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正是正午时分，河边却原来是一群洗衣的年轻女子，个个高挽裤脚，弯着腰，在河里半露的石头上捶捶打打，又放进水里清濯，洗净的衣物，就铺晒在身后河滩干净的卵石之上。这群女子，是不远处末家庄的人。这天是七月初九，末家庄的女子有一个习俗，叫做“七九”浴。到了这一天，庄里的女子都要到这道河湾沐浴，然后梳洗打扮。头年年尾嫁入村里来的新媳妇，就是你拜过天地，跪过高堂，祭了列祖列宗，没洗过“七九”浴，也还算不得末家庄的人。
但这群女子里面，却有一个男孩，约摸十来岁的样子，晃着一个细瘦的小身子，在那些女子脚边穿梭捉小鱼玩耍。有了人来，河滩浅水处的小鱼就往深一点的水里游去，男孩跟着鱼儿走，渐渐离那些女子远了。小鱼也不再往深水里去，而是排成两行往上游。男孩数了一数，一行四条，两条八条。男孩正自奇怪，却见鱼群前有一条小青蛇，粗细长短和一只筷子差不多的，也在水里游动，小青蛇在水里曲曲弯弯的样子，很是好看。原来那鱼群是跟着小蛇呢。
男孩心想，小青蛇不伤小鱼，想必也不会伤我，于是便跟在鱼群的后面，走了一截。小鱼跟着小青蛇游到有些水草的地方，小蛇忽地就不见了。小鱼仍然排成两排开始绕起圈子来，却是围着一株野荷花转。且越绕圈子越小，首尾相接。一阵风来，那株野荷花叶上有几滴水珠滚动起来，忽地滚落了一颗，掉进水里。
说也奇怪，那水珠落进水里，却没有与河水相融，而是直落水底，变成了一粒小小的白色珠子，亮晶晶的晃眼。男孩大是奇怪，伸手去捞一下，果然从水里把那颗珠子捞了起来。那珠子好看，着水之后，光滑圆润，晶莹饱满，摊在掌心上，滴溜溜兀自打转。男孩托在手里，向远处叫了声娘，大声说道，我捞到一个珠子，很是好看。
偏巧这男孩的母亲名字就叫落珠。因此女人们笑道，娃啊，你捞到的就是你娘了呢。落珠听到男孩叫唤，也笑，说，“珠子好看，你就玩儿，别往水深的地方去。”男孩又说，这珠子是水珠变的。落珠笑着告诉儿子，水珠落进水里，就看不见了。那珠子是原来就在水里的呢。男孩听娘这么说，想了想，或许是水珠落水之前，那珠子就在水里，自己没有看见，以为是水珠变成的了。
河里有些卵石，有大有小，男孩的母亲以为男孩不过摸起一个好看些的小卵石而已。这两侧河岸还有些夹晶石，散碎了落在水里，日夜冲涮，刚刚捞出水来，也是这般好看。说话时候，太阳已略略偏西，男孩的母亲却又打发男孩去河岸边的路上，帮看着人。
天热，女子们洗好了衣服，就要进了河里洗沐。这段河湾离村子稍远，村里男人知道这是个女子们的日子，也不会到这河湾里来。但离这河湾不远是一条官道，官道上不时有过往的人。若是青壮男子，看到河里女人洗澡，自然会去捡偷看的便宜。
这条官道的十余里之外，有一个小集镇，叫做王官堡，也有叫王官铺的。既有集镇，镇里会有个别不三不四之徒，晓得这末家庄有此习俗，也会专专地前来偷看。落珠让这男孩帮看着人，就是看看有没有前来偷看之徒。这男孩随母亲来到河边玩耍，是因为没有兄弟姐妹，爹又在自己还没出生就死去，家里再无别人，因此，落珠出门，才会时时把他带在身边。
家贫出孝，良母传贤。这男孩是一个极听话懂事的孩子。得母亲令后不再玩耍，光着个小身子出了河滩，复又上了河堤，找了一块大石头爬将上去，端坐于石头上面，仔细看那条路上有无过往客商，或者悄悄藏身之人。
娃娃脚下这条路原来是一条官道，沿着河逶迤曲直，一边是水，一边是土坡。说来也怪，到了这里，却无端生出一溜大石头，高矮大小都差不多，沿着路整整齐齐排成一溜。让一条好好的官道无端多了些障碍出来。来往行人走到这里，就得在这些石头中间穿行。若是行人也还罢了，若是车马，绕过这些石头却颇为费事。于是，官道就另外分出一条道去了。只是脚行的人，还往这边走。一来不愿绕路，二来走得累了，还可就着这些石头，或坐或靠，稍事歇息。
