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点快点！”工头在轮船甲板上对着船工吼着。下关码头上人头攒动。苏家正为一小时后的启航仪式做最后的准备。</p>
那是一艘巨大的客轮，比她周围的轮船至少高出两倍。甲板上和船舱内有上百工人，仔细地擦洗着每一个角落。这就是苏继宗几乎倾尽家财历时整整五年，打造的一艘豪华客轮，“昌荣号”。</p>
潘兆新和周阿竿一大早就来到了下关码头。周阿竿捧着照相机在昌荣号附近为《明诚周刊》拍摄素材。</p>
眼见着码头上人越来越多，周阿竿将照相机护在胸口，准备从人群中挤出去。正要转身时，他无意间见到一个十六七岁光景的男孩，骨瘦如柴，今天虽是有阳光但依旧是寒风瑟瑟，他只穿了一身单衣，站在登船梯上，拿着抹布，踮着脚，俯身越过登船梯的围栏，擦拭着船身，大半个身子悬空着，几乎一个不小心就会从十几层楼高的地方掉下去。</p>
周阿竿拍下了这张照片……</p>
“那苏继宗以前也就是个小工，还是个长短脚，从那个整天挨打的‘苏跛子’，居然变成了现在的苏老板，真他*的厉害。”周阿竿对潘兆新感慨道。</p>
潘兆新没有说话，想到自己出身贫寒，心中生起了不为人道的羡慕。</p>
几个陌生人经过他们，其中一人说：“你说今天来这么多人，到底是等着看船呢？还是等着看苏家的两位小姐呢？”</p>
“今日首航，也是苏家大小姐苏雨霖的生日。”</p>
“要说长相，大小姐是远不如二小姐。我见过苏家二小姐，倾国倾城。那些电影明星跟她也比不了。”</p>
“二小姐……”潘兆新心中暗暗道，“是苏雨霖的妹妹？”</p>
方入春，天气阳光明媚，江风吹拂下微微有一丝凉意。金陵政商名流纷纷前往下关码头，见证“昌荣号”的处女航。</p>
年近花甲的苏继宗，拄着拐杖，在女儿苏雨霖的搀扶下，一瘸一拐地走上临时搭建的舞台。苏雨清与苏逸凡紧随其后。今天是苏家的大日子，二小姐苏雨清一袭素底晚装，头戴西洋礼貌，打扮得像个高贵的“公主”，苏雨霖则是一身素色旗袍。</p>
“爸，要不你给大家讲两句吧。”苏逸凡对苏继宗道。苏继宗吃力地摇了摇手，“让霖儿说两句罢。”</p>
苏雨霖并没有想到父亲会让上台演说，她倒也不怯场，便走上前去。</p>
“从几张图纸开始，我们花了整整五年的时间，打造出这艘轮船，每一个船舱都精心设计，每一个细节都反复雕琢。‘昌荣号’是由我们中国的船舶专家设计，由中国的船厂、中国的工人制造出的轮船！父亲几十年的夙愿就是要造出能媲美日本、欧美的轮船，今天昌荣号实现了！”</p>
苏雨霖在掌声中缓缓走到苏继宗的身边，搀扶着父亲艰难地走到话筒前，望着台下的人群，苏继宗背对着滔滔江水和他呕心沥血的杰作“昌荣号”，不禁热泪盈眶。</p>
“呜……”一阵低沉的汽笛声伴着剪彩的红色丝带缓缓落地，昌荣号慢慢移动，开始了去往上海的航程。舞龙舞狮的队伍嗖地跳上了舞台，锣鼓声与欢呼声让下关码头热闹非凡。码头上参加启航仪式的人群中，还有不少是从外省专程赶过来看首航仪式的。</p>
返程路上，苏继宗与苏雨霖坐在车里，苏继宗感叹道：“有了昌荣号，我们苏家也在航业的地位才算是稳固了。”</p>
“这是爸的杰作。不过，客船与货船不同，客船不单需要先进的船舶，‘客’也很关键。我搭乘过民生公司的船，他们的服务绝佳。所以，这次首航之前，我还写信给大哥，建议他花多些时间训练船舱的服务生。”</p>
“你是个做生意的好材料。”苏继宗笑了笑。</p>
“都是大哥和轩哥教的。我也只学了点皮毛。”</p>
“听你大哥说文轩给你搞来了一个特别的生日礼物？”苏继宗调侃道。</p>
“是一本小说的手稿。我只是跟轩哥随意提过一次，说书里的内容跟我的梦一模一样，他竟然找到了作者的手稿。”苏雨霖笑道。</p>
“说是这个手稿被刘陆离教授收藏了，文轩在人家门口站了三十多天，把刘老都感化了，拿他没办法就给了他半部手稿。”苏继宗无法理解苏雨霖对那几张破手稿的执念，但他更为在意的是，这位昌荣百货副总经理文轩，对苏雨霖毫不掩饰的“讨好”，究竟所图何事。</p>
