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补遗 卷九(2 / 2)

以诗受业随园者,方外缁流,青衣红粉,无所不备。人嫌太滥。余笑曰:“于不读《尚书大传》乎?东郭于思问子贡曰:‘夫子之门,何其杂也?’子贡曰:‘医门多疾,大匠之门多曲木,有教无类,其斯之谓欤?”近又有伶人邱四、计五亦来受业。王梦楼见赠云:“佛法门墙真广大,传经直到郑樱桃。”布衣黄允修客死秦中,临危,嘱其家人云:“必葬我于随园之侧。”自题一联云:“生执一经为弟子,死营孤冢傍先生。”

三六

青浦邵明经西樵圮,余甲子分房之荐卷也。后三十年,《过随园》云:“白首再投前荐主,绛帷宁拒老门生?”余读而感焉,问其年登八十,家有园林,在朱家角。余甲寅到松江,顺道访之,拟师生再作盘桓,而西樵殁矣i所镌出游山居诗甚多,仅记其《病足》一联云:“跬步疑分域,同居怅各天。”《梧巢》云:“高树送声疑雨至,虚窗弄影怯灯孤。”

三七

山阴王梅卿女子,能诗,精音律。自伊父被议殁后,茕茕无依。余虑名门之女,竟至流落,故认为继女,而教陈竹士秀才聘为继室。合卺后,子固、叔姬双双归宁。梅卿献诗,情词悱侧。并云:“俟干阿奶百年之后,愿持三年之服。”余感其天良,为之泪下。诗曰:“等闲扶上碧云端,得遂依依膝下欢。风力尽催花絮堕,日光能破雪冰寒。回生法试慈悲大,入骨恩深报答难。愿化衔环双喜鹊,为爷百岁报平安。”梅卿有诗稿百余首,余选其尤佳者,交梓人刊入《闺秀集》中。竹士两娶才女,先纤纤,后梅卿,亦奇1梅卿初名雅三。

三八

雅三父名谋文,字达溪,为交河令,《狱中寄女》诗云:“寻常小别已牵愁,况我年衰作楚囚。劝饮花前何日再?课诗灯下此生休。舟倾宦海真如梦,柝搅离魂又到秋。料得闺中垂发女,也应北望泪双流。”此诗梅卿记之,而诵与余听者也。

三九

两雄相悦,如变风变雅,史书罕见。余在粤东,有少艾袁师晋,见刘霞裳而悦之,誓同衾枕;忽为事阻,两人涕泗涟如。余赋诗咏之。不料事隔十载,偕严小秋秀才游广陵,遇计五官者,风貌儒雅,亦慕严不已;竟得交欢尽意焉。为严郎贫故,转有所赠。余书扇赠云:“计然越国有精苗,生小能吹子晋箫。哺啜可观花欲笑,芳兰竟体笔难描。洛神正挟陈思至,严助刚为宛若招。自是人天欢喜事,老夫无分也魂消。”临别,彼此洒泪。小秋作{离别难》词云;“花落鸟啼日暮,悲流水西东。悔从前意挚情浓。问东君仙境许依通,为底事玉洞桃花,才开三夕,偏遇东风?最堪怜,任有游丝十丈,留不住飞红。春去也,五更钟。隔云烟、十二巫峰。恨春波一色摇绿,曲江头明日挂孤篷。偏逢着杜宇啼时,将离花放,人去帷空。断肠处,洒尽相思红泪,明月二分中。”

四o(按:本卷以下十余条原缺,据乾隆本补。)

前人《吊张江陵相公》云:“恩怨尽时方论定,封疆危日见才难。”张船山太史题其曾祖遂宁相国祠堂云:“功名立后田园尽,恩怨消时俎豆公。”余哭西林相公云:“边疆功过青天在,将相荣华碧水沉。”三诗意境,不谋而合。

四一

扬州巨商汪令闻,余姻戚也。己卯、庚辰间,余及见其盛时,招致四方名士徐友竹、方南塘、曹学宾诸公,有琴歌酒赋之欢,然其徽言佳句,竟不传也。今三十余年矣,余过扬州,其孙号源波者,以诗来见。有句云,“高峰匿景昼如晦,野草作花秋似春。”又云:“特地篷窗高卷起,不辞风露为看山。”皆清峭可爱。问其近况,久不名一钱矣。吁!家产尽而后诗人生,异哉!

