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终于放了寒假。在这个寒假的开端，对世界，我没有太多的记忆和感触。唯一记得的和内心有所触动的是印尼大海啸那一串触目惊心的伤亡数字和一系列惨淡图片。海啸波及范围之广，破坏力之强大让我这个粗犷的力学系学生也不禁唏嘘感叹－－生命根本就没个坚强顽强的说法，都脆弱得一塌糊涂。学院的专业课老师准备把这次事件作为素材建一个力学模型带领我们做一次综合力学分析，以此提高我们对力学体系的理解和应用能力。想法着实不错，但最后不知是出于人道的考虑还是觉得我们的心智不胜任做这种分析而作罢。
"作罢也好，幸好没搞这个分析。"我内心暗暗庆幸着，"本来那什么弹性力学、流体力学、振动力学各种力学都学成了鬼打架，哪里还会搞这种高智商的分析？再说，把灾难当案例，怎么着说都不太妥，缺少人情味儿。"
……
"生命太脆弱了。"我对雅丽说。说这话的时候，雅丽正在帮忙我清理宿舍。同学们大部分都回去了，寝室空落落的，像发了洪水闹了饥荒跑了反的模样，超级凌乱。想想，江城发大水成灾也是六、七十年前的事儿了，现在应该不至于还"跑反躲灾"成这样。
"只能说，人太脆弱了。"她答道。雅丽指的是海啸方面的。然后，我们把床铺整理好，清走了该要清洗的床单被褥，最后，彻底把房间打扫了一番。
"男生，就是不太讲究卫生和整洁。"雅丽说。想必，她说的是我们的寝室。
我傻傻地笑。完后，我背着一大包待清洗的东西，雅丽手提几个胀鼓鼓的方便袋，一同回了我们的住处。武汉的天儿，我觉得不太冷。在把能用洗衣机洗的东西丢进去后我们出门到建二大商场。我推着购物车跟在雅丽的屁股后面，学着那许许多多的顾客，照着他们的样子挑选糖果、瓜子儿、坚果地置办起年货来。
"快过年了，我们也得过得像个样子。也要喜喜庆庆快快乐乐的。"雅丽说，"毕竟，生活可是自己的。你说呢?"她说得特别的认真。
我点头称是。不仅点头称是，还在内心继续感叹："生命如此脆弱，哪里能允许有闲工夫生闲气？"
买完东西，晾了床单，雅丽就进厨房操弄起来。柔柔的动作，轻缓有别，有条有理，很温暖，很温馨，有一股居家风。
"不把叶子接过来？"我在阳台上问。
没有听到回答。
"我说，不把叶子接过来吗？"我加大了音量。
"再说吧。"她轻声回答，继而又是沉默。一谈到叶子，雅丽总喜欢拿沉默待我。没提到小女孩儿的时候，我们就能谈到其外的很多东西。有时，我讲我那已经讲过多次的有关于小时候梦想的东西，她就时不时憧憬一番那已经被我们憧憬过多次的未来。
"我真害怕我害了你。"几乎，每次，她都要这么说着作为结尾。其实，我不太喜欢她这么说。我喜欢的是与她在一起的那种安静的感觉。
"有我在，你别怕。"几乎每次，我都是这么故作坚强。
……
现在回想起来，我只觉得冷冰冰的，没有温度，也没有暖色调。
如果那也算经历，我想那是一幅幅画，或者是一幕幕凄厉的梦。梦虽然只是不多的几幕，但真实，让我无法遗忘！
……
终于到了农历新年。城市的农历新年，不对着日历看，不太容易感受到。好在我们都记得也都记着日子。我们把年饭安排在中午。吃年饭时，我们邀请小黑过来一起热闹热闹。他很爽快、当然也多少带点儿感激的心情就过来了－－我是这么猜测的。进屋的时候，他手上提着两瓶红酒，脚蹬一双高筒男靴。放了酒到桌上后，他取下围巾，摘了手套哈气搓手。脸面、头发、衣服都挺干净，挺利落，看样子是在家里精心料理了一番。头发被拢扎在脑后，失了从前的飘逸；脸上，卸去了上次对雅丽的那股憎恨表情，只一个劲儿地快乐着。那天，我觉得他像个孩子。
"天儿真冷。"他又哈了哈气到手掌后边搓手边说。
"再多个人，就不冷了。"我说，我只是装作无心地说。
"呵呵，不过快了，明年春天他就该好了。"他呵呵笑着说。眼里幻出了活气，没把我不尴不尬地晾在那里。
"呵呵。我们都等着。"
……
雅丽在房间里忙着，我与小黑就着电视，海阔天空地谈着别的事情。小黑懂得多，笑话也多－－我们笑个不停，笑声荡漾……谈着谈着，最后，绕了个圈子还是谈到了赫拉。
……
"第一次戒毒，算是失败了。"小黑冷下来，有几分严肃地说，"元旦，我高高兴兴的去接他出来，以为他就此新生了，真的，以为他新生了。"
"哦，是这么回事儿啊。"我说，"我没想到那方面，也没想到事情会这么困难又那么复杂。"
"可没过几天，他就故态复萌。"他的语速很慢。
"哦。"
"所以，又把他送进去了。"小黑手扶着茶几，倾下头，盯着地板说，"我也是想不到其外的办法，所以才……"小黑有点儿说不下去了。
