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难当头，如果昌荣能做些贡献，就算是损失一些利益，也是值得的。”苏雨霖道。</p>
“卖给长袖善舞的爱国民商，一样是为国家做贡献。只要他承诺帮助抗战，卖价可以便宜一些。”文轩分析道，“现在关键是师父身体不好，逸凡又分身乏术，昌荣船舶公司根本就是青黄不接没人可以管好，现在不卖，等公司岌岌可危的时候更难处理了。”</p>
“文轩说的有道理，未来百货生意一定比船业好做，如果打仗，经济肯定一塌糊涂，大部分实业都是不堪重负，但物资就紧俏了。昌荣又一直高举国货的大旗，卖的都是老板姓需要的东西，价格也实惠，比那几家大而全的百货公司还少了些存货的压力。”苏逸凡叹了口气，“只是，父亲应该舍不得卖掉昌荣船舶，这可是苏家的基业啊。”</p>
“所以这事儿只能你去说啊。”文轩对逸凡道。没说出的那句是，师父也只能相信你是毫无二心的。</p>
苏雨霖有些意外，当初父亲问她是否要卖昌荣船舶公司，文轩建议她说“能够抗住，就不卖。”现在却劝大哥去说，但细一想，便猜到了几分——文轩是保护想她，他知道卖祖业的事儿不能从苏雨霖口出说出来。苏雨霖心中暗暗道：父亲一直担心我介入苏家生意，原是担心女儿嫁人后被婆家利用，吞食了苏家的基业，所以对女儿，他更在意的是家族感而非经商头脑。</p>
苏逸凡若有所思地望着车窗外，许久，忽然对文轩道：“文轩，这次回南京可以帮我个忙吗？”</p>
“你说。”</p>
“我想知道秋月过得怎么样。”苏逸凡神情落寞地低下了头，“如果不好，想个不露声色的方法……帮帮她。”</p>
“放心。我会处理好的。”文轩会意地点了点头。</p>
苏雨霖望着哥哥惆怅的面容，心疼地问：“既然放不下她，为什么不去看看她呢？她如果知道你还这么牵挂她，心里也会很安慰的。”</p>
“她知道了，也只能徒增伤心，何必呢……”</p>
“我不知道秋月姐怎么想，至少……如果是我，即便不能在一起，我也会希望知道自己爱的人也是在意我的。”苏雨霖若有所思地望向远处。文轩明白她的心事。三人各怀心事地沉默了……</p>
三人回南京后，顾不上休息就直接去了下关码头。</p>
那几日，一个女子的倩影忙碌地穿行，成了一道罕见的风景。</p>
“你回来一刻不停地帮我。如果不是你在，我一定手足无措。”苏雨霖望着文轩，感激道。</p>
“这事容易，不过是把货物标号按不同类别分区域装船，然后明晰公司内和码头各方面的负责人及问责制度。管公司不难，都是有章可循的，我慢慢教你。”</p>
苏雨霖在文轩的指导下，仔细比对每一箱货物的编号，反复叮嘱工人们“这是中央大学的实验器械……需要特别小心。”</p>
文轩也同她一起在码头指挥和调度——这一切如此熟悉，他正是从下关码头的搬运工开始，一步一步走到今天，也是在这里他第一次见到了他的伯乐——苏继宗。</p>
转眼就到了7月末。那日，文轩照常陪同苏雨霖前往下关码头，与平时一样，他给苏雨霖准备好当日的《中央日报》——头版头条登载着南开大学被日本人轰炸的消息，火势蔓延数百里，学生宿舍、教学楼、标志性的图书馆连同书籍一同沦为焦土。文轩见苏雨霖手持报纸抽泣着，关心道：“怎么了？”</p>
苏雨霖将报纸递给他，文轩看了一眼，叹了口气，“是，我看到了。日本人把值钱的东西抢走，然后就把南开炸成了一片废墟。”</p>
“真的是灭绝人性。为什么要炸学校，为什么！”苏雨霖声音颤抖着。</p>
文轩安慰道：“你也不要太难过了。这么想来，罗校长真是有远见，一年期就开始筹备迁校，他说连一张桌子都不留给日本人，悉数搬走。”</p>
苏雨霖点了点头。没有言语。</p>
到了下关码头后，她比平日更紧张一些，凡中央大学迁校的货物都要清点好几遍，生怕有什么错漏。傍晚时分，苏雨霖正无意中发现有一船货物中有许多药品。她疑惑地问：“这几箱货是谁安排运输的？”</p>
“是大少爷，要运往上海的。”</p>
苏雨霖会意地点了点头。心想：这应该是支持前线的药品吧。正思忖之时，</p>
逸凡拿着行李准备赶道下关码头，苏雨霖惊讶道：“大哥要走？怎么之前没听你提起。”</p>
“这批货很重要，所以我不敢假手他人。”</p>
苏雨霖点了点头，心想大哥连她都不能详细说，那必然是机密，便也不再多问。</p>
苏逸凡登船之前，趁妹妹走开的间隙，给文轩塞了一张字条。文轩打开一看，上面写着：霖儿爱书，爱茶，怕雷声，恶烟味。多费心。</p>