四二

李松云太守修莫愁湖,游者题咏甚多。有姑苏名士朱滋年题三首云:“亭台好占水云涯,水上雕窗透碧纱。爱煞梁间双燕子,栖来犹恐是卢家。”传神妙笔等分香,雾鬓云鬟浅淡妆。道是洛神生劫后,题诗合写十三行。”玉勒金鞍几辈过,看诗人比看潮多。争呼十五双鬟女,教唱随园《水调歌》。”盖墙上见余诗而作也。

四三

乾隆乙卯,秋闱榜发。主试刘云房、钱云岩两先生入山见访。余告之曰:“今科第二名孙原湘,余之诗弟子也。渠癸卯落第时,室人席佩兰以诗慰之,有‘人间试官不敢收,让与李、杜为弟子’之句。今孙郎出二公门下,唐钱、刘与李、杜并称,伊妇之诗,竟成谶耶?”二公大喜。余将此语札致佩兰。渠覆书云:“读先生札,夫妇笑吃吃不休,因兰《贺外》诗,与老人心心相印也。”其诗载《女弟子集》中。

四四

余憎人自称别号,前已论之详矣。偶翻《杨升庵集》,有《讥别号》诗,云:“曾子名参字未传,如今别号转纷然。子规本是能言鸟,恰又教人唤杜鹃。”

四五

圣祖南巡,偶觅《乐府解题》一书,出干金,竟不可得。后见郭茂倩解乐府云:”藁砧’者,砍也。‘山上山’者,出也。‘大刀头’,擐也。‘破镜飞上天’,半月也。言夫在何处,‘山上复有山’,已出门也。‘何当大刀头’,还期不过半月。盖隐语也。”余按:汉景帝时,夏侯宽为乐府令。武帝乃立乐府采诗。郑樵云:“乐府有因声而造歌者,有因歌而造声者,亦有声有歌者,无声无歌者。崔豹以义说名,吴兢以事解目,其失传一也。”

四六

丁酉二月,陈竹士秀才寓吴城碧风坊某氏。一夕,梦有女子傍窗外立,泣且歌曰:“昨夜春风带雨来,绿纱窗下长莓苔。伤心生怕堂前燕,日日双飞傍砚台,”东风几度语流莺,落尽庭花鸟亦惊。最是夜阑人静后,隔窗悄听读书声。”及晓,告知主人。主人泫然曰:“此亡女所作。”

四七

余过观音门,有《题燕子矶》诗,不知何人之作,虽刻画“燕子”二字,有伤大方,然其苦心难没。诗云:“满岸蒹葭伴侣稀,金陵化石影依依。潮回似欲衔泥去,浪急还疑贴水飞。绝似谢安高第在,还猜杜甫片帆归。矶边莫怪春风冷,岁岁苍苔换羽衣。”又:“山峻喜添龙虎势,台空懒傍凤凰飞。”

四八

香亭在南安舟中书《所见》云:“沿滩鱼网列西东,十网扳来九网空,能狎风波无耐性,也难江上作渔翁。”又:“每到急流争捷处,大船让与小船先。”俱诗外有诗。

四九

乙卯春,余偕陈竹士游四明,渠《路上》诗云:“风外潺潺识坝来,百夫缆曳客船回。波心一掷如飞弩,怒把春江水划开。”

五0

梅卿与竹士别后寄余诗云:“一春邗上侍清游,赏尽名花扫尽愁。明月招人骑白鹤,轻风先我别红楼。”无端小病孤清兴,寄父原约送至苏州,以病不果。独唱骊歌上钓舟。拟遣梦魂随膝下,奈他潮水不西流。金陵在江之东。”

五一

王符《潜夫论》曰:“脂蜡所以明灯,太多则晦,书史所以供笔,用滞则烦。”近今崇尚考据,吟诗犯此病者尤多。赵云松观察嘲之云:“莫道工师善聚材,也须结构费心裁。如何绝艳芙蓉粉,乱抹无盐脸上来?”

五二

诗空谈格调,不主性情,杨诚斋道是“钝根人所为”。近又有每动笔专摹古样者。不知铸钱有范,而人之求之者,买钱不买范也。遗腹子祭墓,备极三牲五鼎,而终不知乃翁之声音笑貌在何所,岂不可笑!

五三

六朝人称诗之多而能工者沈约也;少而能工者谢眺也。余读二人之诗,爱谢而不爱沈。佛书性理,俱叠床架屋,至数十万言,不若《论语》、《大学》数章之有味。记某有句云:“闻香知梦醒,见性觉经烦。”

五四

初,相士胡文炳决我六十三而生子,七十六而考终。六十三果生阿迟,心以为神,故临期自作生挽诗索和。不料过期不验,乃又作《告存》诗以解嘲。奇丽川中丞抚苏州,镌白玉印见赠,一曰“仓山叟”,一曰“乾隆壬子第一岁老人”。其见爱甚笃,而落想尤奇。

五五

余四妹嫁扬州汪氏,以娩难亡。妹夫楷亭为梓《绣余吟稿》。丙辰春,见女士程友鹤云著《绿窗遗稿》,有硗岩老人序云;“其诗不在家楷亭室人之下。”余读之怃然。《咏蝴蝶》云:“东风为剪五铢衣,觅叶寻香伴亦稀。未必邻家春独好,如何偏欲过墙飞?”《冬夜》云;“帘垂小阁夜生寒,睡鸭香消漏已残。独有梅花心耐冷,一枝和月上阑干。”断句如:“柳飞三径雪,花落一庭烟。”一湾流水下孤鹜,几点远峰横落霞。”俱佳。

