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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1 / 2)

《唐子西文录》云:“古之作者,初无意于造语,所谓因事陈辞,老杜《北征》一篇,直纪行役耳,忽云‘或红如丹砂,或黑如点漆。雨露之所濡,甘苦齐结实’,此类是也。文章即如人作家书乃是。”慵夫曰:“子西谈何容易,工部之诗,工巧精深者,何可胜数,而摘其一二,遂以为训哉?正如冷斋言乐天诗必使老妪尽解也。夫《三百篇》中亦有如家书及老妪能解者,而可谓其尽然乎?且子西又尝有所论矣。曰:‘诗在与人商论,深求其疵而去之,等闲一字放过则不可,殆近法家难以言恕,故谓之诗律。立意之初,必有难易二涂,学者不能强所劣,往往舍难而趋易,文章不工,每坐此也。’”又曰:“吾作诗甚苦,悲吟累日,仅能成篇,初未见可羞处,明日取读,疵病百出,辄复悲吟累日,反覆改正,稍稍有加。数日再读,疵病复出。如此数四,方敢示人,然终不能奇也。”观此二说,又何其立法之严,而用心之劳邪,盖喜为高论而不本于中者,未有不自相矛盾也。退之曰:“文无难易,唯其是耳。”岂复有病哉?

欧公《寄常秩》诗云:“笑杀汝阴常处士,十年骑马听朝鸡。”伊川云:“夙兴趋朝,非可笑事,永叔不必道。”夫诗人之言,岂可如是论哉?程子之诚敬,亦已甚矣。

荆公《咏雪》云:“试问火城将策试,何如云屋听窗知。”苑极之不爱萁上句。山谷云:“管城子无食肉相,孔方兄有绝交书。”极之不爱其下句。此与人意暗同。

罗可《雪》诗有“斜侵潘岳鬓,横上马良眉”之句,陈正敏以为信然,却是假雪耳。

卢延让有“栗爆烧毡破,猫跳触鼎翻”之句,杨文公深爱,而或者疑之。予谓此语固无甚佳,然读之可以想见明窗温炉间闲坐之。杨公所爱,盖其境趣也邪?

东坡诗云:“文章岂在多,一颂了伯伦。”朱少章云:“唐《艺文志》有《刘伶文集》三卷,则非无他文章也,坡岂偶忘于落笔之时乎?抑别有所闻也。”予谓不然。按《晋史》云:“伶未尝措意文翰,惟著《酒德颂》一篇。”坡亦据此而已。且公意本谓只此一篇,足以道尽平生,传名後世,则他文有无,亦不必论也。

东坡《章质夫惠酒不至》诗,有“白衣送酒舞渊明”之句。《?{巩石}溪诗话》云:“或疑舞字大过,及观庾信《答王褒饷酒》云‘未能扶毕卓,犹足舞王戎’,乃知有所本。”予谓疑者但谓渊明身上不宜用耳,何论其所本哉。

东坡《题阳关图》云:“龙眠独识殷勤处,画出阳关意外声。”予谓可言声外意,不可言意外声也。

东坡酷爱《归去来辞》,既次其韵,又衍为长短句,又裂为集字诗,破碎甚矣。陶文信美,亦何必尔,是亦未免近俗也。

东坡《和陶》诗,或谓其终不近,或以为实过之,是皆非所当论也。渠亦因彼之意,以见吾意云尔,曷尝心竞而较其胜劣邪?故但观其眼目旨趣之何如,则可矣。

东坡云:“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赋诗必此诗,定非知诗人。”夫所贵于画者,为其似耳。画而不似,则如勿画。命题而赋诗,不必此诗果为何语。然则坡之论非欤?曰:论妙于形似之外,而非遗其形似,不窘于题,而要不失其题,如是而已耳。世之人不本其实,无得于心,而借此论以为高。画山水者,未能正作一木一石,而托云烟杳霭,谓之气象。赋诗者茫昧僻远,按题而索之,不知所谓,乃曰格律贵尔。一有不然,则必相嗤点,以为浅易而寻常,不求是而求奇,真伪未知,而先论高下,亦自欺而已矣,岂坡公之本意也哉?

郑厚云:“魏晋已来,作诗唱和,以文寓意。近世唱和,皆次其韵,不复有真诗矣。诗之有韵,如风中之竹,石间之泉,柳上之莺,墙下之蛩,风行铎鸣,自成音响,岂容拟议。夫笑而呵呵,叹而唧唧,皆天籁也,岂有择呵呵声而笑,择唧唧声而叹者哉?”慵夫曰:“郑厚此论,似乎太高,然次韵实作者之大病也。

诗道至宋人,已自衰弊,而又专以此相尚,才识如东坡,亦不免波荡而从之,集中次韵者几三之一。虽穷极技巧,倾动一时,而害于天全多矣。使苏公而无此,其去古人何远哉?”

东坡《薄薄酒》二篇,皆安分知足之语,而山谷称其愤世嫉邪,过矣。或言山谷所拟胜东坡,此皮肤之见也。彼虽力加奇险,要出第二,何足多贵哉?且东坡後篇自破前说,此乃眼目,而山谷两篇,只是东坡前篇意,吾未见其胜之也。

东坡《雁词》云“拣尽寒枝不肯栖”,以其不栖木故云尔,盖激诡之致,词人正贵其如此。而或者以为语病,是尚可与言哉。近日张吉甫复以“鸿渐于木”

为辩,而怪昔人之寡闻,此益可笑。《易》象之言,不当援引为证也。其实雁何尝栖木哉?

东坡《送王缄》词云:“坐上别愁君未见,归来欲断无肠。”此未别时语也。而言归来,则不顺矣。欲断无肠,亦恐难道。《赠陈公密侍儿》云“夜来倚席亲曾见”,此本即席所赋,而下“夜来”字,却是隔一日。

《王直方诗话》称晁以道见东坡《梅》词云:“便知道此老须过海,只为古今人不曾道到此,须罚教去。”苕溪渔隐曰:“此言鄙俚,近于忌人之长,幸人之祸,直方无识,载之诗话,宁不畏人之讥诮乎?”慵夫曰:“此词意属朝云也,以道之言特戏云尔,盖世俗所谓放不过者,岂有他意哉?苕溪讥直方之无识,而不知己之不通也。”

陈後山云:“子瞻以诗为词,虽工非本色。今代词手,唯秦七黄九耳。”予谓後山以子瞻词如诗,似矣,而以山谷为得体,复不可晓。晁无咎云:“东坡词小不谐律吕,盖横放亻桀出,曲子中缚不住者。”其评山谷则曰:“词固高妙,然不是当行家语,乃著腔子唱和诗耳。”此言得之。

晁无咎云:“眉山公之词短于情,盖不更此境耳。”陈後山曰:“宋玉不识巫山神女,而能赋之,岂待更而後知,是直以公为不及于情也。呜呼!风韵如东坡,而谓不及于情,可乎?彼高人逸才,正当如是,其溢为小词而间及于脂粉之间,所谓滑稽玩戏,聊复尔尔者也。若乃纤艳淫,入人骨髓,如田中行柳耆卿辈,岂公之雅趣也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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