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晚点名后是例行的班务会时间，今天队里给的讨论题目是：端正入学动机，尽快完成好两个转变。
九张统一定制的小板凳摆成个圈子，大家围坐在一起。班长林立双手摆在大腿上，吩咐班副顾震有做记录，宣布班务会正式开始。
袁天华恰到好处地手捂着肚子，同时发出了不大不小的一声呻吟。
林立关切地问道：“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袁天华的表情进一步痛苦起来：“肚子痛，想上厕所。”
“那快去吧。”
袁天华竭力掩饰着心中得意，客气地向林立点头致谢：“班长，那我去了。”
慢腾腾走出房间，看看四下没人，袁天华撒腿就跑了起来。刚跑到楼梯口转角处，迎面就撞上了潘教导员一行三人，不禁大惊失色。
“袁天华，慌慌张张跑什么？”
“我，我拉肚子，急着上厕所。”
“厕所不是在你后面吗？”
“哦，一着急，跑过头了。”
“愣头愣脑。”潘教导员嗔怒道。然后侧身说道：“王政委，何主任，这边请。”
见潘教导员等人走进宿舍，林立连忙喊了一声起立。一阵板凳响动。
潘教导员说道：“系领导来看望大家，鼓掌欢迎。”
掌声热烈响起。王政委连连摆手，温和地说道：“我代表系党委、系领导欢迎大家报考我们海军军事工程学院。都请坐下吧。”
顾震有找来几张小板凳，王政委和何主任坐下后，发现学员们还站在那里。
“你叫什么名啊？”何主任仰脸问林立。
“我叫林立。来自江苏。”林立清脆地回答道。
“哦。江苏人，我们是同乡呐。”何主任笑着说道：“你能不能坐下啊，我的脖子强度不够好，都快要扭断了。”
众人一起坐下后，王政委问道：“你们哪个是沈海平啊？”
不用沈海平自己开口，众人的目光已经做出了回答。
“年轻人了不起啊，全省第二名！江南可是人杰地灵、才子云集的地方啊。我知道，你们当中不乏各县市、地区的高考状元，都挺不容易呀。”
“看到你们的现在，让我想起了自己的当年。”说到这儿，何主任摘下眼镜，轻轻地揉着眼睛。
王政委见状，连忙说道：“我们何主任是老海军了，造船系资格最老的教授，上海交大毕业后在清华大学当助教，四九年组建大连海军学校的时候转到我们学院，那时候，很多有知识、有文化的热血青年都响应党的号召，为建设强大海军，踊跃投身到海军建设。现在，这种精神在你们身上又得到了传承和体现。大家都随便聊吧，说说为什么要报考我们学院。沈海平，你先说说？”
“我？我没什么好说的，当初就是想当兵嘛。”沈海平含糊地说道。
“为什么想当兵呢？”何主任追问了一句。
这一下可把沈海平问住了。
常言道：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这句话应在了沈海平身上。一进了军校，部队生活让他时时处处感到紧张、约束，这哪里是上大学啊。于是开始怀疑自己当初的选择，以至于闹出退学风波。
见沈海平沉思不语，潘教导员说话了：“班务会就是部队的民主生活会，畅所欲言，不要拘束。这样吧，班长带头，林立，你先说。”
“我？”林立挺了挺身子：“我还没想好，区队长先说吧。”
“我说就我说。”辛瑞手捂着水兵服的护胸，清了清嗓子：“我当兵算是子承父业吧。本来是想报考炮兵学校的，高考成绩出来后，已经不可能去读大专了，只好挑个录取分数线最高的军校了。”
王政委正小声和潘教导员说着什么。见辛瑞不说话了，连声说道：“好，好，热爱部队愿意参军很好。继续讲。”
“我说完了。”
“啊？”王政委的脸上露出若有所失的表情。
潘教导员有点坐不住了，这段时间一直在讲要尽快完成好两个转变，即从老百姓到军人、从高中生到军校大学生的转变，现在看来，学员们的入学动机还有些问题。这么简单的事，嘴边现成的话，为建设强大的海军而努力奋斗嘛。怎么就没人能够说出来。
何主任拍拍坐在身边林立的大腿：“小老乡，你为什么要选择我们海军工啊？”
林立感到局促，他的表情看上去有几分不自在，说话的声音也比平常低沉了许多：“以前看过一部电影，叫《第二个春天》，反映的是海军装备发展建设的事情，那是我第一次了解到海军装备和造船厂军代表，电影里的那个军代表是个女的……”
“叫刘之茵，是杨雅琴扮演的，很漂亮的。”辛瑞接茬道：“里面还有于洋，演《火红的年代》的那个。”
顾震有说：“《火红的年代》我看过，你们说的《第二个春天》我没看过。”
邵钧马上指着顾震有说：“那你可损失大了，那么靓的海军美女你竟然没看到，赶紧找时间补补课。”
“是呀，是呀。要补课。”众人七嘴八舌附和道。说起电影，大家似乎都兴奋起来了，真有点民主生活会的意思了。
潘教导员的脸色开始变得难看，他悄悄观察了一下两位系领导的反应：王政委在叹气摇头；何主任还好，直到离开脸上始终保持着微笑。
领导们提前走了。
长时间的沉闷过后，班长林立宣布，班务会结束。可众人都没有起身离开的意思。潘教导员临走前，背着身子用手指点了点，那样子有些吊诡，含义很多，但明眼人看得出，他肯定是相当不满意了。
可问题在哪儿呢？
