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滨城市青岛，早秋正午的阳光倾泻在街道上。树上的叶子开始泛黄，一栋栋红砖瓦房少了绿意的陪衬，显得有些突兀。站在青石板铺成的车站广场回首望去，古老的钟楼，欧式建筑风格的候车大厅，还能找到一些残存的洋气。而斑驳的柏油马路，老旧的无轨电车，衣着颜色单调的行人，似乎又在刻意说明这里不过是八十年代中国北方一座普通小城。
随着深州、珠海、汕头和厦门四个经济特区的相继建立，国家改革开放的大幕彻底拉开。南风劲吹，袁天华却在这个时候从南方一路向北，先是到北京海后研究所报到，才安顿下来，又被安排到青岛海军基地见习锻炼。从北京到青岛要坐一夜的火车，卧铺车厢里，袁天华躺在那儿翻来覆去睡不着。列车轰轰隆隆驶过一个又一个车站，向着既定的终点飞驰，没有任何悬念。人生旅程的目的地在哪里呢？不知道。反正是离女朋友越来越远了。
叶知秋在厦门大学海洋系毕业后留在了厦门，分配在国家海洋局第三海洋研究所工作。厦门也有海军单位，叶知秋希望袁天华能考虑调回来。两人为此还专程去见了叶知秋的姨夫鲁子平。和几年前落难、关在“牛棚”时大不一样了，年过半百的鲁子平，原本清癯的面庞变得红润，灰白的头发经过仔细打理，沉稳干练之外也还透着几分青春活力。他已经是厦门市委领导了，可还一直记得袁天华，眼见这位当年的“红卫兵司令”已经成长为共和国的海军军官，而且，从叶知秋的神情里可以看出，差不多很快就会成为自己的外甥女婿了。
听外甥女说明了来意，鲁子平沉吟了片刻，然后转身问袁天华：“你也是这样想的吗？将来是怎么打算的？”
“我还没想好。”袁天华诚实地说道：“将来的事只能是走一步看一步吧。”
“哦，是这样啊。”鲁子平微笑着说道：“走一步看一步，按部就班地慢慢来，是吗？”
袁天华点点头，又觉得哪里不对，于是又摇摇头。
“你这又点头又摇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这让我很难办啊。简单说吧，小秋是我的外甥女，我把她当亲闺女一样。可以说调你回厦门并不难，海军水警区那边的领导都很熟。问题是去了以后你能干什么，将来有什么发展。如果仅仅是为了解决两个人在一起，全不考虑其它，这似乎……我的看法是这样的，年轻人要有奋斗和追求，眼光也要放得长远些。从现在开始在一个相当长的时期里，国家会在改革开放的旗帜下全力以赴大搞经济建设，这是个中心，是时代的潮流。全国一盘棋，和平环境下，军队本来就是个萎缩的部门，依我看，你在这个部门里调来调去的，本身意义就不是很大。”
“那您的意思是要我离开部队，离开海军？”
“也不尽然，这要看国家和军队建设的需要。还有就是要考虑你自己的志向、个人的特质和喜好。”
袁天华是何等的聪明。眼前这位令人尊敬的长者把该说的话都说了，他完全听懂了，也知道应该怎么做了。他看了一眼叶知秋，两个人的眼神只是对视了一下，叶知秋就站起身来，微笑着说道：“那我们再回去好好商量一下。不过，说不定还是要来找姨夫帮忙的。”
“一定帮忙，一定。”鲁子平连声应着，随即又提议道：“晚上到家里吃饭吧？你姨妈还没见过天华呢。”
“不了，等他将来有出息的时候再去拜见姨妈吧。”叶知秋调皮地说道。
“哎，怎么这样讲呢，现在就很有出息嘛！”
说笑间，袁天华和叶知秋离开了鲁子平的办公室。下楼梯的时候，叶
知秋连忙问道：“你拿定主意了？”
袁天华坚定地点点头。叶知秋还想问些什么，见他有些心事重重的样子，闭口不言语了。
袁天华很清楚，如果真的借助别人的力量调回厦门，不光是说出去不好听，对自己的自尊心也是不小的打击。这种事已经发生过一次了，绝不能再来第二次。
毕业前夕，按照队里早已拟定好的分配方案，袁天华原本是要留校当教员的。尽管不如愿，他还是做好了留校任教的思想准备。可这方案在最后一刻有了改变。系党委在最后的讨论中把这个方案给否决了，理由是：“该同志思想过于活跃，政治上不够成熟。”这是原话，是力主他留校的系统工程马教员亲口告诉他的。想必是系领导还记得他在大一哲学课开卷考试时写过的那篇质疑马列主义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文章。
不早不晚，袁天华在离开大学校门前初次尝到了人生的挫败和沮丧。这种情形之下，你就很难再用什么“本来就不想留校”这样的话来平衡自己的心态了。事情是明摆着的，你是不被信任的，你是不够留校资格的。换句话说，学院不想用你这样的人。
别人说你不行，你要么就乖乖承认，要么就做出行的样子来。袁天华可不是轻易会认输的人，他有很多很多的想法，现在就要开始逐个实现这些想法。
他把自己的初步设想说给叶知秋听，尽管有些思想准备，可叶知秋还是大吃一惊：“什么，你要报考哲学研究生？那你这四年造船本科不是白念了吗？”
“书是永远不会白念的，只是看怎么用，什么时候用。大学四年里，我一直在考虑如何能在工科和文科之间寻找一种联系，是不是可以建立一门边缘学科。”
“可你这跨度也实在太大了，从工科到哲学，能行吗？”
“行不行要试过才知道。事在人为。再说了，如果真能考上厦门大学哲学系研究生，那既是我的喜好，也达到了我们在一起的目的。你就先帮我收集一下报考的情况和复习资料吧。”
“这个没问题。只是我觉得你这也有些……太难了！”
“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袁天华信心十足。
潜艇学院学员宿舍。
门开了，见袁天华探头进来，众人大吃一惊。
顾震有迎上前去，一把拉住他的手摇晃着：“你怎么来了，你这个家伙！”
袁天华微笑不语，被顾震有一直拉到床铺前。坐下来后，他摘下大沿帽，拿在手里当扇子扇风：“走了我一身汗。这哪像是秋天呀。”
常保平端着军用茶缸走过来：“先喝口水吧。等下洗个澡，这个时候缸里应该还有水。”
伏建新说道：“不一定，搞不好就没了。”说完继续埋头擦皮鞋。
“你们说什么呢？什么缸啊、盆啊的。”袁天华大惑不解。
“哦，你不知道。”顾震有解释道：“青岛用水紧张，我们每天就用几口水缸装水，专门用来洗澡的。”
“这样啊。你们这条件还很艰苦嘛，八个人一个房间？”袁天华慢慢喝了一口水。
顾震有连忙说道：“和读本科的时候差不多，那时候是九个人一个房间。生活条件不是问题，伙食标准按海灶算，每天一块七毛，吃得相当好。你看。”
袁天华顺着顾震有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屋子的墙角处放着一个敞开口的柳条筐，里面有大半筐苹果。
“每个月都发水果，吃不完。走的时候你带点儿，现在我给你洗几个去。”顾震有说完就站起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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