五六

乾隆丙辰,余觅馆京师,蒙征士蘧云墀先生,荐与河南张太守讳学林者司书记事,聘定矣,以路远不果行。乃书扇赠云:“十年独坐早知名,又见星轺奉使旌。入谒过蒙追夙好,先生任粤西,与家叔有旧。攀车无那动离情。寒花偶有难开色,德水长流不断声。此日渔阳禾正好,期公一笑比河清。”今又嘉庆丙辰矣,在扬州遇其孙口口,出前扇见示。诗虽不佳,而音尘若梦,乃录而存之。

五七

郑夹潦诋昌黎《琴操》数篇为《兔园册子》,语似太妄,然《羡里操》一篇,文王称纣为“天王圣明”。余心亦不以为然,与《大雅》诸篇不合,不如古乐府之《琴操》曰:“殷道涸涸,浸浊烦兮,炎炎之虐,使我愆兮。”其词质而文。要知大圣人必不反其词以取媚而沽名。余《文集》中辨之也详。

五八

刘宾客诗云:“集中惟觉祭文多。”余按:刘公本传,七十七而薨,宜其祭文之多也。今余年又过之,而平生乐道人之善;凡王侯、公卿及交厚者,不忍其湮没,《文集》中碑志、墓铭、哀词之类,不止二三百首。在当日诸公必不料余为后死之人,而余亦不料天为诸公身后事,而使我后死也。呜呼!

五九

余雅不喜诗坛、吟社之说,大概起于前明末年鸱张门户之恶习。李、杜、韩,苏,坛筑何处?社结何方?惟刘文房有句云:“遥闻诗将会河南。”以诗称“将”,似为坛坫先声。

六o

布衣刘南庐死四十年矣,墓在通州。林铁箫来,诵其佳句云;“溪冷鹿驮红叶雨,门闲犬有白云心。”又曰;“茶烹雨里烟俱湿,笑向风前齿亦凉。”铁箫诵毕别去,不十日而病死于观音门僧寺中。余为葬于瑶坊门外,题石碣云“清故诗人林铁箫之墓”。犹记其《龙江关》云:“一带寒山入暮烟,风帆沙鸟尚依然。回思岁月如流水,再过江头十五年。”

六一

“貌将花自许,人与影相怜。”又:“欲语先为笑,将归又转身。”此种绮语,非六朝人不能。唐人李建勋《殴妓》诗云c“当时心已悔,彻夜手犹香。”只此十字,胜罗虬之《比红》百首远矣!

六二

赵云松观察渡江见访,曰:“一幅蒲帆两草鞋,借名送考到秦淮。老夫别有西来意,半为栖霞半简斋。”余请其小饮,以诗辞云:“灵山五百阿罗汉,一个观音请客难。”

六三

《潇湘录》:“高宗患头风,宫人穿地置药炉,有金色虾蟆跳出,头戴‘武’字。”此杜诗所云“王母顾之笑”是也,以为刺杨妃者,误。

六四

余咏宋子京有句云:“人不风流空富贵,两行红烛状元家。”家香亭袭之,赠张船山云;“天因著作生才子,人不风流枉少年。”似青出于蓝。余咏桂林山云:“奇山不入中原界,走入穷边才逞怪。桂林天小青山大,山山都立青天外。”某太史袭之,作《高黎贡山歌》云:“巨灵开荒划世界,奇峰驱出中原外。走入穷边绝徼中,掀天负地逞雄怪。”似青出于蓝而不如蓝。

六五

润笔之说,始于陈皇后以黄金丐相如作{长门赋》。而《北史》所载:高颖笑郑译草上柱国制词曰“笔干”是也。宋汤思退草刘婉仙制词,高宗赐金数万。君之于臣,尚且如此,则刘叉所攫者,何足算哉?王安石制诰,以所得润笔钱制中书省,欲表廉也。后祖无择代其职,尽取为公费。安石大怒,乃文致其罪而窜之。第古人以有韵者谓之文,无韵者谓之笔,见《文心雕龙》。故谢元善为诗,任随工于笔,称“任笔沈诗”。又,刘孝绰“三笔六诗”。皆见《南史》。

六六

尝读《古诗纪》,而叹六朝之末,诗教大衰:凡吟咏者,皆用古乐府旧题,而语意又全不相合。甚至二陆之仿{三百篇》,傅长虞之《孝经诗》、《论语诗》、《周易、周官诗》,编抄经句,毫无意味。其他《饮马长城窟》,而并无一字及“马”,《秋胡行》,而反称尧、舜:尤可笑也!至于“妃呼希”、“伴阿那”,则本来有音无乐矣。初唐陈子昂起而扫空之。杜少陵、白香山创为新乐府,以自写性情。此三唐之诗之所以盛也。

六七

骆佩香孀居后,咏《月》云:“不是嫦娥甘独处,有谁领袖广寒宫?”余喜其自命不凡,大为少妇守寡者生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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