这一排大石头尽头，又另外生出两块巨石，高逾数丈。巨石的下面是个石墩，上面半截才是石身。
男孩是知道的，这两块巨石都是有名字的，合在一起都叫石将军。若分开来，路那边的一块叫弋将军，路这边的一块叫末将军。男孩也姓末，单名正是一个单字，叫末单。却是取的谐音，因其尚未出生，父亲就死了，是个遗腹子。村人都说这孩子好“没单子”。母亲去请族长给孩子取个名字的时候，族长稍一沉吟，就用了这个“没单子”的单字，姓末名单。但村人叫起他的名字，都会在后面加上一个“子”字，叫他末单子。
男孩既然姓末，自然更喜欢那块也姓末的石将军。此时，他就是爬在那末将军身下的石墩上坐下了。
河边众女子此时已经脱却身上衣物，拔下钗头，松开云挽，长发披撒开来，半遮半掩，宛若乌云卷雪，慢慢向河心走去。男孩心念一动，往河里看去，看到底哪个身子好看。
倒不是这男孩看得懂个甚么，十来岁的娃娃，就再长个三两岁，末必就知道女人身子又有什么好看不好看了。只是随了娘去王官堡换针线时，诺下了一件事。
这王官堡的集镇上有一个大他十好几岁的男子，叫做王三的，平常在集镇上帮个闲打打杂，没事的时候，就到附近山野扣兔射鸟，换口饭吃。这王三晓得末家庄的女子有过“七九”的习俗，自己不敢来看，便悄悄央及末单帮他看。哪个身子最是好看，看过了告诉他，他就给男孩做一个能射鸟的弓。
男孩自然不懂得什么叫做身子好看。那王三就教与男孩，哪个身子最白，哪个奶子最圆，还有就是哪个屁股即大而腰又最细，就是哪个好看。这大小圆白粗细男孩自然是晓得的。一张能射鸟的弓又是那么诱人，男孩遂答应下来。
男孩眼力好，虽然隔了一段河滩，但按了王三所说，身白奶圆腰细，倒也不难比对。但看来看去，还是觉得自己的娘亲最是好看。似乎河里女子们也都是这样看的，男孩看到，几个女子围着自己的娘亲，嘴里说些调笑的话，一边往她身上泼水，似乎是嫉妒的意思。娘似乎不好意思起来，羞红了脸，忽地把身子埋在水里。男孩看得有趣，却在这时，头顶上凭空响了一声，像是人声。
“咄！”
男孩四处张目，并不见有人。而那石将军顶上，更是从来没有人爬上去过。男孩以为是自己听错了，收回目光，又往河里看去。此时日头已西，和风微微，丽水碧波，河面上万道金光，仿佛那太阳沉在河底，从河底发出光来。男孩不懂得女子身子好看，却为这金光闪烁惊得呆了。
“咄！”这一声又比刚才响亮，男孩听得十分真切。
“是哪个咄来？”男孩听得清楚，确是人声，反而更不怕了，四下看了一看，大了声问道。这本是他的责任所在，不让人走近偷看。但问过了，还是没有人回应。男孩甚是奇怪，复又自言自语，“先一咄，后一咄，也不晓得咄个什么。”说过，自己觉得无聊，突然想起手里握的珠子，展开手掌，看玩起来。
端的一颗好珠子，此时虽然褪尽水衣，却仍然晶润如出水之初。又似那水衣并不曾褪去，全因了有莹莹之光从珠子中心透出，环于珠壁，且左右缠绕，回返不绝。男孩亦看，亦觉那珠子似一活物，竟滴溜溜在手心上自己打成旋转。不觉看得呆了。
“噫――”男孩不觉发出声来。
“噫――”半空却也是“噫――”的一声，似那发声之人也如男孩一般，被惊得呆了，无意发出声来。
男孩猛地把手拳了。这回没有往四处张望，而是抬头问道，“先才咄了一声，后又咄了一声的，是你吗？”男孩没有四下张望，是因为能看到他手中珠子的人，必定在他头顶这上，因此只管抬了头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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