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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卷(1 / 2)

○張煌言

張煌言,字玄箸,寧波鄞縣人。崇禎壬午舉鄉試,時年二十二。雋邁自喜,常著絳衫。已聞寇勢迫,更刻意勤苦澹泊,求論兵事。乙酉五月,南京敗,與同郡錢肅樂、沈宸荃、馮元揚等倡義,奉魯王監國紹興,授翰林修撰,掌敕令。丙戌,師潰,歸別父母妻子,扈王石浦。明年,以右僉都御史持節監定西侯張名振軍。援吳勝兆於松江,龍颶覆舟,陷敵中七日。再戰黃岩,北軍射而圍之,以數騎突免,於是益習騎射。

又明年丁亥,移節上虞之平岡山,與王翊等犄角結寨。庚寅,以平岡兵授劉翼明、陳天樞,率親軍朝王舟山,屢請益兵當定關,辛卯,父艱訃至,晨夜痛哭。大清提督田雄、海道王天錫,以書來說,使解兵。煌言復書,不屈。其年,舟山破,及名振奉王南入金門。閩政自鄭氏出,煌言和謹調護,王賴以安。

壬辰。監名振軍,過舟山,抵崇明沙,指金山,江淮響應。

癸巳,上洋山,再駐崇沙。冬,破崇明步騎萬餘於平洋。甲午,再入鎮江,觀兵儀真。夏,逼吳淞,戰捷,皆與名振俱。乙未,延平王朱成功,遣阮駿、陳六御與名振復舟山。台州守將馬信,舉城降,使煌言以沙船五百迎之。名振卒,信棄台州。明年丙申,舟山再破,煌言移軍秦川。時魯邸舊臣皆盡,而孤軍流寄窮島。鄭氏部曲陵暴,煌言惟御之以忠誠。阮美、陳文達爭餉地,為婉解曰:“大敵在前,何暇私鬥?”美軍有犯,輒曰:“我大臣,寧與麾下爭曲直?”獲內地邏諜,亦好語酒食遣之。

由是主客浹和,邊澨感悅,遺黎亡卒,多為耳目者。戊戌,大清兩江總督郎廷佐以書陳說天命,曉諭利害,復之,略曰:“夫揣摩利鈍,指畫興衰,庸夫聽之,或為變色。而貞士則不然,所爭者天經地義,所圖者國恤家仇,所期待者豪傑事功,聖賢學問。故每氈雪自甘,膽薪彌厲,而卒以成事。自古以來,何可勝計?若僕,於將略原非所長,祗以讀書和大義,痛恨災氛,左袒一呼,甲盾山立。區區之志以濟,則賴君靈;不濟,則全臣節。遂憑陵風濤,縱橫鋒鏑之下,迄今逾一紀矣。豈復以浮詞曲說,動其心哉?來書溫慎,故報數行。如斬使焚書,適足見吾意之不廣,僕亦不為也。”

煌言勸成功取南京,日與偏裨較射鹿頸頭,神氣勍厲。羅致中土名士,商度方略。山陰葉振名三渡海從煌言。其年,奉桂王命以兵部尚書視師浙直,同成功北舉,復抵洋山,遇風碎舟,還。故廷佐等急招之,而煌言措置開廣。成功亦以是重之,謂其知江上形勢,使前驅。己亥六日,成功師至崇明,煌言議崇沙江海門戶,懸洲可守,宜先定之為老營,不聽。

大清於金焦間用鐵索橫江,夾岸置西洋大炮。煌言次浦口,風急流迅,且戰且卻,露香祝江神,遂鼓棹而入。詰旦,成功克瓜洲,欲取鎮江,慮南京援騎至。煌言議舟師先搗觀音門,則建業震動,自守不暇,何能分援他郡。即屬煌言西上,至儀真,吏民賚版圖迎進。次六合,聞成功已拔鎮江,即作書致五軍張英,謂兵尚神速,由若水道,遲拙非策。煌言已抵觀音門,令輕舟數十徑抵蕪湖,身為殿。自浦口轉戰而前,七日掠江浦,入之。次日,成功抵七里洲,先所遣蕪湖諸將捷書至,蕪湖已降。成功趣煌言急趨蕪湖,以遏江楚之援,於是江南北相率來歸。太平、寧國、池州、徽州、廣德、及屬邑皆下;無為、和州、含山、舒城、廬江、高淳、巢遣吏請降。凡得府四,州三,縣二十四。

時煌言兵不滿萬,船不滿百,惟以先聲號召,大義感孚,騰書縉紳,馳檄守令,所過秋毫無犯。人謁先聖,坐明倫堂,長吏故官,或青衣待罪,或角巾抗禮,考察黜陟,如州牧行部事,父老望其衣冠,莫不流涕。江楚魯衛豪雄,多詣軍門,受約束,請歸禡旗相應。方部署諸軍,思直取九江,而南京敗書聞。

先是,瓜鎮既下,不出兵攻略旁邑,丹陽、句容皆虛無堠,蘇鬆援騎平行,陸走南京。成功師圍南京二旬,郎廷佐、哈哈木、管效忠等守益堅。煌言馳書成功,謂:“頓兵堅城,師老易生他變,宜分兵盡取畿輔諸郡;若金陵出援,可邀擊殲之。”

