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历十五年，南岭。</p>
深山密林，叶墨气止。</p>
腐烂的气息，经过数百年时光的沉淀，已然弥散于树荫之下，久久不去。</p>
左右扫视，黑暗的世界里，唯有青年手中的火把燃烧。</p>
晃动的影子，遮掩了周围的些许光明。</p>
“咔嚓。”</p>
枯枝碎裂。</p>
满头大汗的姜岩一手拄着木拐，在潮湿的空气中，慢慢回正了身子。</p>
他摸了摸腰间的枝叶，感受到一阵细密的刺痛，又通过边上植株的长势，反复确认了好几次方位，最终向着左边的巨石处，再度迈开了脚步。</p>
“啪。”</p>
一扔，一跳，一拉。</p>
长满青黑苔藓的巨岩，被他双手各抓住了一块凹地，肌肉暴起，费力攀爬了上去。</p>
红星微亮，带着余温的木棍就在不远处的地面上，升起了点点轻烟。</p>
“岩儿，你这几天，都在这干些什么呢？”</p>
青年刚想起身去捡，却不料，一道黑影先他一步，直直的拿走了火把，然后当着前者的面，向下径直一甩。</p>
“呼…”</p>
转瞬间，大火重燃。</p>
稀疏的碎影张牙舞爪，黑暗的颜色在赤焰的衬托下，被凸现得愈发深沉。</p>
“回二爷的话，没干什么。”</p>
姜岩抬头起身，随手拍了拍衣上的泥土，眼神闪烁，向前倾身一笑。</p>
他没想到，自己的秘密，会这么早就被人撞破。</p>
而且，就连许久不出宗祠的二爷，都被人弄到了这来。</p>
族里的那群老东西，果然要比自己想象的恐怖得多。</p>
单凭这潜移默化的影响力，恐怕就连自己这些年的救命之举，也无法与其相提并论。</p>
“虫卵病还未好透吧，又在这胡言乱语。”</p>
四下风动，重重遮掩后，仿佛隐藏着千军万马。</p>
须发皆白的麻衣老者眼神清冷，语气里，却好似饱含深情。</p>
这种反差带来的压力，在极短的时间内，便渐渐形成了一股独特的气场，将人镇得不敢乱动。</p>
“这些天，有族人几次三番，看见你偷偷摸摸的来到这里，一待就是大半个晚上。”</p>
“出来的时候，通常是灰头土脸，眼睛里除了红色就是黑色，几乎见不到一点眼白，状态，就和入魔了一样。”</p>
“这，难道还叫没干什么？”</p>
他无视了青年心里的盘算，自顾自向前慢走两步，两人的距离，一下就只剩下了两臂之遥。</p>
长久以来形成的精神压制，迫使着后者脱离了恍惚，下意识的，便后退了半掌左右。</p>
“哈，原来是这事啊。”</p>
但毕竟是被压着做了两年的族长。</p>
长久的历练，对他来说，也不算全无建树。</p>
姜岩很快就回过了神来，数息之间，便又重新夺回了话语的主动权。</p>
“既然二爷你找到这了，那也正好，我本来就是要告诉您的。”</p>
他三步并作两步，左右虎虎生风，马上就来到了姜从的身旁。</p>
待向右边稍稍一瞥后，姜岩回头摸索，只过片刻，便找到了中心的枢纽，一手麻利的撤下了那堆遮掩草木。</p>
黑漆漆的洞穴高约半人，斜向下坡度较缓，像是个吃人的野兽般，直接了当的展露在二人面前。</p>
“您且随我来。”</p>
青年微微一笑，心里知道自家二爷比较惧怕黑暗里未知的事物，也不多说，只接过那火把，然后率先一跃，慢慢滑入了石洞之内。</p>
姜从眉头微皱，挪了两步，对四周做了个挥手的动作，随后，便也跟着他有样学样，一同窜入了里面。</p>
洞口右侧，两名披甲卫士拨开树叶，对视一眼后，都是擦了擦额间的冷汗。</p>
他们一前一后，待火光渐行渐远，便也跟着二人，一同滑落而下。</p>
但值得一提的是，他们并没有去完成其他几位祭司给予的任务，反而蹲守于原地，如同守卫一般。</p>