“你安心去吧。”文轩对苏逸凡说，“霖儿也是我妹妹，我会照顾好她的。”</p>
与大哥道别后，苏雨霖望着大哥上了船，与大哥挥手道别。她万没想到，这一挥手，便是永别……</p>
次日清晨，苏雨霖正想赶往下关码头，继续协助中央大学迁校之事。只见文轩和昌荣船舶公司的数十名船工都围在白楼门口。她走近时听见文轩道：“消息确切吗？”</p>
“确切。我看着尸体都打捞上来。已经运回下关码头了。”</p>
“打捞尸体的渔民简直是狮子大开口，他们竟然问我们要……”</p>
“要多少钱都得给啊！”文轩道。</p>
“给了给了，就是还有几个船员的尸体还没打捞，这个钱……”</p>
“你这是什么话，船员不是人吗，都是我们昌荣的弟兄！”文轩厉声喝道。</p>
“好好。”</p>
“你们先回码头去，我把钱取来给你。先不要告诉任何人，包括大小姐。”</p>
一个家仆抬头见到苏雨霖，惊慌失措地唤了声：“大小姐。”</p>
文轩回过身，看了苏雨霖一眼，然后又吩咐船员，道：“赶紧回去。”</p>
人群散去。苏雨霖缓缓走向文轩——她知道，家里出大事了。</p>
“三哥，出什么事了？”</p>
文轩自知无法再瞒着她。苏雨霖见文轩眉头紧锁，神色凝重，心中更担忧。她几乎没有见过文轩这副模样，即使遇到天大的事，他都能举重若轻。</p>
“逸凡昨天乘坐的货船……沉了。据说，船上所有人无一幸免。”文轩声音低沉，却像惊雷一般击中了苏雨霖。她脑海一片空白，整个人不觉往后退了一步。</p>
“大哥呢？”苏雨霖拉着文轩的衣袖，双眼已是泪雨充盈。</p>
“他们说已经运回来了。我正准备去下关码头认……”文轩实在说不出“尸”这个字。</p>
“我同你去。”苏雨霖说着便往屋外走。</p>
文轩伸手拉住她，叹了口气，道：“霖儿，你别去了。在水里浸泡过这么长时间，我担心你看了……会受不了。我去接他回家。”</p>
苏雨霖没有回头，倔强地说：“他们一定是看错了。我要自己去看一看。”</p>
文轩见苏贵赶了过来，便吩咐道：“备车。”</p>
苏贵点了点头。</p>
苏府的黑色福特轿车停在了樟树影映的道路尽头，文轩知道自己拦不住她。于是，小心地扶着她坐上了轿车。</p>
汽车缓缓驶出苏公馆，从苏公馆到下关码头那一路，文轩与苏雨霖没有只言片语。文轩破天荒地紧紧握住她的手，她亦没有回避。虽然苏雨霖一直强装镇定，但从她手心冒出的冷汗中，他能读出她的恐惧与心碎。</p>
有那么一刻，苏雨霖宁愿这辆车永远开不到下关码头。这样，她永远不必面对大哥的生死。但她终究还是来到了现实面前……</p>
一个伙计见到文轩和苏雨霖下了车，赶忙迎了上来，一边道：“兄弟们跑遍了南京城，太早了，卖棺木的都还没开门。我们一家一户敲开门才买到这个。让大少爷受委屈了。”</p>
“辛苦你们了。”苏雨霖娴雅有礼道。</p>
伙计将二人引至一幅棺木前，苏雨霖停下了步子，不敢上前。文轩会意地让她稍等，自己走到棺木前，往里头看了一眼，然后痛苦地皱起了眉头。苏雨霖缓缓走上前，每一步都仿佛拖着沉重的镣铐，举步维艰。站在棺木前的她，鼓足勇气，望着棺木中已然被水浸泡得肿胀起来的尸体——确实是他最爱的大哥。她脸色煞白，往后退了几步，只觉得双腿无力，文轩见状赶忙上前扶住她，她用力握住文轩的手，全身微微颤抖，却没有留下一滴眼泪。文轩担忧地望着她，平日里他总有办法让她由忧转喜，此时却没有说一句安慰的话。</p>
苏雨霖勉强让自己平静下来，抬头望着文轩，道：“三哥……发丧吧……”</p>
“我先送你回去。”文轩见她强作坚强的样子，心疼难已。</p>
苏雨霖点了点头。</p>
回苏公馆的路上，苏雨霖一直怔怔地望着窗外，那双漂亮的眼睛已经全然无光。文轩也没有说什么，心中唯一的想法是：我宁愿你大哭一场，好过这样……</p>
许久，苏雨霖忽然开口道：“三哥，你可能要尽快回上海一趟。我怕大哥罹难的消息会让公司人心惶惶。我让父亲给你写一封聘书……”</p>
文轩这才明白苏雨霖为何强忍悲痛，冷静下来——父亲苏继宗年迈体弱，以后苏家，就依仗于她了。</p>
“有胡天吉在，不用担心。这段时间我哪儿也不会去，就留在你身边。”文轩望着苏雨霖。</p>
苏雨霖感激地望着他，没有再多言语。</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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