苏雨霖差点脱口而出，“要不是您不肯放权给他，他哪有这闲工夫干这些事儿。”但想到这话不妥，便咽了回去。</p>
“等你和靖华的事定了，就回昌荣帮我罢。”苏继宗笑道。</p>
“爸，我跟他哪有什么事呀！”苏雨霖双颊涨红。</p>
“好好，我不说了。女儿家矜持些是好的。”</p>
……</p>
傍晚，宾客陆续到达灯光璀璨的白楼，还有一些未能赶去启航仪式的名流也前来赴宴。苏公馆外墙为白色，“白楼”因此得名，后因苏继宗常常在此宴请金陵名流而声名鹊起。</p>
白楼客厅左侧居中摆着一个昌荣号的镶金模型，长八米，在灯光下显得气势磅礴，正中那面墙上挂着一副巨幅水墨画《扬帆》，是出自著名画家傅老之手。</p>
不过，再多辉煌的装饰都不及苏家二小姐的颔首一笑那般耀眼。苏雨清身着白色晚装，如清水芙蓉一般，安静地坐在大哥苏逸凡的身旁，却引来无数目光与赞叹。</p>
苏夫人见苏雨霖正与宾客们握手寒暄，催促道：“霖儿，还不快去换衣服。”</p>
“是。”苏雨霖恭敬道，然后转身走到楼梯旁，刚准备上楼，便听见有人唤她——“苏小姐。”</p>
“凌少爷。”苏雨霖大方回道。</p>
“你我只有一面之缘，难得大小姐还记得我。”</p>
“当然记得，凌家一直用昌荣公司的货船，还要感谢凌少爷的大力支持呢。”苏雨霖作揖道。</p>
“苏小姐客气了。对了……不知道雨清小姐……有了心上人没有？”</p>
同样的问题，今晚苏雨霖已回答了很多次，那些纨绔子弟都想着接近苏雨清，雨清不善言辞，每次都只是低头不语。但他们不在意，只要能够靠近她，多看一眼，就仿佛是天大的恩赐。</p>
“这我就不清楚了。”苏雨霖嘴角微微上扬，转身上了楼。她走到在二楼长廊时，忽然停下了脚步，倚着雕龙画凤的白玉栏杆眺望着白楼正厅，她忽然觉得有些恍惚，感怀地叹了一口气——家中依旧钟鸣鼎食，绫罗绸缎，殊不知昌荣公司早已入不敷出，随时面临破产的危机。</p>
白楼歌舞升平，不知大厦将倾。</p>
白楼的热闹被一声通报惊扰——“华少爷来了！”随从大喊了一声，大家纷纷向门外望去。富管家低声责骂道：“做什么一惊一乍的！”一边说着一边带了几位随从出门迎接邵靖华。</p>
“雨清，你同我一起去打个招呼。”苏夫人柔声道。</p>
“是。”</p>
只见邵靖华穿着得体合身的黑色西装，西装下露出黑色马甲和纯白色的衬衫，从绿荫掩映的苏公馆主道走上白楼门外的阶梯，双手半插在西裤口袋中，气宇轩昂地走了进来。</p>
邵世同有些意外地望着儿子，苏继宗赶忙解释道：“应该是霖儿邀请了华少爷，他们在报社共事，是好友。”</p>
“霖儿面子真大。”那位与靖华一般年纪的“邵太太”说着走到邵靖华身边，殷勤地笑道：“靖华，你来啦！你看，换了身衣服果然不一样了。”那是邵世同新过门的姨太太。站在她身旁是邵世同的长女邵月华，邵靖华的长姐。邵月华衣着素雅，与苏公馆当晚的各种华装相比，她的衣着显得“平淡”了些，但剪裁贴合、考究，衣领和袖口处的纹绣精美，是平时很少见的样式，身上的配饰不过是一对翡翠耳环和手腕上的翡翠镯子，看上去都是老物件。邵月华礼貌、端庄，对苏夫人表现地尤其亲近，但目光扫过白楼那些浮夸的装饰时，依旧难掩神色中的那一丝鄙弃。</p>
邵家是大家族，靖华的爷爷，邵司长的父亲是富商少爷，早年留学美国，后来做了清华大学的教授，晚年回到南京，在国立中央大学执教，落叶归根。邵世同也是留法归国的。而苏继宗祖上代代贫农，“不小心”发了家，说到底，邵家人骨子里还是看不上苏家的。</p>
“清儿……”苏雨清听见父亲唤她的名字，走到苏继宗身边。</p>
“邵司长，太太，大小姐。”苏雨清微微颔首。她将目光转到邵靖华身上，唤了声“华少爷”。</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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