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一次坐在黄绿相间的北京出租车上，走着依然拥挤的路，听着熟悉的京腔，有种很亲切的感觉。我忽然想也许北京的一切其实都没有改变。就像这车、这路、这话，也许那个人也没有变。心里没来由地存了侥幸。10 天没开手机。因为不想听到他的消息，不想听到任何会让我更难过的消息。只是用岛上的付费长途电话给家里报了平安。没法解释，只能沉默。我坐在汽车副驾驶座位上，深深吸了一口气，按下开机键，紧张得浑身发抖。短信息提示音此起彼伏地响起来，短促又重复的声音，像暴雨敲击着玻璃，每一下都打在我心上。我知道其中的某一声后面，隐藏着结局。一共54 条信息。这54 条信息里的某几句话，会决定我下一秒会哭还是笑。只有两条信息是他发给我的。一条是“你玩得还好吗？注意安全”。一条是“亲爱的，我搬走了，你自己好好的”。完败。我就像被告知患有绝症的病人。浑身没有一点儿力气，心里是被掏空的感觉。不是痛，是慌。失明一样的慌，不知所措。摸索着回到家，抖着摸钥匙，抖着开房门。一进屋，就发现事情有变：所有他的东西都没有了。空落落的房间像一只黑洞，悄无声息地吞噬着一切……我随着箱子一起扑倒在地上，号啕大哭。而我写的那张明信片，过几天就会无聊地躺在信箱里，等着再次见到把它寄出的那个尴尬的熟人。第二天一早，我再次坐在电脑前，寻找便宜的机票。地点不是问题，钱不是问题，一个人也不是问题。只要能解决我的问题，一切都不是问题。于是，我上路了。被回忆追着，只能不断地跑。伊斯坦布尔的赞礼“美景之美，美在忧伤。”帕慕克在《伊斯坦布尔：一座城市的记忆》的卷首语引用了作家阿麦特?拉西姆的诗句。自从知道了这句话，我就像他乡遇知音一样，觉得我和这个城市有了某种默契，带着行李和比行李还重的忧伤，准备扑倒在这个美到忧伤的城市，我的忧伤也仿佛能增加一丝美感。所有令人感动的美，美到极致时，都会像绕梁余音般留下一缕隐隐的忧伤。而所有绵长暧昧的忧伤之后，也有朦胧的美感升起，仿佛是这潮湿的忧伤在太阳下蒸腾出的氤氲雾气。最美的东西，通常是忧伤的；最美的东西，通常是短暂的；最美的东西，通常是已经消失的。而忧伤，正是带着伤在缅怀那些短暂的、已经消失的东西……当马蹄纷乱、旌旗摇荡，财富和权力像传说一样四溢的奥斯曼帝国成为眼前这个在夕阳下柔和平静的土耳其的时候，所有的荡气回肠都凝结为书页中波澜不惊的文字。翻开书带来光荣与梦想，合上书岁月静好。对于一个经历过世事沧桑的绝世美女，年轻时所有的伤害，最终会成为优雅的光晕，成为皱纹上一抹动人的神采。土耳其是一个有故事的地方，曾经受的伤害都成为动人的美，附着在那些朴素的建筑和街道上，散发着沉默的魅力。从伊斯坦布尔著名的圣索菲亚大教堂出来时，天已经快黑了。太阳的余晖像暮年老人，斜在教堂门口的空地上。远处突然传来一声悠长高亢的“唱礼”，这是祷告的声音。一句将尽未尽，另一句又跃然而起，层层起伏，绵绵不绝。这声音回荡在整个城市的上空，游丝一样袅袅缭绕。我在寺院和圣索菲亚大教堂之间的广场上，找了个长椅坐下。广场上，有的游客继续谈笑；有的凝神静听，希望得到某种神谕；也有信徒匍匐在地上，虔诚行礼。我面前飞来几只灰色的鸽子，嘴里咕咕地念叨着，好奇地歪着头看我。我问自己，我究竟为什么在这里。一个人，在一个陌生的城市，用我的忧伤去呼应这个城市的忧伤。坐在这里的，本该是两个人，幸福的两个人。我不明白为什么变成了我一个人，面对未知的茫茫旅程。以前的我，胆小到连一个人睡觉都不敢，可是现在，我要做的，却比这多得多。我很害怕。因为旅行中可能会遇到很多事情。比如恐怖分子的暴力伤害，比如花花公子的感情欺骗，比如迷路导致露宿，比如失窃导致破财……巨大的恐惧让我缩在椅子上，想立即买当天的机票回去。太阳快落山了，碧蓝的天空中云彩轻描淡写得像一层轻纱，遮不住背后透出的金光。轻纱随着风快速地翻卷着，不断地变换形态。《约翰?克利斯朵夫》中的主人公小时候用指挥棒指挥天上的云，命令云向东，但是云没有听从他的指令，反而向西了。小约翰?克利斯朵夫识相地转而命令云向西，显然这一次，云服从了。于是，云的走向和小约翰?克利斯朵夫的指挥一致了。顺应时势，也许是更省力的做法。我忽然意识到，让我害怕的那些旅途中的事虽然都有可能发生，但是每件事的相反一面，其实也都有可能让我遇到。比如本地人的热情款待，比如浪漫的一见钟情，比如顺利地找到便宜的食宿之地，比如意料之外的惊喜……是的，让我害怕的不是独自旅行本身，而是未知。未知中包含着巨大的想象，它比已经发生的困难还可怕。可是既然头脑是我自己控制的，为什么只想那些凄惨的可能性呢？既然我不得不在失恋又失业的时候独自旅行，为什么不享受这个过程，并且去期待一些美好的事情发生在我身上呢？据说，人的嘴巴和头脑是不能同时工作的。嘴巴在说话的时候，大脑通常在休息。那么，一个人旅行是个好机会，让大脑充分地工作，想想我为什么会走到这个地方，再想想接下来我要到哪里。华灯初上，街道上的行人络绎不绝。世界上最远的距离并不是北京到伊斯坦布尔的7000 千米，而是我和与我擦肩的人们。他们能得到更多心有所依的快乐吗？他们能更少受到欺骗和金钱的困扰吗？我们呢？我们得到了更多超然无忌的快乐吗，还是更多选择、更多可能却带来更多困扰？爱，是一种信仰独在异乡为异客，不由得想起了自己家乡的主流信仰。佛是众生，众生是佛。盲目而虔诚地依赖别人，总是难免受伤或者失望。“命运不在别人手中，命运不在神手中，命运在自己手中。努力学习知识就可以变得更好。”佛祖告诉我们的这个观点，实在值得庆祝。对于无神论的我来说，爱情就是一种信仰。“爱之于我，不是肌肤之亲，不是一蔬一饭，它是一种不死的欲望，是疲惫生活中的英雄梦想。”杜拉斯的这句掷地有声的呐喊，使得我更加笃定爱情和她的面容一样，可以拥有一种苍茫持久的美。爱情，不是动物之间只为满足原始的欲望，也不是只为了生活而寻求的伴侣，而是一种能够超越生死的，从心底迸发的力量。这力量，使人仰天大笑，使人俯身扼腕。这力量，是不依附于任何人而存在的，同与生俱来的生命一样坚韧。爱情没有消失，爱情不会消失。爱情是涌动于心的不灭激情。爱情不会依附于任何人而存在。爱情是一种生活方式。爱情不是他。爱情是我自己。爱是活着的证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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