就好像，姜从的触角，已经摸到了其他人的手下，而后者，却是毫无察觉。</p>
“这是…”</p>
微风阵阵，火声噼啪。</p>
早已走远的二人，似乎并没有注意到身后停留的尾巴，只是自顾自的向前，去往一个神秘的场所。</p>
下面的空间别有洞天，简而言之，就是越走越宽敞。</p>
姜岩熟练在前方带路，一左三右四次转弯后，便带着自家二爷，来到了一处布满碎石的通道内。</p>
双人高的地下世界里，但见四周白痕遍布。</p>
一株株栩栩如生的植物，被人一下接着一下，刻在了干燥的岩壁上。</p>
各种各样的小人或立或躺，全都在它们的边上，表露出痛苦的意味，像极了各种患病的族人。</p>
“百药窟。”</p>
姜岩扫了眼望不见头的道路，心里不由自主的，便就生出了一种莫名的成就感。</p>
就像是族里的农夫，看着自己种出来的一茬茬麦苗，止不住的喜悦，刺激得大脑连连叫嚣。</p>
“我发现，您和其他几位爷爷教给我的东西，总是描述的模模糊糊，口口相传之下，没有十几二十年的经验，很难继承到所有的知识。”</p>
“所以，我特地寻觅了七天时间，找到了这处山洞，把所知道的那些个症状和解决它们的草木灵源，都全部刻在上面。”</p>
“这样的话，以后的人学习起来，就会方便许多，即便没什么人教，也能猜出个大概。”</p>
“咱们部族的瑰宝，也会因此而得到延续和继承，互惠互利，两全其美。”</p>
他直白的描述出了自己脑海里的宏图愿景，言语中，没有一点隐瞒和夸张。</p>
在没有外人的时候，除了爹娘的墓碑，二爷他老人家，总是姜岩最为信赖的存在。</p>
他理智而果断，丰富的经验，常常能从不同的角度，给予后者极大的帮助。</p>
“这东西，你想要守住很难，有什么计划吗？”</p>
麻衣老头眨了眨眼，目光随着黑暗的蔓延，渐渐收回到了面前的石壁上。</p>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自己手边那道昏厥倒地的小人，有一些莫名的熟悉意味。</p>
似乎那里面，隐藏着石娘的灵魂，在暗戳戳的质问他，当年为何没有及时出手，挽救自己的生命。</p>
待到姜岩多次研究，借着远近部族的几位病例，终于找到了边上那副草药后，她早已含怨而终，埋入了部族的墓地之中。</p>
而讽刺的是，这副药，姜从是会配的。</p>
若不是他偷了点懒，探望完自己孙儿后，直接便回到了宗祠里，悲剧，便不会发生。</p>
算是，一个计划之中的意外吧。</p>
姜从眼帘一垂，好似突然兴起，闭目假寐了起来。</p>
“守住？什么守住？”</p>
面带微笑的姜岩稍稍靠前，视觉上的死角，让他并没有注意到自己二爷的神思。</p>
他指了指周围的道道白痕，柔和的眼神，像是在注视着自己的孩子。</p>
“二爷，您误会了，我没想着拿这个去做什么东西。”</p>
“等我画完后，只要是想学的族人，都可以来这和我学。”</p>
“谁都可以？”</p>
“只要是咱们的族人，谁都可以。”</p>
青年爽朗一笑，只手负背于腰间，脸上的表情，看起来颇为自满。</p>
他的志向，属实非常远大。</p>
毕竟，经过了这两年的历练，原先稚嫩的思想，已在现实的影响下，被其悄然改变。</p>
那种纯粹的念头，也由此而拓展，在逐步的完善中，成为了一副可实现的基本蓝图。</p>
要知道，精神这东西，固然可贵。</p>
再灵验的草药，也挽救不了一个寻死的族人。</p>
但若是只依靠精神，那治病，也只能算得上无根浮萍。</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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