何物?枉费行人万古猜。,’尔时未见《涌幢》所载,故用疑猜;若见此书,亦无可猜矣。惜武夷山之红桥板,不得姜御史搭云梯而一探之!

五八

康熙辛亥,赵斗瞻从晋入都,道经定州清风店,宿逆旅。主人家姓陈,号继鸣。壁上有绝句一首云;“马足飞尘到鬓边,伤心羞整旧花钿。回头难忆宫中事,衰柳空垂起暮烟。”后跋云:“妾,广陵人也。从事西宫,曾不一年,被虏旗下,出守秦中,马上琵琶,逐尘而去;逆旅过此,语不成章,非敢言文,惟幸我梓里同人见之,知妾浮萍之所归耳。时庚寅秋杪也。广陵叶眉娘题。”

五九

桐城张映沙若瀛倜傥负气,作热河巡检。銮舆驾临,有太监某,横索金帛,其势汹汹。知县遁矣,张以理谕之,太监大骂。张命役擒下,重杖二十。总督方公大惊,以为颠,据实参奏。上嘉其官卑而能执法,将太监登时充发,而擢张为河北同知。余按:唐敬宗五坊小儿,骚扰百姓。长安令崔发遣人拘之,尚未讯也,中官率百余人,持棒直入,殴崔几薨。敬宗犹怒其擅拘中人,下崔于狱。以今较昔,圣主之圣,庸主之庸,岂不相悬万万哉?映沙恃圣明在上,得行其志。在北路时,有上公庄头,强赎民田,戴花翎来说情者数辈。映沙尽行挥去,拘强赎者杖之,众为慑伏。映沙虽刚正,而喜诙谐。桐城土俗呼“叔叔”为“椒椒”。其时族弟曾敞编修,乡试分房,有叔某为大兴县丞,遵例迎送。榜后,门生有献狐裘二袭者。映沙赋诗嘲之云:“恩旨分房第一遭,马前迎送有椒椒。鹿鸣宴罢怀银器,虎榜人来捏纸包。白发门生双膝屈,蓝圈文字七篇高。莫言分校无他乐,夫妇同时着大毛。”

六o

人有以诗重者,亦有诗以人重者。古李、杜、韩、苏,俱以诗名千古。然李、杜无功业,不得不以诗传。韩、苏有功业,虽无诗,其人亦传也,而况其有诗乎?金陵方伯康茂园先生,清风惠政,人所共知。在睢宁治河,落水中,神扶以起。余记其事,载文集中。公岂藉诗以传者哉?然重其人,则其诗亦因人而重。今春三月,诗弟子陈熙为抄一册见寄。录其《繁峙学署有怀》云;“吾怀仲夫子,负米欣然归。吾爱楚老莱,翩跹舞斑衣。人生离膝下,忽忽欲何之?忆我少年时,井里从儿嬉。甫壮营薄禄,出门意迟迟。一官为亲喜,山城复羁縻。官冷饭不足,嗟哉无蚱遗!感此伤客心,晨昏忍暂违。寒风生四壁,瑟瑟砭人肌。以我念母日,知母忆儿时。忆儿怜其少,忆母虑其衰。人生愿为儿,结念常在兹。”《登焦山》云:“浮玉摇天碧,回澜障海门。人从初地入,峰到上方尊。吴楚当轩合,云山远水吞。我寻高士宅,三诏石犹存。”此两首,一征仁孝之思,一存清妙之旨:读者如食绥山桃,虽不得仙,亦足以豪矣。公讳基田,丁丑科进士,山西兴县人。

六一

鳌沧来明府有妹名洁,为紫庭太史之女。性爱吟诗,年十六,适四品宗室魁明,年二十而寡,守志抚孤。尝寄沧来云;“织尽人间寡女丝,三更涕泪一灯知。近来焚却从前稿,不为怀兄不作诗。”“儿女干啼湿哭余,偷闲才得寄家书。望兄好继襄勤业,莫使官声竟不如。”沧来,襄勤公成龙之曾孙也,历宰吴下,清慎勤敏,绰有祖风。

六二

俗称女子不宜为诗,陋哉言乎!圣人以《关雎》、《葛覃》、《卷耳》,冠《三百篇》之首,皆女子之诗。第恐针黹之余,不暇弄笔墨,而又无人唱和而表章之,则淹没而不宣者多矣。家龙文弟妇黄氏雅宜、香亭篷室吴氏香宜,俱有窈窕之容,同居一室,互相切磋。黄咏《灯花》云:“银钍夺月吐光华,影入窗棂透碧纱。未忍轻挑私问汝,不知何喜报吾家。”吴咏《梅》云:“为爱春寒花放迟,游人偏采未开时。依心恰爱天然好,不忍临风折一枝。”《春晴》云:“细雨连宵湿软尘,今朝晴放一窗春。柳丝低舞花添笑,都似风前得意人。”皆清妙可诵。又有淑端内史者,见二人诗而爱之,赠一绝云:“诵君佳句爱君才,未对菱花卷已开。想是瑶池曾结伴,诗仙逃下一双来。”余按:苟奉倩云:“女子以色为主,而才次之。”李笠翁则云;“有色无才,断乎不可。”有句云:“蓬心不称如花貌,金屋难藏没字碑。”龙文候补粤西,家无担石,而家信来,诡云娶妾。雅宜答以诗云:“郎君新得意,志气入云骄。未置黄金屋,先谋贮阿娇。”盖揶揄之也。香宜知余采其诗入《诗话》,以诗谢云:“有志红窗学咏诗,绛帷深幸侍良师。微名也许登《诗话》,荣似儿夫及第时。”戏香亭也。雅宜名桢,香宜名蕙,淑端姓孟,名楷。

六三

梁山舟侍讲南山扫墓,见方姓人家张壁一帧,乃康熙二十六年丁卯科《题名录》一纸,即市卖之。物完好如故,且刻板精洁,比近日百倍。正榜仅五十名,副榜十名,同考十二房,并主司官爵、表字、乡贯,一一详载于尺幅。又监临提调三场题目皆全。解元於潜伍涵芬,第七名即查声山先生也。榜姓邱,百余年故纸,居然不毁,亦一奇也。梁中乾隆丁卯举人,是科有重预鹿鸣之周名天相者,因题其后云:“我年二十五,卯岁领乡荐。再上六十年,此榜实羔雁。忆余乡赋时,群集随诸彦。领袖鹤发翁,谓中《录》第四十二名。周翁天相,钱塘人。巍然灵光殿。风貌既甚古,章服亦不贱。私窃问姓名,爱莲分一瓣。少年曾筮仕,秩视诸侯半。归卧田里间,后生蔑由见。恭逢盛典举,重预嘉宾宴。今后卅年余,翁久随物变。即余同年生,八九已露电。乃于山人庐,忽睹纸半片。上镌千佛名,一佛曾识面。当年取士严,额解才大衍。主司及同考,一一载乡贯。字迹颇工整,首尾无漫漶。想见玲卖时,狼籍坊市遍。此纸逾百年,独再优昙现。贤哉方山子,拾得常自玩。藏弃比吟笺,装背作画卷。某也后进入,彰美在所先。率书五字诗,留下一重案。”余道:此与康熙年间,吴鳞潭祭酒在启圣祠掘得元人题名三碑:一蒙古,一色目,一汉人:皆有正副。余买得绍兴十八年朱子《题名碑》相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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