我没有说话，起身倒了杯温水给他。小黑也就此沉默下去，完全失去刚刚有的欢乐，只一个劲儿地就着温水默默吞咽。雅丽在厨房里只顾忙着也不言语，我们三人就这样彼此沉默着。直到年饭上桌，我们的酒杯全都满上，并一起举杯说"新年愉快！"的时候，三个落寞者才又开始言语起来……那顿饭，我们吃了足足四个小时，喝了不少的酒，也说了不少的话－－不少知心的话……挨到晚上，我们又一起各自分工包了饺子吃，好的气氛一直延续。吃完后我们一边斗着"地主"一边看春晚。春晚一如既往的宏大温暖，也一如往常的喜庆欢快。街道上有不时响起的鞭炮声，哔哔剥剥，断断续续的，时远时近。
中国的城市就是不一样，禁鞭令貌似不太起作用。
可是，几千年的传统，不是件非同小可的事儿。
图的就是那个喜庆意思。
"你甭管那些鞭炮不鞭炮的，快出牌！"小黑提醒我。
我从胡思乱想中回过神儿来。
"诶，我说，小黑，过年了，你为什么也不回去？"我问。我的话刚问完，屋子里突然变得很安静。安静得只听得见我的声音清晰地荡满整个房间，字字真切，连呼吸都是清晰的。
静默了一小会儿。
小黑像没有听到："炸！"放了他的炸弹炸了我的牌。朱庇特自有他的方式，自有他的世界。
"火箭来咯！"雅丽眉飞色舞，不甘示弱。同样，她有她自有的方式，同样也欢快得像个孩子。继而，她对我做了个打嘴的手势。再继而，窗外街道上的鞭炮声再次响起。那天，我们就这样玩儿着牌听着鞭炮声看着春晚一同期待新年的到来。本来想着，年年的春晚会大同小异，不值得太费精力，可是当由残疾人演员表演的《千手观音》一登场，我们这几个人立马都忘了手中的好牌，就只盯着那唯美的平和的震撼人心的电视画面久久不愿把眼睛移开。我们不约而同，像石化了一般，动也不动，动也不动，动也不动……不知道，我们当时到底是被残疾人的精神所感动，还是被那唯美的舞姿和暖暖的动作所感动还是怎么的，不清楚，真的不清楚。现在想来，当时的我们或许只是被那舞蹈所透出来的某种宗教气息所包容掉，融化掉－－我们被某种力量包容了，我们被融化到我们自己的心里去了－－想必，那是另一方世界，那里有片净土，或者，那里是片净土。
……
很多年后，我还时时记起这个场景，也时时记起那几个人，还有那许多的人。每每想起这一段，我的心就有点儿伤感，还总是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儿。可到底哪里不对劲儿，我怎么着也说不清楚。
……
当新年的钟声敲响，我们一起到楼下放了那品白天买回来的鞭炮，算是辞旧迎新。听着哔哔剥剥的爆竹声响，我们都静默着祈祷。我祈祷我与雅丽有个美的未来；我也祈祷小黑有个好的归宿；我祈祷我的家人朋友都好；我祈愿这个世界的人都坚强如一；我祈愿这个世界永远幸福太平……鞭炮放完后，小黑走过来满脸欢喜地祝福我们说："新年快乐！恭喜发财！真的谢谢你们，我也该走了。"我们以同样的前半句话语祝福他并再次挽留他上楼吃新年的第一碗儿米酒汤圆儿……
小黑走后，雅丽拨通了她家里的电话。她祝自己的爸妈新年快乐身体健康。平凡的话语，听来暖暖的。我分明也听到了她父母在电话里嘱咐雅丽也要保重好身体，别冻着了，别饿着了，别老想着家，要快快乐乐一点儿。他们还说，叶子你别担心，她挺好的，又乖又懂事儿……一瞬间，我的眼睛竟然也有点湿润。我抬眼看向窗外，只看到这座斑驳的星星点点的城市在这个幸福的年夜里竟然也是如此的夜不能寐－－城市，在今夜，是片欢乐的海洋。之后我才知道，小黑回到住处后，就着吉他随着噎哑的嗓子孤独地唱了一夜的歌－－唱了一夜孤独的歌，唱了一夜沧桑的歌，也唱了一夜温暖的歌，那是另一种类型的夜不能寐。
我愿他还能唱一首《温暖》。
我愿他能从温暖里寻回自己的世界，找回从前的那个他自己。
……
很多年后，想起这一段，我仍觉得历历在目。情景，声音都在，貌似就在刚刚逝去的一瞬间－－那么真切，又那么清晰。
……
2005年的**节，当人们还沉浸在新年的快乐之中时，我与雅丽去拍了婚纱照。雅丽说，免得等到结婚的时候，她老了，不好看了，所以，就提前拍好了。听她这么说，我的眼睛开始润润的。化了妆，换了衣服出来，对着镜子看，突然觉得自己也并不是不帅，更不是丑得一无是处。雅丽呢，那就更是美得不成"体统"－－不成人间的体统，我想她来自仙界－－假若再配上甜美的笑容，恐怕连仙女都会相形失色，非得躲起来不可。我呆呆地看着她，看她那闪着泪花的双眸……
拍照的时候，摄影师不止一次地要求雅丽调整笑容。或许，冬天的冷意把笑容给冻僵了。只怪天气，不怪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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