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淮泛舟之后，邵靖华与苏雨霖在报社几乎没有说过一句话。</p>
邵靖华见苏雨霖起身去倒茶，也拿着杯子走到她身旁。苏雨霖打水时有些心不在焉，水壶没有拿稳泼到了茶杯外。“小心！”邵靖华赶忙扶住水壶。苏雨霖低头道了声“谢谢”。</p>
“有没有烫到？”邵靖华关心道。</p>
苏雨霖冷淡地摇了摇头，双手捧着瓷杯，转身回到了座位上。从前苏雨霖的稿子都会拿给邵靖华修改后才安排发表，但最近她都拿给潘兆新改，这天也是如此。</p>
“兆新，这是上次去上海采访化工大王方液仙的稿子。”苏雨霖将初稿递给潘兆新。</p>
“这方面的稿件不一直是靖华看的么。”兆新笑着将稿件递给了邵靖华。</p>
“我改好给你。”邵靖华对苏雨霖道。</p>
“那辛苦两位主编看看是否能发表，这应该是我最后一篇稿件了。”</p>
邵靖华一怔，抬头望着她。</p>
“你要辞职？”潘兆新问。</p>
苏雨霖点了点头，“我要回昌荣公司工作了。”</p>
“这么突然。”晗如手里还拿着稿子，正准备去给潘兆新，这会儿也顾不上自己的事儿了，赶忙走到苏雨霖身边：“你爸不是说女孩子家不适合干这个，怎么这会儿又让你去昌荣工作啊？”</p>
“可能她觉得我有些天赋吧。之前我建议父亲做码头货运的标准化改革，还是卓有成效的。”苏雨霖笑了笑，她没有告诉晗如，其实父亲并非排斥她在昌荣工作，只是觉得她更重要的使命是与邵家联姻，所以一直希望她借着在报社工作的机会，能够多与靖华相处。邵靖华那天的话不单单刺痛到了她，更让她感到无地自容，所以她决定离开。</p>
“可你又不喜欢做生意。”晗如遗憾道，“你的梦想不是要做在中国乃至世界有影响力的记者吗？”</p>
苏雨霖沉默了。</p>
“你再考虑一下吧。”潘兆新诚恳道，“你在《明诚周刊》是无可取代的，周刊如何行销，还有整个报社的成本支出这些，没有你，我们肯定是一团乱。”</p>
“是啊，苏雨霖。”阿竿也劝道：“你们家那个什么昌荣公司哪有我们这么需要你啊！”</p>
邵靖华一直没有言语，只是若有所思地握着手中的笔。</p>
“谢谢大家。”苏雨霖听到这些心中很感动，在报社的这几年她感受到从未有过的价值，让她觉得自己是个有用的人。只是，这感动之外不免有些遗憾——毕竟，她最期待的终究还是靖华的挽留。</p>
肖晗如才想起来手里这份四五页长的文稿，走到潘兆新面前，神情自豪地将文稿递给他。兆新看了看文章的标题——《下流的“上流人”》。</p>
“这个标题就很有吸引力啊。”兆新道。</p>
“你看看，写得怎么样。”晗如道。</p>
兆新一边认真读着，一边点头，读罢称赞道:“写得好。可以令读者时而咬牙切齿，时而潸然泪下。”</p>
晗如听兆新夸奖她，欣喜不已，立刻露出了笑容。</p>
“从顾晓梅的遭遇，引发出对中国封建礼教和宋福安之流虚伪嘴脸的控诉。荡气回肠!”兆新对晗如竖起大拇指。</p>
报社的两位创始人性格大不相同，靖华很少说赞扬的话，往往不过是轻淡写的一句“可以发表”，那些“鼓舞士气”的言辞，多半都出自兆新之口，兆新对大家从不吝惜溢美之辞。即便如此，只要是兆新的赞扬，都能令晗如喜不自禁。</p>
兆新将文章递给苏雨霖，礼貌道：“雨霖，你提提意见。”</p>
苏雨霖笑着接过文章，仔细阅读。</p>
“写得很好。但这篇文章恐怕不能发。”苏雨霖担忧道。</p>
晗如脸色一沉，心想：“雨霖不会当着兆新的面让我难堪吧……”</p>
阿竿不解地问:“写得这么好，为什么不能发表”</p>
“第一段直接写到金陵女中……做歌伎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儿，晓梅怕是不愿意让别人知道。”苏雨霖解释道。</p>
“你什么都好，就是被这种封建礼教荼毒，中毒不浅!”晗如严肃道，“做歌伎有什么不光彩她们靠着自己的劳动挣钱，不比你们这些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大小姐有尊严么。”</p>
想来晗如还是第一次对苏雨霖说这样的话，连她自己都不觉一惊。苏雨霖听晗如这话不是力证观点，而是在发泄心中的怨气，心中已猜到了几分——或许，是见到兆新对雨清的青睐，让她心中对这些“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大小姐”不免有了些偏见。</p>
当然，像她这样被“礼教荼毒”的产物，断不会一拍桌子，高声跟别人理论，所以只是平静道：“我是说，若要报道此事，至少要先经过晓梅的同意，这是晓梅的隐私。”</p>
潘兆新顺着苏雨霖的话，解释道：“不是苏雨霖觉得做歌伎不光彩，但世俗的观念是很难改变的。”</p>
“世俗的观念是错的!”周阿竿也气冲冲地站了起来，道，“我同意晗如，我们做记者的，就是要改变这种毫无道理的世俗偏见。我觉得这文章一定要发。”</p>
“晗如没错，但苏雨霖的担心也不是没有道理，她是站在晓梅的角度，怕她的事情被公开之后，会抬不起头。这事儿好解决，问问晓梅同不同意发表，不就结了么。”兆新两边都不想得罪。报社每每有争论时，兆新总是“各打五十大板”，不与谁结怨。</p>
“就算顾晓梅不同意，我也要发!”晗如义愤填膺道:“那个狗屁宋福安，就是知道晓梅怕遭人冷眼，不敢站出来，所以才如此嚣张。我一定要治他！如果能让宋福安此等败类收敛，不再祸害别人，晓梅就算真的有所牺牲，想必她也不会反对。”</p>
“说得好!”阿竿道。几个新来的记者也在一旁为晗如鼓掌。</p>
苏雨霖缓缓起身，用极其失望的眼神环顾四周，道:“你们都是这么想的吗为了更多人，就可以牺牲晓梅”</p>
报社顿时鸦雀无声，所有人低头不语。兆新也不知该如何回答。霖心中既难过又失望，却不知如何驳斥晗如的说法。为了正义牺牲一个人的利益是值得的她几乎不敢相信，这竟是从声名在外的“铁胆女记者”肖晗如口中说出来的话。但她不知如何反驳晗如已然站在道德至高点所作的结论。</p>
晗如见靖华还没有发表任何看法，便问：“靖华，你觉得呢？”</p>
靖华放下手中的笔，沉思片刻，道：“晗如，我问你一个问题。如果几个人把你家洗劫一空，你会不会生气”</p>
晗如不解地望着靖华，说了个“会”字。</p>
“如果现在有几个人已经快饿死了，你愿不愿意把你的钱给她们。”</p>
“愿意啊，肯定尽力帮他们。”晗如坚定道。</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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