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历十八年，跑牛坡。</p>
大风高歌，遍地萋白如烬。</p>
部族内林立的兽皮帐篷，早已被及腰的深雪覆盖，紧闭的空间里，连呼吸都带着一丝寒冷的冰封意味。</p>
“阿娘，我没有阿爸吗？”</p>
正中的地界上，青石打造而成的高台独树一帜，哗哗作响的黑色大旗，在自然的伟力下屹立不倒。</p>
木石所铸的坚固掩护，其核心位置，依旧是那一方挖好的小小坑洞。</p>
里面柴木两根，斜向上通风透气，薪火战栗，烧得“噼啪”乱响。</p>
“这孩子，说什么胡话呢？”</p>
四射的柔光划过周边，唯有北方的主位上，被两道身影遮去了远走的辉芒。</p>
门外的声响，似是夏日里山间的初晨薄雾，只在太阳高升之际，便尽数化作了过眼云烟。</p>
搂着孩子的女人缝补着针线，满目的温柔淡雅，在这个以野蛮和拼搏为主的时代中，可谓是少之又少。</p>
毕竟人还是要吃饭的。</p>
除了衣食无忧的大族嫡系，寻常族胞面黄肌瘦，哪还有什么怜悯世界的资格？</p>
“你能住在主帐里，怎么可能会没有阿爸？”</p>
微风扬起，在隐秘的洞口处来回交互，一进一出，带走了大片闷气。</p>
桑朵放下了正做着的活计，光滑如初的双手，摸了摸自家孩儿的脑袋，说话间，眼眸微微偏移。</p>
她用下颚抵在了后者头顶，两手一环，动作略微收紧。</p>
温暖踏实的怀抱真切有力，却又不过度束缚，恰到好处的分寸，给足了后者作为一个母亲的安全感。</p>
“那为什么，我从来没有见过他呢？”</p>
虎头虎脑的孩童微微张嘴，乌黑的眼眸里，满是疑惑和失落。</p>
他向着身后缩了又缩，小小的影子，落到了母亲的脖颈之上。</p>
“净说胡话，前些天…个把月前，你不是瞧见过一次吗？”</p>
无奈的女人抿了抿嘴角，一抬手，便给小男孩肥嘟嘟的脸蛋上轻轻一戳。</p>
回弹的触感略有些发痒，后者动了两下，心里又是抗拒，又是享受，最终交杂而出，化作了一阵“咯咯”的笑声。</p>
“那都好久好久了呀，部族里的阿麽说，所有人的阿爸，都是要陪在崽崽身边的。”</p>
姜辛的情绪，稍稍变得积极了一些，嘴上的话语，也逐渐活泼了起来。</p>
他装起一副严肃的模样，仰过头，望向了阿娘的下巴，眼眸中，似有星光闪耀。</p>
“谁和你这么说的？”</p>
略显严厉的语气，伴随着一束目光袭来，后者的脸上，眉头微微蹙起。</p>
她自是知道，凭借着姜岩的声望，这些东西，绝不可能是姜氏部族的族人，能和他儿子说得出来的话。</p>
大概率，还是自己那边的母族人，在背后乱嚼舌根。</p>
“小小年纪，就会编一些胡话了？”</p>
桑朵刮了刮小男孩的鼻子，皮肤上细密的绒毛，挠的她指节一痒。</p>
母亲都是很相信自己的孩子。</p>
但出于一种善意的引导，桑朵不希望自己的言行，让姜辛成为一个主观上随意出卖同胞的人。</p>
即便，是面对自己。</p>
“崽崽没有说谎，这些话，都是桑咕阿麽和我说的。”</p>
有点心气的小孩，往往都受不了激将法的诱惑。</p>
他晃了晃脑袋，嚷嚷得脸颊微红，为表决心，还特意的挣脱了母亲的束缚。</p>
“是吗？”</p>
桑朵不自觉的扬起了微笑，一抬手，摸向姜辛的小脑袋。</p>
“嗯。”</p>
小男孩把嘴一抿，点头间，先是一喜，然后，又骤然升起了一股委屈的情绪。</p>
他忽然觉得，阿妈是不是对他有些失望，乃至于到了如今，已不再相信他了。</p>
“我没有说谎…”</p>
越是逃避，越是深思。</p>
即便是原本坚定不移的信念和记忆，在反复的自我质疑中，也会变得模糊不清。</p>
姜辛强撑着那副认真的模样，努力装成一个合格的小大人，心里确是越来越乱。</p>
直到扑进了阿娘怀里，他才敢偷偷摸摸的擦去眼角的泪珠，跳得飞快的心，也渐渐回归正常。</p>
大人都是不了解小孩的。</p>
姜辛控制不住的抽泣了一下，然后迅速止住，把脑袋埋在了桑朵的臂弯里。</p>
即便他们也曾是一个小孩。</p>
“那是阿娘错怪你了，阿娘摸摸。”</p>
桑朵有些心疼的看向自己的亲生骨肉，初为人母的无措，顷刻里涌上了她的心头。</p>
她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无心之举所造成的伤害，只能一遍又一遍的轻抚着姜辛的头发，直到后者颤抖的肩膀慢慢平静，也不愿停下手里的动作。</p>
“崽崽不怪阿娘。”</p>
姜辛没有大吵大闹，说话间的声音又闷又细。</p>
他抬起头，残留着泪痕的脸上，满是呼吸不畅所堆积出来的猩红之色，看起来，使人额外怜惜。</p>
“崽崽想要阿爸。”</p>
“崽崽的朋友们都有阿爸。”</p>
多少天来无处发泄的孤独，在眼神又一次触及到母亲的时候，便再也无法抑制。</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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