大兵盡出,再戰,成功大敗。煌言在寧國,得報,急返蕪湖。

思彈壓上游,與瓜鎮犄角。鎮江書生羅子木,亦勸成功乘敗,出不意,轉帆復西。成功遽退師,並棄瓜鎮,上游兵因遂潰。

太平守將首變志,煌言遣兵復取太平,斬其將。

大清軍水陸邀煌言,楚將羅八,戰艘數百,已渡安慶。煌言恐眾寡不敵,勒全軍指繁昌,欲以艨艟徑趨鄱陽,合召義旅,回旗再取四郡。進次銅陵,眾散,與麾下數百人至無為州。焚舟登岸,歷桐城黃金棚入霍山界,以書通於陽山賊帥褚良輔,求借屯,不納。移札東溪嶺,思走英山,為追騎所及。將士疲困,皆竄山谷。煌言突圍,得土人為導,乘月變服,夜行兩日,至高河埠,投逆旅。有徽豪金某、徐某,揣知煌言,入見,曰:“江上未解嚴,誰能為蘆中丈人者?”乃匿煌言於家。數日,由樅陽出江,渡黃溢,走徽嚴,山行道東陽、天台,以達海需。海濱人傳張兵部得生還,相與悲喜久之。

先是,羅子木在江中遮說,道路屬目,遂奉其父從大軍入閩。庚子,煌言收燼於浙,駐師林門,子木復奉父北行,至三山,父被執去,子木詣林門,以家國之難,慟哭告煌言邀成功再舉兵。煌言曰:“我力不獨克,彼意似不欲本朝復興,徒以我素謹弱,為彼御定關,通中原音息,故不我圖,且彼無愛民之心,來亦正毒百姓,姑待之。”子木遂留事煌言。

及大清遷界,海上餉絕,佐煌言開屯南田。順治十八年辛丑,成功攻台灣,煌言以書力諫。是年,移軍沙埕。康熙元年,壬寅,聞緬甸信欲復擁戴魯王,上啟言:“莽移漢祚,光武申興;丕廢山陽,照烈踐祚;懷愍北狩,晉元稱制;徽欽蒙塵,宋高繼立;以視今日,誰曰不然?顧島上勳貴,罔識春秋大義。

而臣實兵微將寡,餉匱援窮,既見宗國之亡而不能救,猶幸舊主之在而不能扶。所以中夜椎心淚盡,而繼之以血也。謹遣官賚獻膳銀,南望倉皇,罔知所措。”

時成功已入台灣,僭帝制。王在金門,不免飢寒。煌言以舊從歲時供億。又慮鄭氏見疑,十年未敢入覲。成功死,海上解散,煌言益不振。眾議入雞籠島,煌言謂:“偷生朝露,寧以一死立信。”卒不行。癸卯,王殂於金門。

甲辰,移營桃花山買米,舡為補陀僧所獲,降人孫執法引張杰兵襲煌言,遂被執。從者羅子木及守備葉雲、王發、侍童觀毓。七月十九日至寧波,方巾葛衣,轎而入,觀者如堵牆。

張杰舉酒屬煌言曰:“遲公久矣!”答曰:“父死不能葬,國亡不能救,死有餘罪。”常進功謂子木:“海上知我名否?”

子木曰:“但識張司馬,何知常進功?”他有問,大笑,不為語。至杭州,總督趙廷臣禮以上賓,聽故部曲來庭謁,司道府縣至者,但拱手,不起,列坐於側。士民賂守者求視,煌言翰墨酬接無虛日,九月七日死於弼教坊。有絕命詞曰:“我年四十五,恰逢九月七,大廈已不支,成仁萬事畢。”候卒致詞請坐,與子木同畢命。觀毓大聲曰:“我亦不跪者”雲,發面煌言跪。是日,驟雨晝晦,杭人知不知,皆慟哭。同郡萬斯大、仁和張文嘉與僧超直,葬之西湖南屏山。

夫人董,與嗣子先羈管杭州,防久而疏。煌言遣力士引嗣子出,曰:“母可偕乎?我獨往,母必死。”敬拜力士而辭。

有勸煌言納媵者,曰:“吾妻子如是,何忍?倡義以來,未嘗一近女色。且死生成敗殊未料,多累何為?”馬信將陳木叔女奉煌言,謝曰:“忠臣之裔,不可以辱。吾義不再娶。”厚贈遣之。病不飲藥,大洋中能自運舵。每歎曰:“沿海膏脂盡矣!幸其出戰勝,則進取。否則一跳海中,畢吾事耳。”

嘗與葉振名論古今人物,曰:“紹興死節者多,吾慕之,清夜嘗愧之。”歷十九載,卒踐其言。故其經故里詩有:“蘇武管寧,求仁得仁。”句雲。

自煌言仗節,寧波士風振起,同時如諸生華夏、楊文瓚等,皆以死殉義,知名當世。子木名綸,嘗為書責成功,浙中傳之。

振名字介韜,以只雞,哭煌言於越王岑,其文累數千字。死於康熙壬戌,窮無子女,壽七十餘。有張司馬二客傳。

論曰:“王文成公有言:“死天下事易,成天下事難。”

此責成於可成之日,不以一死塞也。若以律文天祥、張世杰,豈其然哉?世傳己亥長江之役,有壬午舉人方會試下第歸,對其家人如醒如囈,咄咄仰天曰:“同年生作何等事,而我自顧爾乎?”信由斯言。煌言固死而不死,不成而真有成也。餘未得見先生,而曾讀《冰槎集》、《奇零草》,悲其志。又從介韜、翼明兩君,悉先生生平。乃鄉人尚有不為徐庶加之罪者。

於乎,九原可作,其何敢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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