林立心里十分清楚，他知道领导想听到什么样的发言，他也差不多委婉地把话题引到了那里，可他的努力还是失败了。初次和系领导见面，大概不会留下什么好印象。
袁天华厌倦一切政治活动，诸如开会、学习，讨论等等，这都是在中学时代玩剩下的东西。
在外面逛了大半天，估计班务会差不多结束了，这才蹑手蹑脚地溜了回来。走进宿舍，见大家还都坐在那里，以为会还没完，于是也坐了下来，看看这个，瞧瞧那个，觉得气氛有些不对头，忍不住说道：“怎么都像面壁思过一样？”
林立心里不痛快，见袁天华如此发问，正像是火上浇油一般。他冷冷地说道：“你也说说吧，大家都说过了，就剩下你了。”
“说什么？”袁天华有些错愕。
“说说你的入学动机。老顾，准备记录。”
“入学动机？这还用说吗。为了建设强大的海军，为保卫国防，为反抗帝国主义的侵略，为了……”
肖进一拍大腿就站了起来：“对呀，这就是领导们想听的话、爱听的话，可刚才你他x的跑哪儿去了。”
军校明文规定，学员在校学习期间禁止谈恋爱。这种规定执行起来有一定的难度，第一，谈恋爱是个动态过程，不是静止的结果难以捕捉到足够的证据来界定；第二，没有谁谈恋爱的时候会大张旗鼓地进行，特别是在明令禁止的情况下。一般都是“隐蔽战线”的工作，等你发现时，基本上已经谈得差不多了。
海军军事工程学院不招收女生。在把男女关系、作风问题看得比什么都重的年月，这真让队干庆幸，减轻了多少管理上的压力啊！防范的区域小了很多，除了电话班、卫生队有少数女兵外，整个大院基本上是清一色的雄性军人，和异性基本不可能有际接触。政治思想工作再要进一步深入细致的话，就是监督学员的书信往来了。当然，私拆信件是违法的，队干们能做的事就是仔细研究分析信封上的地址和字体，然后再对收信人察言观色，如此而已。
九班第一个落网的是米戈。该同学几乎每周都能收到一封寄自上海外语学院的来信，雷打不动。教导员亲自找米戈谈话。因为证据不够确凿，也只能讲讲大道理，再适时旁敲侧击，指望能见到坦白自首表现。米戈会招供吗？他算是同学中比较成熟稳重的人，又性格内向。任凭教导员的大道理讲了半天，他只是连连点头称是。心里明镜似的知道队干在玩弄什么把戏，想要知道什么，可就是不理他那个话茬。队干也真的拿他没辙。他继续保持着同样的通信密度，还一如既往地把每封来信都工工整整地抄在一个精美的日记本上，那个他追了很长时间的女孩儿值得他这样做。再写信时，他细心地提醒他那位，信封上不要留下详细地址，字体尽量写得粗犷些。他的那位也不含糊，再来信时，信封的末端只是两个简单的英文字母mw，让人琢磨不透又引发无边的联想。
“各村的地道都有各自的高招”，这是老电影《地道战》中的一句台词，袁天华也和领导玩起了捉迷藏。从教导员手中接过信的时候，被提醒了一句：“背面有字”。袁天华随便扫了一眼，上面写的是“内有相片，小心勿折”。他心里有数，这是叶知秋的来信，还寄来了玉照。可面对狡猾的猎手，他这个属兔子的“小狐狸”也不会轻易就范。一副天真可爱的笑容，若无其事地把来信当扇子一样摇来摇去，蹦蹦跳跳地走开了。毫无可疑之处，谁会怀疑他这种青瓜蛋子懂得谈恋爱。
应该说，队干的管理工作还是很到位的，基本做到了防患于未然。对米戈、袁天华这样的嫌疑分子也多少起到了敲山震虎的效果。可想不到还是出了问题，而且问题还是出在了区队长辛瑞身上。辛瑞的来信很多，有时一天就五六封，可他的问题不是出在来信上。
基础课采用电视教学，课间休息时会放音乐，千篇一律，就是一段民族器乐曲《送你一支玫瑰花》。系里要求队领导跟班听课，可无论是高等数学还是基础英语，潘教导员都听不懂，可又不能不来。坐在那里实在无聊，很容易打瞌睡。潘教导员是安徽人，当了十几年兵，满口普通话里已经很少能听出家乡口音。他有个时不时挂在嘴边的口头禅，“窝心”，乍一听以为是心里堵得慌的意思。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大家才知道其实他说的是“恶心”。他的这句口头禅应用的范围很广，有时候，事情本身根本不属于“令人恶心”的范畴，可能只是有一些不愉快、不尽如人意，他也会随口说出一句“窝心”。所以，人们经常弄不懂他到底是窝心还是恶心，任凭推测。
学员队是正营级单位，几个队领导分工负责学员的思想教育、行政管理和生活保障。潘教导员在调到学员队工作之前当过警通连的排长、副连长、指导员、院务部助理员。和耿队长、秦副队长不同，他是土生土长的从士兵当中提拔起来的干部，不缺少基层带兵、管兵的经验，可终究是初中文化程度，在院校工作，管理的是恢复高考以后正牌的大学生，总感到底气不足。也使得他本来就已经很是谦虚谨慎的品行彰显得更加充分，在学员面前，总是一副和蔼可亲的微笑面容。
一觉醒来，怎么换曲子了？耳朵里听到的是软绵绵的歌声，还有什么“心上的人儿啊……”
“窝心！”教导员直摇头，心想，电教办的人怎么能这么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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